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向昀没过问,递出手机,继续削苹果。
关妍侧过身,从自己手机里调出阮东升的号码,拨通后沉声质问:“是你告诉阮芳菲,我和陆修明有个儿子?”
那端语焉不详半天,听关妍催他快说,才承认,“我姐嫁给我姐夫一直没孩子,我想着,如果说你有个儿子――”
“你他妈是清朝人吗?!”关妍一个字也听不下去,“觉得陆家有后,我就能‘母凭子贵’?!阮芳菲就会心软放过我?!你不要来了,我不想见你!”
“可我已经跑一半了。”
突然一阵眩晕,关妍扶着额头说:“我现在没力气骂你。你好好做你的公子哥,我的事你少掺和。不要来贵州,不要再打电话烦我,你现在只有一件事要做,去跟你姐解释清楚!”
“关妍,现在当务之急是带你去医院做进一步检查。”
“滚蛋!”气到险些摔手机,关妍余怒未消,凶狠瞪向林向昀,“你也走,我想一个人待着。”
“你好好休息。”林向昀眉低眼顺,似乎已经做好了被她轰走的准备,单手揣兜起身离开病房。
床头柜上摆着没削完的苹果,等人走了,关妍这才看见水果刀上沾有未擦净的血迹。
她不由喊出声:“林向昀,你回来!”
挥之即去招之则来,林向昀重新站回关妍面前。
她盯着他揣在衣兜里的左手,“伸出来我看看。”
“没什么好看的。”他不愿意。
关妍加重语气重复两遍,他依然不肯,她懒得再废话直接上手,扯着衣袖拽出他的左手,和她想的一样,因为她的电话,他分神割伤了自己。食指潦草裹了张纸巾,洇出鲜红的血。
她问他:“你是不是很想知道我在广州的生活?”
手仍被她拉着,微麻的触感。不自觉又想起那个紧急夜晚发生的紧急的吻,林向昀晃了几秒钟的神,如实点点头。
嘁了一声收回手,关妍摆弄起自己的手机,幽幽道:“知道有什么用,你又不能帮我任何忙。”
她说的没错,林向昀感到无力,“所以我即便想知道,也不会开口问你。”
键盘滑进滑出几次,手机彻底黑屏,关妍抠着电池没看他,“但你至少不像阮东升,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阮东升是谁?”
“一个废物。”
*
脑震荡引发的头疼迟迟不消,关妍睡梦中被痛醒,天已全黑。
林向昀再次出现,端着个四四方方的老式铝制饭盒。关妍已经很多年没见过如此陈旧的物件,打开一看,两道简单清淡的家常菜,不难猜出是特意为她做的。
她尝了一口,“你嫂子手艺不错。”
知道她聪敏,林向昀轻轻“嗯”了声,低头继续回消息。
学期结束,老师们照例相约聚餐,他借口推辞,冯硕发信息问,是不是佳人有约。佳人是有,林向昀发了一句,我是不请自来。冯硕回说,要的就是脸皮厚。
林向昀看乐了,只听关妍问:“你骗她说谁住院了。”
他抬起视线,一本正经答:
关妍愣了半秒欣然接受,莞尔道:“吃人嘴短,这个便宜我让你占了。”
“我说的是朋友。”林向昀有分寸,不会占她便宜,而且说女朋友等于给他自己挖坑。
关妍咬着筷子轻嗤,“朋友是个好词,可惜我不需要。”
“没有人不需要朋友。”林向昀不想就这个话题和她发生争执,主动转移话题,“车子我找余大元检查过了,在苍莱修至少要一个月,拉去贵阳修会快些,也要十天左右。”
关妍不做思考,“车我不要了,如果他要,免费送。”见林向昀张口,她以为要问怎么回广州,紧接着便道,“我坐客车去贵阳,然后飞回广州。”
苍莱没有直达广州的火车,去贵阳转乘飞机最便捷。清楚她的选择,林向昀不会问,开口想说的,其实是一个人。
下午他抽空回了趟学校,查阅往届学生资料。关妍班里只有一个姓田的男生,田家俊。学生去向一栏写的是,因个人原因大三退学。
怎么问都会突兀,等关妍吃完饭,林向昀收拾完餐余,决定直接开口:“你当年交的男朋友是田家俊吗?”
话音未落,曹征怒气汹汹冲进来,嗓门震天:“关妍,你非跟老子作对是不是?!”
瞧阵仗想要动粗,林向昀忙上前阻拦,“哥你小声点,这里是医院,她现在是病人。”
“你看哈,她好生生嘞哪点像病人!我看她像唯恐天下不乱嘞小人!只有你把她当成个宝!”曹征暴脾气上来一把推开林向昀,要吃人一样逼近关妍,“实名举报我滥用职权查你个人信息,说,你是不是怕我拆穿你的真面目,所以先下手为强?!”
