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妍没说什么,梁欣先急赤白脸地反驳:“哪个跟你讲我文静?!你晓得撒子,你不讲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今天刚得知班主任侄女是聋哑人,听到“哑巴”两个字,窦小宝敏锐瞄去后面打电话的林向昀。生怕被听见,他紧张到眼色乱飞,忙不迭去捂女孩的嘴。毛毛躁躁的举动更加惹恼了梁欣,用力打掉他的手,怒骂他流氓,避之不及跑得飞快。
一片好心反被呵斥,况且骂的也太难听了,窦小宝苦哈哈懵在原地,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关妍给他个手势,他才缓过神,一边拔腿去追,一边回头朝她大喊,姐姐,你帮我作证哈,我不是流氓!
关妍乐不可支笑弯了腰,林向昀已来到近旁。
一通电话的时间,俩学生在大马路上玩起追逐赛,他难免奇怪,“你和他们聊了什么?”
“你呀。”关妍笑意不减。
林向昀越发不解。
望一望不远处已经停下来等他们的男孩女孩,关妍没有回答。
下巴缩进羽绒服领子里,她转身道:“太冷了,我不想送他们了。你送吧,我先回去。”
“你一个人太危险。”说变就变,林向昀忙上前拦她,商量的语气,“没多远了,你再坚持坚持,我们一起回去。”
“一起?”关妍轻扯嘴角,亦真亦假道,“我才是你最大的危险吧。”
没再征求意见,林向昀果断抓起关妍的胳膊,强行带她继续往前走。
电力抢修需要时间,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来电,曹征特意打电话提醒林向昀要注意安全。他不可以掉以轻心,以为违背她意愿会遭遇强烈反抗,却听见身响起咯咯笑声。
“我可是刚跟你学生解释清楚咱俩的关系,你可别坏我清白啊,林老师。”
林向昀立刻松了手,不自觉皱起眉头。
关妍收敛笑容,赶上窦小宝和梁欣与他们并肩而行。
“他对你好吗?”
俩学生家离得不远,窦小宝先到麻将馆,梁欣住民中附近。
完成护送任务,关妍喊肚皮饿,丢下林向昀,一头钻进卷帘门半拉的肖家羊肉粉馆。停电提前结束营业,看在林向昀是老熟客的份上,老板在回风炉上现煮了两碗羊肉粉。
连粉带汤下肚身体回暖,关妍又说顺便去学校转转。进了校门,她突发奇想似的,又提议去他宿舍瞧瞧。林向昀无奈,找门房孔老汉借了把手电筒。老师们大都放假回家了,宿舍楼黑洞洞的,他用光引路走在前面,领她上二楼。
进了宿舍,关妍接过电筒扫射一圈。
十来平米的地方,两架木板床一东一西。中间一套老式办公桌椅,对墙两个充当衣柜的四开门铁皮文件柜。陈设简单,私人物品也不多,看起来很整洁。
唯一的光源一转,直直射向林向昀的脸,关妍问:“你睡哪张床?”
被强光刺得眯眼,林向昀别开头,指去靠东的一张。
关妍走过去挨床边坐下。
褥子铺的薄,硬邦邦的,倒是干净,没有奇奇怪怪的斑点。
手电光再次射去他的脸,她将自己隐匿于黑暗之中,“我改主意了,你既然那么好奇我以前的事,不妨继续查下去。我也想知道,你到底能查出些什么。”
林向昀看不清她的脸,但能听出她声音里没有温度。
他默默侧移一步避开手电的光,关妍像是故意跟他较劲,手腕稍动,又一次将他明晃晃照亮。如同光的牢笼,偏要让他无所遁形。
“你不是想知道,我是怎么打发掉的田家俊父母。”关妍像披着一件隐形黑衣,直视他的目光和手电一样咄咄逼人,她饶有兴致地笑,“猜猜呀,猜对了,我就――”
“钱。”林向昀抢先开口。
时间仿佛定格数秒,啪的一声轻响,仅有的光源也消失不见。
他们在黑暗中对视,同时静默了。
曹征在电话里不仅提醒林向昀注意安全,也问起了关妍的行踪。得知她住进林家,他没有像之前一样,沾了“关妍”两个字就发脾气。劝也劝过了,骂也骂过了,曹征总不能把林家小老二别裤腰带上随时带着。
好赖话既然都不管用,挂线前,他告诉了林向昀一个男人的名字,陆修明。
“陆修明。”林向昀率先打破岑寂,沉声问,“他是谁?”
