听口风像话里有话,林向昀问:“哥,你在怀疑撒子?”
“关妍上回在电话头喊我帮她出城,说是有人命关天嘞大事。”曹征记得一清二楚,当时觉得奇怪,后来得知了陆修明的存在,他才有了头绪,“我没到起(猜测)她那种人爱财如命,赶起回切,十有八九跟遗嘱有关。”
林向昀没接话,他不认为关妍是个视财如命的人。她急于离开,除了她厌恶苍莱,很可能还有别的原因。可她为什么厌恶苍莱,林向昀同样不得而知。
疑团重重,将目光投去车窗外倒退的街景,他缄默着,再度陷入沉思。
*
停电的仁心堂依然人满为患,刘英杰把林家外公安顿在他自住的小里间。
林向昀赶回来,外公已经睡着了。输液药剂里含有安眠成分,老人家睡得还挺香,摇橹似的扯着绵长的鼾。替换走卢佩兰和小苏妈,又让江屹回家里看看,林向昀独自留下。给外公掖实被角,他坐进旁边靠背木椅。
单独隔出来的狭小空间,没有窗户,点了根蜡烛照明,光线昏黄黯淡。
自己的房间让给了关妍,临时住进空置的单间,林向昀连着两晚都没睡好。无事可做困意随之而来,扫一眼输液瓶,后脑勺枕着墙壁,他沉沉闭了眼。
心事缭绕,做了个纷乱零碎的梦。
梦见烟柳依依碧波粼粼的莱河,梦见头破血流的自己,梦见瘦削苍白的少女。
水滴混合鲜血流进眼睛,视野被染红,他看见怀中少女眼皮颤动,缓缓睁开……
兜里手机震动,林向昀从梦中惊醒,确定没有吵醒外公,他稍稍背过身,接听电话。
来自广州的号码,他知道对方是阮东升,“你好。”
“有什么你也别信。”
手机里安静了两秒,响起急切声音,“你好,关妍手机关机,我联系不上她。请问她在你身边吗?请把电话交给她。”
“不在。”林向昀低声说,“需要的话,我可以帮你转告。”
“不用了,一点私事不方便透露。”像是为在另一男人面前,彰显他和关妍的关系匪浅,阮东升一改急躁语气,“什么时候你见到她,麻烦让她给我来个电话,谢谢。”又似随意地,“请问你贵姓?”
林向昀:“免费姓林。”
“你是关妍的高中同学吧。”那头传来轻松愉悦的笑,阮东升盖棺定论,以男友的口吻道,“我有工作没办法陪她回去,这些天麻烦你了。她身体不好,我不在她身边盯着她戒烟,拜托你――”
“关妍身体怎么了?”林向昀蹙眉,迅速截断他的话。
“哦,没什么,没什么。”阮东升口齿含混,顿了下,敷衍说,“看新闻贵州下大雪,我担心她水土不服,不习惯西南湿冷的天气。总之,谢谢你对她的关照。有机会来广州,我和关妍一起请你吃最地道的粤菜。”
“阮先生。”林向昀听出他有意回避,沉下声,“我想知道,关妍她……”
话没问完,E嚓,一声脆响自背后传来。
像什么东西摔碎了,林向昀一惊,回头就看见穿着白大褂的刘英杰。光线太暗辨不清他的神色,似乎也被吓了一跳,定定立在门口。
幸好没吵醒外公,视线扫过满地反光的玻璃渣,林向昀小声问:“小刘大夫,咋个?”
