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风冒雪行路耗费体力,两人达成共识再无话。
来到林向昀家小白楼,他单手拎起行李箱,静悄悄领着关妍上二楼。沿外走廊经过几道黑漆漆的窗,林向昀停在自己房间门口。
“你觉得,我们像不像偷情?”关妍在他身后,用气声说话,话里带笑。
“你想杀我?!”
轻浮的玩笑话左耳进右耳出,林向昀没作声。拿钥匙开门,伸手摸到灯绳,房间一亮他退开路,让她先进。
关了门才开口:“你住我的房间。”
格局简单一览无余,只一间卧室,关妍问:“你住哪里?”
“尽头单间。”他从立柜里拿出套全新的床品,补充道,“单间没有卫生间,你应该住不习惯。”
关妍没跟他客气,“那就谢谢啦,你去睡吧。”
等林向昀离开,床品随手一放,关妍坐到书桌前。距离天亮不过两三个小时,她并不打算进林向昀的卧室,睡他的床。
空荡荡的客厅里既没有电视,也没有沙发,立在墙边的书柜显得格外打眼。林向昀是个念旧的人,初高中课本和大学教材都保存完好。涉猎也杂,有金庸古龙的武侠小说,也有王小波余华的当代文学,关妍还看到了一本《哈利波特与阿兹卡班囚徒》。
书柜三层摆着张他和哥哥林向晖少年时代的合影。两兄弟有着五六分相似的五官和截然相反的气质。哥哥林向晖笑容开朗,弟弟林向昀眉目沉静。
关妍盯着照片出了神,兜里手机震鸣,林向昀发来三个字,开下门。关妍照办,门外空无一人。地上多了一只暖水瓶,一个搪瓷盆,盆里叠放着条新毛巾,以及牙膏和未拆封的牙刷。
想的很周到但关妍懒得用,拿进屋放墙角,她从书柜里随意抽了本武侠小说,坐回书桌前。心不在焉看了两三章,想抽烟了。不记得买过烟,手伸进衣兜里居然真的有。才想起来,去酒店的途中托罗凯买的。
车里剩她和林向昀,想起在医院他问起田家俊,她故技重施又开始卖弄风情。双手攀上副驾椅背,凑近他耳畔虚虚低语,林老师,你楞个好奇我和田家俊嘞往事,不会是吃醋了吧。
问完就笑,肆无忌惮地放声大笑,看着他耳根子由白变红,她又问,是不是苍莱盛产纯情少年。
关妍靠在外走廊边吞云吐雾,想她大概太无聊,才会把林向昀当成调笑取乐的对象。谁让他性情温和从不生气,但凡只要他说一个不字,她绝对敬而远之。可似乎也没有用,一问总有乱七八糟的事情接连发生,让他们说了再见又重逢。
一切的源头,是十五岁那场“意外”吗?
不能深想,容易自寻烦恼,关妍抽着烟悠悠放远目光。
风小了,雪仍在下,小镇的夜晚极静,偶尔响起几声犬吠。
旁边单间的门嘎吱吱忽然开了,起夜的卢佩兰披着棉衣,轻手轻脚走出来。见林向昀房间门口站着个抽烟的女人,她差点尖叫出声,惊颤着忙用手捂紧嘴巴。
完全放空的关妍也吓一跳,半截香烟脱手,闪着红光从二楼坠落。
余悸中,两人静默对视,都觉得对方似曾相识,也几乎在同一时间认出彼此。
困惑,震惊,愤怒在瞳孔里交织重叠,卢佩兰无力承受多种情绪的倾轧,整个人都恍惚了,语无伦次,“老二,你,你们――”
“没有。”关妍果断截断她的话,轻声道,“他不在里面,我们没关系,我马上走。”
她回屋取行李箱,卢佩兰也跟了进去。
后背抵拢房门,她质问她:“你来这里干什么?!”