盘腿坐在病床中央,关妍没搭理他,反而嘴角噙笑望向林向昀。
好像在告诉他,“有仇必报”四个字她不是空口白话,而是言出必行。
曹征违规在先,关妍的举报只能说不留情面,一切因林向昀而起,他站在两人中间解释道:“是我暗示曹哥去查你的信息,他有错,也是我想给了他错误的暗示,我向你道歉。”
“你的道歉不值钱。”关妍不为所动,闲闲玩起指甲盖,“我要听他说对不起。”
“不阔能!老子绝对不得向你道歉!”
曹征铁青着脸,不能真对关妍动粗,一脚踹翻床下的塑料垃圾桶。想抽烟,墙上贴着“禁止吸烟”的牌子。烟盒团手心里快捏碎了,他快步离开病房。到门口又踅回来,二话不说,生拉硬拽强行拖走林向昀。
“想。”
出了医院大门,两个人站在冷风中,一个抽烟排解烦闷,一个低头心事重重。
彼此沉默良久,曹征捻灭烟屁股,率先开口:“走都走了啷个会出车祸哦?该不会是她故意搞嘞鬼吧?”
林向昀锁眉,“你觉得她会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
曹征扯扯嘴角,带出个讥讽的笑,“我觉得,她会拿任何事开玩笑。”
林向昀不说话了,低下头再度陷入沉思,“……又多了一个人。”
“哪个?”吞咽口水都费劲,烟不离手的曹征仍一根接一根。
想着黑白寸照上模样青涩,笑容腼腆的少年,林向昀说:“田家俊。”
*
有免费的宝马车可以捡,余大元一大清早便开着拖车来到交警大队。林向昀比他到的更早,办理完相关手续,两人一起坐上拖车。林向昀想见见田玉清,问余大元方不方便。弟弟读高中的时候,林向昀做为班主任没少操心,余大元记得这份情,自作主张大手一挥,方便。
经过昨天订婚宴上的一遭,余大元也能猜到大概,开着车主动提起可怜的大舅哥,“我只晓得他是因为失恋一时想不开,玉清家头一直忌讳谈她哥嘞事,我也是昨天才晓得他女朋友是哪个
“关妍我还是有点印象,十年前屋头着大火那个嘛。当时都在传是她放嘞火,心肠歹毒坏得很,我真没想到林老师你和她是朋友。”
絮絮叨叨一番话落定,余大元才意识到自己失了言,忙满脸堆笑赔礼:“林老师,我没得背后传你朋友闲话嘞意思哈,都是听说嘞,听说嘞。”
当年闹得满城风雨,林向昀能理解,“没得事,你继续说嘛。”
如此关心关妍的旧事,余大元不禁好奇两人的关系。
但他没问,全当是还林老师人情,知无不言:“我记得玉清提过,他哥刚出事嘞时候,她妈老者(父母)查到关妍嘞学校,切广州找过她。”
林向昀心头一凛,“找到没得?”
“我不晓得,玉清也说不晓得。”余大元回想着,“那阵子是她家头最造孽嘞时候,哥哥自杀,妈老者跟朋友搞工程资金链断,把房子都抵押出切喽。玉清只说,她妈老者从广州回来以后,再不准提关妍两个字。没好久她哥哥就瘫痪,幸亏屋头生意起死回生,不用再担心哥哥嘞医药费。”
林向昀思索片刻,不确定地问:“昨天中午你岳父母应该也在吧?”
“在啊,订婚宴啷个阔能不在嘛。”余大元没理解他的言下之意,自顾自说到,“你们走以后,他们多大度嘞,还安慰玉清。事情过切楞个久,你再打她骂她,你哥哥也醒不过来。玉清跟我说她想不通,为哪样他们楞个容易就原谅关妍。”
“你觉得为哪样?”林向昀问。
“好简单嘛。”余大元不合时宜地咧嘴一笑,“年纪大,想开了噻。”
林向昀不置可否,他觉得,可能没这么简单。
拖着宝马车回汽修店,田玉清正整理零配件,起首看见林向昀,她自然没有好脸色。她不欠他人情,只记得昨天他出面维护关妍。仇人的朋友也是仇人,他想问什么,她都不方便。余大元被媳妇驳了面子,夹中间左右不是,不知道该怎么化解尴尬局面。
林向昀来之前已料到会碰壁,尽管心里诸多疑问,但不可以强人所难,于是微笑告辞。余大元提出开车送他,他谢绝了,说想一个人走走。
汽修店位置偏僻,一路车少人稀。
四野空旷利于思考,林向昀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间,开始追查起了关妍的过去。越查谜团越多,就越想追根究底。像一个无底深渊,跳进去再没有回头路。
真的是无路可退?还是在为难以遏制的窥探欲找借口?
林向昀站在分岔路口,迷茫了。
手机进来一条短信,医院熟人说关妍一早办理出院,已经自行离开。立刻编辑短信问她是不是去了客车站,点击发送,想起来她的手机坏了。林向昀不由加快脚步,身后忽然响起一道女声。
“站到!”田玉清急匆匆追了一路,呼哧带喘来不及铱谄,愤愤不平问,“林老师,你是不是和我哥哥一样,被姓关嘞狐狸精迷得脑壳发昏?!”