“说来话长。”重新推亮手电,关妍用光线示意他去对面床坐,等他坐定,她才不紧不慢继续,“为了赚生活费养活自己,我一进大学就开始打工。当家教,发传单,当导购,做超市促销,去肯德基兼职,连炸鸡是什么味儿都不知道。
“认识陆修明,是在一场地产项目的启动仪式上,我是后勤,他是剪彩嘉宾。那天下着大雨,我帮他撑伞,快结束了他突然回头问我,为什么不做礼仪,时薪更高。我说,因为我不穿裙子。我不知道他是怎么看出我是兼职的大学生,离开前他留了个手机号给我,说能提供时薪更高的工作。如果我有需要,随时可以和他联系。”
听起来像俗套猎艳故事的开端,林向昀问:“你联系了吗?”
“当然。”关妍晃动着手电,白墙上光影纷乱,她抿嘴淡淡一笑,“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打给他之前,想的和你一样。你读大学的时候打过工吗?打过的话,你可能也和我有过相同的体验,被歧视,被谩骂,被羞辱,甚至被骚扰。当我的付出和我的劳动不成正比的时候,我不会拒绝一份时薪诱人的工作。你呢?”
他呢?
林向昀读的是军校,半封闭的管理,根本不允许学生外出打工。
他没有和关妍相似的经历,只能摇头,“我不知道。”
关妍笑笑,“不知道没关系,我知道。我知道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交换条件,也许是我的身体。”她语调轻松,好天真的表情,“同样是用身体赚钱,与其当廉价劳动力,还不依附男人吃豁皮。”
见林向昀皱着眉张口欲言,她立即喊声林老师,“听故事就认真听,你先别急着批判我的价值观。”
林向昀闻言闭了嘴,顺从地点点头。
“第二次见陆修明是在家高档的西餐厅。我第一次用刀叉吃牛排,三分熟,觉得自己像茹毛饮血的原始人。但我也想和周围人一样优雅体面,艰难吃掉一整块牛排,到底没忍住,冲去卫生间吐干净了。满脸的眼泪鼻涕很狼狈,还在门口撞见陆修明。”
关妍说着直发笑,问去林向昀,“你觉得他是在故意给我难堪吗?”
林向昀摇头,还是回答,“我不知道。”
仅凭一件事,他无法对一个陌生人下定论。
“我觉得是。”关妍说,“当时的我既动机不纯,又想维护自己可怜的尊严。叫什么?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我跟圣女贞德似的,冲他发脾气,质问他想怎样。他不停道歉,反复说他的初衷,只是想请我吃最顶级的美食。
“还说,他对我一见如故,因为我长得像他失散多年的妹妹。
“小时候因为贪玩,害他亲妹妹被人贩子拐走。那年妹妹两岁,陆修明十四岁,我和他也刚好差一轮。他拿钱包里妹妹的照片给我看,如果你问我像不像,一个幼童和一个成年人做比较,我很难说像,也不能说不像。
“但我不可能是他妹妹,我是个弃婴,刚出生不久就被遗弃在莱河边。我如实告诉了陆修明,他说没关系,他相信缘分,相信命运的安排,说他会像对待亲妹妹一样,对我好。”
林向昀问,声音很低。
“很好。”关妍垂眼玩起手电开关,明明灭灭间,往事如流水,“他给我工作,帮我摆平田家俊父母,帮我交违约金,毕业后帮我开店,给我买车买房。我们认识没多久,就有风言风语传我是被大款保养的大学生二奶。可他从来没有试图澄清过,为什么吗?”