“你小叔子好心收留我过夜。”
行李箱原封未动,关妍没东西可收。她将小说放回书柜,余光带过里面的合照,思维短暂停滞几秒后,透过柜门玻璃,她看见卢佩兰举着暖水瓶正向她靠近。
迅速转身,关妍迎上去立目低喝。
卢佩兰似乎并没觉察到自己的危险举动,只一句话就被恫吓在原地。
仇人相见的一瞬间旧恨苏醒,她本可以破口大骂,却因为顾虑太多,如鲠在喉。
吵醒楼下的外公,老人家万一气出个好歹怎么办?吵醒苏映香母女和街前街后邻居,让他们看笑话怎么办?瞻前顾后的卢佩兰变得焦躁,既不想轻易放关妍走,更不想像废物一样傻站着,眼睁睁看她堂而皇之地离开。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大脑混沌一片,人已经如同中了邪症,举起了暖水瓶。
“你真的想杀了我解恨吗?”关妍平静脸庞上看不到纤毫惧怕,慢慢逼近她一步。
“我,我……”卢佩兰这才意识到她根本没有杀人的胆量,慌张后退,身体也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深更半夜出现在你小叔子的房间,你应该不相信我的说辞吧?”
“你我都是女人,拼力气,我肯定没你大,况且我赤手空拳,肯定也不是你的对手。”
“我马上就要走了,这是你唯一的机会,继续犹豫下去你会后悔的。”
“怀着孕老公死了,遗腹子是个听障,本来应该走向幸福美满的小家庭早早夭折,这一切的不幸和苦难,都是因我而起。”
“想想当年的你,当年对我拳打脚踢的你,你对我的仇恨难道已经完全消失了吗?”
面对关妍的步步紧逼和不断升级的挑衅,卢佩兰紧紧抱着暖水瓶,就像抓着胸腔里狂跳不止的心脏。她觉得关妍疯了,可她是有理智的。她知道害怕,知道她有家庭,有女儿,不可以不顾后果一命搏一命。被逼到后背顶墙无路可退,只见关妍突然伸出一只手,已经被恐惧笼罩的卢佩兰,本能地闭上眼睛。
想象中的失控并没有发生,耳边寒风呼啸,卢佩兰缓缓睁开双眼。
关妍已经走了,只剩下一扇洞开的木门。
她忙放下暖水瓶跑回隔壁,回到熟睡的女儿身边。剧烈起伏的心口立时安定下来,有那么一刻,她甚至庆幸女儿什么也听不见,永远不会知道她刚刚经历了什么。
一切回归宁静,卢佩兰却再也睡不着,没有亲眼看见关妍滚蛋她不放心。辗转反侧许久,她悄无声息地又下了床,轻轻推开房门,攀在走廊边向下望去。
一团墨绿蜷缩在路中央,一动不动,像雪地里长出的青苔野石。
“昏倒?”
本学期最后一次班会,林向昀照例公布期末考试成绩。
表扬成绩优异的,鼓励取得进步的,偏科严重的有肯定有批评。还把包括江屹在内几个吊车尾的单独拎出来,谢谢他们这学期的配合,没给他添乱找麻烦。聊完学习,再着重强调放假期间的人身安全问题,林向昀宣布寒假正式开始。
照另一个例,班会结束,林向昀要请全班去文化馆看电影。
文化馆的小影厅不存在档期一说,只要花钱包场,馆里有拷贝的电影都可以放。
今日无故取消,改到开学前,窦小宝第一个站起来表示不满,“我想看《蜘蛛侠3》黑(好)久,一直等到起向昀哥请客。”
“八百年没看过电影唛,要看你自己切看嘛。”江屹屁股长刺坐不住,最不喜欢看电影。
窦小宝扁嘴,“自己切看好孤单嘛,人多看电影才有感觉。”
“找个人和你一起切看,就不孤单了噻。”有男生嬉笑起哄,斜乜去第一排的梁欣。
“怪话多!”窦小宝罕见红了脸,桌洞里摸出个纸团砸过去。
划出道美丽弧线,不幸命中江屹的脑袋,他龇牙咧嘴捡起来就往回扔,“咋回事哦,眼睛长到脚底板切了唛。”
同样准头不佳伤及无辜,谁都不想吃亏,一来二去,全班男生玩起了纸团大战。
课堂上要讲规矩,放假了另当别论。教室里闹闹哄哄,林向昀没多干涉,提醒男生们记得打扫卫生,收拾东西先行离开。到楼梯口被一声“林老师”中断脚步,梁欣匆匆追上他。
有话想说,她先小心翼翼询问:“林老师,你有急事?”