“没得事,没得事。”刘英杰有些慌乱,忙连连摆手,急于解释的声音里饱含歉意,“太暗脚绊到门槛,不小心把老人家换嘞药水砸。我马上切重新拿一瓶。我嘞错,我嘞错,不好意思哈,吓到你。”
说完不等林向昀开口,他跛着脚急匆匆退出小单间。
失手打碎瓶药水应该不至于如此慌张,林向昀举起蜡烛,避开玻璃碎渣来到门边。
借着微弱烛光低头一看,地面平平整整,根本没有门槛。
*
下午三点,学生们照常来林向昀家补课。
窦小宝出手阔绰,捧着三大包零食上门。 一份给林欢,一份给梁欣,一份空投似的,极不情愿地扔给了江屹。
梁欣埋头做题,看也不看把零食推去一旁。
献殷勤失败,窦小宝扭头就踹江屹的凳子,“吃吃吃,只晓得吃。昨天向昀哥布置嘞题你做出来没得?”
江屹优哉游哉,嚼着酥脆的糯玉米花,“忙得很,没得时间做。”
“忙撒子?”窦小宝好奇。
“陪姐姐切火车站和客车站考察工作。”江屹有板有眼答。
窦小宝半信半疑,问考察撒子。
梁欣也放下笔抬起头,不愿表露好奇心,摆出思考问题的模样。
江屹瞥一眼她,高高抛起一粒玉米,仰着脸张口接住。
表演完杂耍,吊足人胃口,他又拽又神秘地道:“老子不告诉你们。”
窦小宝扬手,“老子铲你两耳屎(耳光)!”
江屹灵活闪躲,跳出去老远,不忘往嘴里塞玉米粒。
他鼓着腮帮子囫囵问:“你哪来楞个多钱买零食哦?发财了唛?”
“老子也不告诉你!”窦小宝以牙还牙。
帮漂亮姐姐当钻戒,收获一笔不菲的跑腿费,他才不会告诉江屹。更不会告诉他,向昀哥已经到门口了,窦小宝端正坐姿,专心致志赶作业。
林向昀倒是不知道江屹和关妍出去过,一直陪外公输液,这才刚刚到家。撵皮猴一样的江屹回去坐好,讲完昨天布置的习题,剩余时间留给学生自习,他悄然离开,带上了门。
来到关妍的房门前,还没抬手敲门,欢欢先从隔壁探出脑袋。打手语告诉他,阿姨在睡觉,又把手抵在嘴唇中间,提醒他悄悄的,不要吵醒阿姨。林向昀微笑着无声说好,矮身蹲到欢欢面前,手语问,阿姨为什么不去酒店睡。
小姑娘照搬原话,“阿姨说,等外公回来,大家一起去。”
林向昀莞尔,点点头。
回到学生们补课的单间,江屹正抓耳挠腮一副要撕书的混样。有心学但心不定,基础又差,林向昀拖把椅子坐他旁边,从初中知识开始,讲解解题思路。一道题花掉整整两页草稿纸,总算往江屹空空的脑袋里填进点有用的东西,监督他把题做完,林向昀揉着后脖颈抬起眼。
一愣。
关妍双臂交叠趴在窗台,闲散惬意地看着他们,不知来了多久。
她没进屋的意思,林向昀也没开门出去,隔着窗台递手机,他简略道:“阮东升有事找你。”
“谢啦。”关妍接过来,很快又还回去,“没电了。”
书桌前的窦小宝耳力不凡,献宝似的高举起自己的国产杂牌机,“用我嘞,用我嘞,超长待机半个月,电池经用得很!”
有了手机,关妍却只记得号码前几位,随口问林向昀。
想不到他立刻报出一串数字,她从手机上挪开视线,敏锐问:“那个废物又胡说八道什么?”