手电一灭,关妍在一片漆黑里问向林向昀。
他迟疑片刻,“他对你也动机不纯?”
“好聪明呀,林老师。”置身黑暗,关妍骤然拍响巴掌。
“他对你做了什么?”预感到什么,林向昀咬字发颤,挺身站了起来。
关妍没有打开手电,隐隐约约能看着点他的轮廓,“一开始,陆修明或许真的只想当我是他的妹妹,后来……有次他喝多了,也可能没有醉,爬上了我的床。但他硬不起来,一看到我激烈反抗的样子,他说,他就想到了他亲妹妹,想她反抗人贩子,反抗坏人,反抗男人……
“陆修明有无精症,那方面本来就有障碍,我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不过,从那以后他再没有越过界,对我更是越来越好。”
林向昀默默走近关妍,几步的距离,仿佛走了很久。
他蹲在她面前,轻声问:“关妍,你原谅他了?”
“嗯,这是个好问题。”逐渐适应全黑的环境,她能看见他近在咫尺,低低的身形,“如果没有那一次,我也许会对陆修明一直保持怀疑,保持警惕,因为我不相信这世界上有至真至善至美的人。”
她弯腰趋近林向昀,呼吸相撞,鼻尖几乎擦着鼻尖,“所以林老师,我也会对你保持怀疑和警惕,你千万不要让我失望哦。”
一字一句说得极慢,像提醒,更像绕指柔般挑衅。
关妍又看见了她眼底深处那片正直的田野,她真想放火把它烧干净,烧成寸草不生的荒原。
近乎亲密无间,林向昀又闻到了熟悉的幽香,气息乱了一瞬立刻被他平叛。
他沉默着,平静与她对视,也仿佛看见了她心头燃起的那把火。
时间再度定格。
倏而,门外响起OO@@的说话声,紧接着又传来钥匙扭动门锁的咔哒声。
关妍侧耳正愣神,林向昀已迅速拉起她,共同闪身藏到门后。
门开了,却没有人进来。
冯硕和他的准女友英语老师,等不及关门先急不可耐地扭抱在一起,啃咬起彼此的嘴。黑暗是最好的遮羞布,男人信马由缰手就不老实了,女人情难自禁,发出哼哼唧唧的呻吟。
一门之隔。
关妍背靠墙壁,朝身边人投去莫名眼神:为什么要躲?
林向昀握着她冰凉的手,忘了松:是啊,为什要躲?
相视无解,两人各自收回目光,同时低下头,静静等待时机离开。
亲热中的男女已经缠绵到了床边,床板塌陷嘎吱嘎吱地响,春宵一刻值千金。
英语老师到底警惕性高些,及时悬崖勒马,撵猴急的男人去关门。冯硕正在兴头上,假装没听见,沉迷于碰碰摸摸,只想享受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的快乐。
英语老师不乐意了,拨乱反正地推开身上男人,文绉绉教育他,“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要得嘛,你说撒子就是撒子。”冯硕喘着粗气,极不情愿地坐了起来。
“我跟你讲个事情。”怕他再动歪心思,英语老师旁逸斜出岔开话题,“晓得噻,我们年级教历史嘞杜老师对林老师有点意思。我们关系多好嘞,你帮帮忙,撮合哈嘛。”
“不得行,他……”温香软玉在前,还惦记着继续,冯硕脑子一转,话也跟着调转方向,“要得嘛,改天约到一起看电影,我买票。”
英语老师一高兴,主动把手伸过去。良辰美景不再虚设,摸摸小手哪能满足,冯硕顺杆儿爬搂住她。两人又腻腻歪歪亲在一起,木板床再度奏起欢愉的歌。
宿舍门忽然关了,忙着颠龙倒凤,两人谁也没在意,只当是风吹的……
“你放尊重点!”