急虽急,不能在学生面前表现出来,林向昀温和道:“有点事,不耽误,你说。”
“我听窦小宝说,他和江屹要去你家补课,我也想参加。”提前打过腹稿,梁欣生怕班主任不同意似的,紧接着解释,“我想趁寒假预习下学期的知识,在家自学容易分心,和同学在一起更有学习氛围。”
俩男孩都贪玩,有梁欣在旁边做榜样也未尝不可,林向昀没有异议。
忙完工作离校,还没出校门,他又接到余大元的电话。
媳妇田玉清昨晚通宵没合眼,余大元也没睡好觉。夫妻俩商量一上午仍没定论,最后他提议抛硬币,把决定权交给老天爷。
只一夜,田玉清憔悴了不少,双眼布满红血丝。抛硬币像儿戏,她强颜欢笑说,林老师你运气真好。或许只是需要一个倾诉对象,田玉清讲了许多和哥哥的童年往事。兄妹俩感情深厚,动容处,她湿了眼眶用手拭泪。
林向昀怀着十足的耐心默默聆听。兄友弟恭的生活他有过,突然失去庇护的孤独他也经历过,他能感同身受。可越是感动身受,越讲不出安慰对方的话。
眼泪不可以无休无止的流,田玉清没有忘记老天的决定。
重新提振精神,她言归正传讲起关妍,“我第一次晓得她这个人,我记得很清楚,是我哥哥高二上班学期嘞时候。我妈和老者(爸)那年切香港旅游,带回来一个索尼牌手持家用摄像机。哥哥班头开圣诞晚会,他特意把摄像机带切学校录影。
“我看过那段录影,有个女同学镜头最多,我反复问哥哥是不是喜欢她,他才承认,我也才知道她叫关妍。我能理解哥哥为哪样喜欢她,她确实长得很漂亮,看起来要成熟些,和其他女高中生不一样。
“我后来推测,哥哥应该是高一就开始暗恋关妍。因为那一年我老者在贵阳买房,把我和哥哥都转切读书。我切了,哥哥没切,说是要留下来陪爷爷奶奶,但其实,他应该是舍不得离开关妍。
“我哥哥是个特别内向嘞人,只敢暗恋她,从没想过表白。都高三下学期喽,他突然偷偷告诉我,他和关妍在耍朋友,我又惊讶又替他高兴。小女娃娃嘛,好奇心重,我问哥哥耍朋友要啷个耍。他也好天真,说就是聊聊天牵牵手,比普通同学关系更近一些。
“我那时年纪小撒子都不懂,长大才明白,真正嘞互相喜欢和我哥哥讲嘞完全不一样。关妍根本不喜欢我哥哥,是他个人一厢情愿,所以她阔以说分手就分手!我哥哥低声下气求过她很多次,她理都不理,心肠比石头还硬!”
听到这里,林向昀不禁问:“她为哪样要欺骗你哥哥感情?”
“我不晓得,我真嘞不晓得。”
田玉清捧着脸茫茫然摇头,似乎已被这个问题困扰了许久,“我一开始以为她是爱慕虚荣,图我家有钱。他们耍朋友那几个月,贵阳高中女生一流行哪样东西,不论贵嘛便宜,哥哥都让我买寄回苍莱,他好送给关妍。后来哥哥住院,我收拾他房间,发现关妍把所有礼物都还回来。
“哥哥以前也跟我说过,关妍从没花过他一分钱。两个人出切吃碗面,都是各付各嘞。非要说她占过我哥哥哪样便宜,就是她有几回在学校头昏倒,放学坐过我家嘞车。”
林向昀蹙眉,“昏倒原因你晓得不?”