林向昀默了默,缓声说:“没什么。”
关妍回了房间。
关妍对阮东升的智商不抱希望,但他是个合格的传声筒。挨过关妍的骂,他不敢在想当然地“出谋划策”,也不想被排除在两个女人的斗争之外,于是尽职尽责地在她们之间来回传话。
距离陆修明遗嘱公布仅剩五天,如果这之前阮芳菲没有扳倒关妍,就必须和她同时面对遗嘱的“判决”。搜过关妍住处一无所获,阮芳菲目前仍不确定,她是否握有“同归于尽”的证据。
不管有没有,关妍都必须尽快回广州,而且回去的法子只能由阮芳菲来想。反被牵制的感觉令她愤怒,愤怒到不可以轻易随了关妍的愿,所以阮芳菲让弟弟转告给关妍三个字――等着吧。
阮东升在电话里,将姐姐的语气模仿得惟妙惟肖,有一些咬牙切齿的不甘,也带着世家子弟固有的傲慢。
关妍挂了电话,拉开房门,林向昀站在外面。
“你想问什么?”她先发制人。
“你生病了?”预设的铺垫全部作废,林向昀直接问出口。
“什么病?”关妍反问,好似她也一无所知。
“你同意我继续调查,我想知道的事,你是不是也应该告诉我。”林向昀不依不饶。
关妍冷笑,“你不如直接问我是不是纵火犯。”
“你是吗?”直视着她的眼睛,他真的问了。
“可惜你不是警察。”关妍上前一步昂起头,不偏不倚迎向他执着的目光,“我只同意你调查我以前的事。现在的我已经不是以前那个关妍,我现在发生任何事,都与你无关。”
说完,一把推开他。
林向昀立刻钳住她的胳膊,“你跟曹哥说,你着急回去是因为人命关天。”
“那又怎么?!都说了与你无关!”关妍挣脱不开,现出怒容。
“如果会危及你的生命,我不准你回去。”林向昀箍得更紧,手背骨节突起,第一次对她语气强硬。
关妍一下笑了,“你是谁?我凭什么听你的?”
瞬间怒意尽消,她倏地靠近他,脸上笑容迷人,连声音都变得婉转动听,“你想保护我是吗,林向昀。可你拿什么保护我呢?钱,你有吗?权利,你有吗?后台,你有吗?”
他都没有,所以她很轻松地拨开了他的手。
清楚看见他眼里的痛,她仍不打算就此罢休,“你可以做教书育人的林老师,也可以做顶门壮户的林家二哥,唯独做不了保护关妍的林向昀。”
她说的每个字都是事实。
事实往往最残忍,深深刺入林向昀的心,令他窒息,无法开口。
“放过你自己吧,也放过我。”关妍累了,轻轻叹气,“我很快会离开,我们以后都不会再有交集。如果很难怨恨我,那你就彻底忘记我。”
垂下眼帘,把手机塞给他,关妍转身回了房间。
背靠门板深呼吸,又苦笑,怎么会遇到一个痴情的傻瓜。
“陪你。”
自我伪装,是成人世界的生存法则。
晚上,关妍和林向昀若无其事地坐在一起吃饭。
废弃已久的柴火土灶重新派上用场,带着锅气的家常菜格外可口,关妍捧着碗米饭吃得津津有味。
得知可以住豪华酒店,小苏妈讨好恭维的话没停过,卢佩兰硬起头皮也附和了几句。从没踏入过酒店的外公觉得新鲜,小孩一样,早早吃完饭,和同样从充满期待的曾外孙女坐在一起,等待出发。
林向昀打算留下看家,另一张床留给江屹。开口一提,大男孩直摇头,放下碗筷就说马上回家陪爸妈。林向昀没强求,提了箱鸡蛋面让他带回去。江屹走了,小苏妈扳指头一算,她们娘俩加卢佩兰娘俩,再加关妍,一个标间还是不够住啊。
苏映香臊得慌,没给亲妈面子,“前台后面有沙发,我阔以跟同事挤哈。”
卢佩兰也出主意,“我和欢欢都不胖,你阔以跟我们挤哈。”
“再挤唛,也是三大三个人嘛。”小苏妈悄声嘟囔,偷瞄去无动于衷的关妍,对上她淡漠的眼,忙堆砌出满脸笑容,往回找补,“我没得让你再破费嘞意思哈。房间头有地毯,我睡硬板床睡习惯,阔以――”
“妈!”苏映香听不下去了,碗一放,扯她衣服,“走,回切收拾东西。”
“收拾撒子?”