停电一夜,苍莱小城的人们过得既漫长又寒冷。
从酒店大床,到医院病床,再到林向昀的单人床,关妍似乎已经习惯了随遇而安。前半夜手脚冰凉,后半夜睡得还算踏实。清晨被冻醒,连打几个喷嚏,就再没了睡意。受寒的不单是她,卢佩兰母女也出现了感冒症状。倒是不必打针输液,吃几粒常备药,扛一扛也能痊愈。
最要命的,当属外公。
一夜时间,精神差了,背更驼了,脾气也变倔了。没了消遣的电视剧,天刚擦亮就说要出去转转,林向昀劝他回屋休息,他骂骂咧咧。咳嗽了还要抽旱烟,卢佩兰劝他少抽烟多喝水,他也骂骂咧咧。所有人都劝他去医院,他逮谁骂谁。只有对着曾外孙女,能勉强露出点笑脸。可欢欢让他去医院,老人家也摆手。
年纪大了怕去医院,怕一进去再出不来。众人好说歹说,老人家总算松了口,同意去仁心堂找小刘大夫瞧瞧。
旁边等着出力的江屹,立马喊出我来,麻利背起老人,小心翼翼又稳稳当当。
卢佩兰和小苏妈上前搭手,他笑嘻嘻回头说,不重不重,没得感觉。
诊所人多病菌多,卢佩兰不想欢欢跟着去。瞥了眼一直坐在回风炉边烤火的关妍,她实在张不开嘴,索性把女儿交到林向昀手里。
牵着小侄女,林向昀没言声,关妍先了然,拖过墙边的小竹椅。林欢也乖,扬起恹恹的小脸朝林向昀咧嘴笑,坐进竹椅捧着《格林童话》读起来。
小侄女安顿好,林向昀看去同样气色不佳的关妍,小声问:“你还好吧?”
昨晚从宿舍楼出来,她突然蹲在路边干呕,林向昀以为她吃坏肚子,她说不是。再继续追问,就不吭声了。回到家,她径自上二楼,进房间便再没出来过。今早碰面她无精打采,林向昀关心的话没说口,人已经擦肩而过,下了楼。
此刻依然是老样子,没给他正眼,爱搭不理的口气,“好得很,你搞快走吧。”
卢佩兰也在外面喊他,再待下去只剩自讨没趣的尴尬。
见林欢比再见,林向昀牵起嘴角,摸摸她的小脑袋,转身匆匆离去。
等人走光了,关妍轻拍小姑娘的肩,“我要出趟门,你和我一起,还是在家等我?”
欢欢不愿独自在家,马上挽住她的胳膊。
“好,手套围巾戴好,等我。”关妍说,“我回二楼拿点东西,很快下来。”
*
停电带来诸多不便,比如取暖设备通通失灵,但办法总比困难多。
经历一夜苦寒,受不了严冬拷打的小城居民纷纷携家带口,来维也纳大酒店开房。平日里酒店大门朝哪开都不知道,可今时不往日,只要不用继续挨冻,破费就破费吧。
高消费的场所摇身一变成了抢手货,房间供不应求,168的标间直接飙升至368。
众人傻眼,坐地起价不就是明抢嘛。情绪一激动,将酒店前台团团包围,几十张嘴同时破口大骂。骂酒店无耻,昧着良心挣钱,甚至有人上纲上线,指责酒店发国难财。
做生意不是做慈善,酒店方也有自己考量。
一来,发电机24小时不间断运行,烧的是柴油,也是钱。运营成本激增,房费自然也要跟着水涨船高。二来,涨价的只有标间,其他房型均维持原价,大家完全可以自由选择。
各有各的理,两方争持不下,共同报了警。
这边报警说,黑心资本家恶意涨价,欺诈消费者。那边报警说,有人聚众闹事,破坏酒店正常营业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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