“不晓得,哥哥没说,我也没问。凭我自己嘞经验,高中女生多多少少都有些低血糖吧。”但田玉清并不认为关妍是个普通的女高中生,“她也阔能是装嘞,故意博取我哥哥同情。林老师,也许她欺骗我哥哥感情也没得原因,阔能她就是以欺骗别人感情为乐。”
末了,田玉清用普通话,非常慎重地提醒林向昀:“林老师,你要小心,不要中了关妍的圈套。”
他一个穷教书匠,能被骗的,似乎也只有感情。
林向昀在心里发笑,没言语,点点头。
道别余大元田玉清夫妻俩,林向昀步行十多分钟到公交站,搭乘开往人民医院的五路车。
几乎彻夜未眠,他坐在最后一排,眉眼低垂似睡似醒。雪天路滑车开得慢,走走停停,车程变得格外漫长,漫长到他可以反复咀嚼田玉清说的每个字。
记忆有时也像任人打扮的小姑娘。
林向昀不会轻信田玉清的片面之词,也不认为关妍是个热衷于玩弄感情的人。她接近田家俊一定另有目的,所以林向昀在离开前拜托田玉清,如果回忆起任何新的细节,随时可以和他联系。
到医院时值饭点,走廊里饭菜飘香。林向昀空着手来到病房门口,张嘴想问关妍吃什么,话没成形,人先愣住。
“我喜欢你。”
床头柜前,关妍和欢欢头碰头吃得正香,卢佩兰独自坐在床尾,默默注视着她们。
自然没有喜色,也没有落到明处的恨意,卢佩兰眼神里更多是迷茫和费解。一转脸看见林向昀,她像终于盼来救星,嗖得起身,悄没声地移步至门边。什么也没说,先一把抓住仍有些怔忪的林向昀,拉着他急匆匆退出病房。
十年来,卢佩兰不是没想过关妍。
最初常常想,常常恨得胸口疼。后来午夜梦回出现的,也是亡夫灵堂前,她那张厚颜无耻又理直气壮脸。再后来组建新的家庭,女儿也大了,操心的事越来越多,忌日清明给亡夫烧纸时,很偶尔地,她还是会想起那个名字。
卢佩兰不会忘记关妍,但从没想过和她再见,更想不到重见的场面像是在“捉奸”。太奇怪,太荒唐,以至于她之后所有的举动,都偏离了她自己所能解释的范畴。
当局者迷,卢佩兰急需旁观者帮她自圆其说。
拉林向昀来到走廊尽头,她急不可耐地张口:“昨晚上发现她昏倒,我晓得报应终于来,管她死活,冻死最好。转回屋头门还没关我就心软。一个大活人躺在雪地里头,看都看到起喽,如果见死不救,我感觉自己像犯罪。
“犯罪会心头不安。把你喊起来,我想到起你要救你就救,我不得再管。中午煮饭嘞时候我又开始打胡乱想,你切学校开班会,她肚皮饿喽啷个办?想到跟自己怄气,我就说管她妈哦,反正都要煮饭,她楞个瘦法,又吃不到几颗米。
“来医院送饭也是。本来想喊你个人送起来,等你好久你没回家,我又想,饭都煮起,也不差跑一趟送过来。欢欢吵到起要一起来,我没想到她会楞个喜欢她。一进门就牵起她嘞手不放,明明吃过饭,又喊肚皮饿,非要陪到起她一起吃。
“欢欢你晓得,见到陌生人躲都躲不赢,喜欢哪个不好,偏偏喜欢她。我姑娘难得楞个高兴,我也该高兴才对。看到起她们我高兴不起来啊!我心头不安逸,想吼我姑娘一顿,吼她是不是忘她老者(爸)咋个死嘞。她现在楞个高兴,万一把她吼哭,我又不忍心啊!”
满肚子的话吐露干净,卢佩兰又轻松又不轻松,最后用一声莫可奈何的长叹做结,“唉――,老二,我好难啊!”
长吁短叹解决不了问题,她心里堵得慌,按着胸口像换不过气,呼吸急促。走廊尽头临窗,林向昀迅速推开一条窗缝。冷风送入新鲜空气,卢佩兰扭头迎着风,鼻吸口呼做起深呼吸。接连数次,焦虑面色逐渐缓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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