“让你走你就走嘛。”
苏映香硬拖着亲妈回了屋,卢佩兰也以同样理由,离开了厨房。
回风炉边只剩关妍和林向昀,以及周围高高低低的蜡烛。
烛火跳跃,四面墙壁人影摇曳,安静又热闹。
“我吃饱了。”关妍起身。
“等一下。”林向昀没看她,伸出手,这一次直接攥紧了她细瘦的腕子。
稍稍使力,把关妍拽回原处,他说:“我跟你一起走。”
“去哪里?”关妍一瞬有些发蒙。
“广州。”
“你去干嘛?”
简单两个字,既笨拙,又像用尽了林向昀所有的伶俐。
他扳正关妍的肩,强迫她与他面对面。要她看清他的坚守和执着,也愿意赤身裸体地站在她的荆棘林中,接受她不公平的审判。
“你干什么?壮志酬筹打算陪我去赴死吗?”关妍丝毫不买账,他越严肃,她越散漫,说笑的口吻,“我的处境没那么水深火热,相反,我很可能会发一大笔横财,成为真正的富婆。”
“我不信。”林向昀重重道。
“那你想信什么?”关妍止住笑,面对个傻子,索性化繁为简跟他摊牌,“好,你想听真话对吧,我确实生病了。肺上有阴影,没做切片检查前,谁知道是什么鬼东西。”
坦白来的毫无征兆,林向昀整个人明显一震,扣在她肩膀上的手也骤然收紧。
关妍却没所谓地撇嘴,“搞不好真的是恶性肿瘤。”注视着他的眼睛,她一根一根掰开他的手指,逐字逐句慢慢说,“我就快死了,林向昀,你别再犯蠢了,趁早放弃吧。”
不知哪里来了一阵风,吹灭了所有的蜡烛。
厨房一黑,眼前人也消失了,生命中最后一点微光好像也消失了。
真是讽刺啊,关妍站起来,自嘲一笑,“也许是报应。”
话音未落,就听见板凳腿摩擦地面的响动,下一秒,她被林向昀揽进了怀里。
她猜他是第一次抱女人,很用力,勒得她一时间喘不过气。敏锐的感官捕捉到他身体的僵硬,她从他胸膛前抬起头。想说点她最擅长的冷嘲热讽,嘴都张开了,牙齿一磕咬住唇,到底什么也没有说。
男人的呼吸在脸侧起伏,她回想起了那一夜,那个紧急的吻。
她反感任何身体接触,但林向昀是个例外,他的吻,他的拥抱,都令她莫名心安。
就在快要动摇的时候,关妍用劲全力挣脱出自己,摸着黑逃离了。
林向昀只是生命里的偶发事件,而她的生命,早在她出生那天起就注定晦暗无光。
她告诫自己,不可以为例外而破例。
*
酒店房间。
水声淅沥,卢佩兰带女儿在卫生间洗澡。
关妍顶着湿漉漉的长发,抱膝坐在临窗的单人沙发里,想什么出了神。
只那么安静坐着,小苏妈仍心里打怵。怕眼神接触,满房间转来转去找事做,实在找不到,她随便编个理由出了门。
苏映香从壁柜抽屉里拿出吹风机,走过去,递给关妍。
“姐姐,头发不吹干容易头痛。”瞧出她情绪不佳,苏映香努力找话说,“我妈就经常头痛,一痛就吃头痛粉,都上瘾。”
“谢谢。”吹风机扔去旁边小圆几,关妍端详起苏映香。
不错眼地,直到她羞赧地低下头去,关妍悠悠问:“你很喜欢林向昀吧?”
苏映香想否认来着,到嘴边舌头像打了结,怎么也讲不出口。
关妍笑笑,“你不说,我当你默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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