大老远追来证明他还有机会,林向昀沉稳回说:“如果我被迷得脑壳发昏,我不会想知道她和你哥哥以前嘞事。”
“那你为哪样要问?和你根本没得关系。”田玉清不明白。
“你说她是杀人犯,如果她真嘞是,我和你一样,也是受害者。”林向昀低了低头,缓慢呵出一口白烟,“我哥哥是个消防兵,在她家那场大火里牺牲喽。”
“那你还维护她?!你不恨她唛?!”田玉清更加费解,穷追不舍。
“我说嘞是如果,她是不是凶手没得人晓得。维护她……”话音停顿,像忽然忘记要说什么,林向昀找不到更具说服力的原因,无奈笑了,“你阔能不信,我是出于本能。”
田玉清的确不信,可他实在太过真诚,她犹豫不决,“林老师,我现在没法做决定。等我想好,我让大元给你打电话。”
林向昀点头说好,目送田玉清走远。
隔着长长一段路,她突然回头,很大声地问:“林老师,你想你哥哥不?”
林向昀也很大声地回。
小时候家里负担重,只能供一个孩子读高中。两兄弟成绩都不错,父母难以抉择,哥哥林向晖提议抓阄听天由命。抓阄的两张纸条是他写的,公平起见,弟弟先抽。纸条上龙飞凤舞三个字“读高中”,哥哥一蹦三尺高,比弟弟还开心。他说读高中没意思,早就想当兵了,扛枪保家卫国,比当高中生光荣。
光荣的陆军某部战士林向晖,光荣的苍莱消防大队战士林向晖,林向昀永远引以为傲。
*
没手机用终究不方便,关妍拖着行李箱离开医院,先去了趟东风路。
兜里现金有限,她选了个便宜的山寨机,黑白屏,能满足最基本的通话和短信需求。换上自己原有的SIM卡,开机后跳出一条林向昀的短信,她视而不见没有回复。
短短几天第三次来到东风路,遥遥望去路的尽头,关妍隐约看见了什么。
“我认识你。”
一个壮硕男人直直冲出“鬼屋”,蓦地站定在路边,毫无逻辑地左右晃动起身体。成年人的体型,浮肿蠢稚的面貌,呆滞的目光,机械地摇摆,像一只永不停歇的不倒翁。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幻觉而已,胃里却激烈翻涌,关妍埋头干哕起来。稍稍缓解再直起腰,又是一阵头晕目眩。她差点当街栽倒,忙猛吸几口湿冷的空气,余光无意间捕捉到一抹熟悉的红色。关妍这次没有迟疑,快步靠近拍了拍小姑娘的肩膀。
小姑娘似乎已经很习惯忽然的触碰,并没有受到任何惊吓,回头见是陌生人,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充满疑惑。
关妍不会手语,习惯性先开口:
小姑娘皱起眉头似乎“听”懂了,关妍立刻觉察到她可能会读唇语,于是放慢语速,“你叫林欢,你叔叔叫林向昀,他是民族中学的物理老师。我说的对吗?”
林欢眨眨眼,点了点头。
“你要去那里吗?”关妍指去路尽头的“鬼屋”。
得到林欢肯定的回复后,她又继续问,是不是常来,是不是总一个人,是不是瞒着家里人。乖巧的林欢毫无防备一一点头,只有关妍问害不害怕,她才勇敢地摇了下头。
半蹲下来与她平视,关妍很轻很慢地,“是因为想爸爸吗?”
林欢咬着嘴唇没了动作。
关妍拉拉她的马尾辫,“我也不害怕去那里,我陪你一起去可以吗?”
林欢同意了,她牵起她的小手,意外的热乎。关妍手冰凉,想改挽她的肩膀。刚一松又被牢牢攥住,林欢朝她露齿一笑,贴心又温暖。关妍有一秒钟的恍惚,小姑娘的笑容和林向昀简直如出一辙。
一大一小结伴进入“鬼屋”,林欢指指通往二楼的石阶,对关妍比划一段手语,意思是那里可以坐。她看不懂迷惑摇头,小姑娘便走过去一屁股坐下,朝她招招手。
关妍会意,来到石阶前,下意识仰头望去。黑洞洞的二楼像潘多拉魔盒,尘封已久的痛苦回忆顿时喷涌而出,她呼吸一紧忙低下脑袋,闭紧双眼逼自己定住神。过了会再睁开眼,就看见林欢正用小手拂去石阶上的灰尘。
关妍拽起她黑黢黢的手,“我不是嫌脏。”
林欢难为情地笑笑,把自己缩成一小团往旁边挪挪,给她让出位置。
“我有那么胖吗?”关妍被她的举动逗乐了。
挨她坐下,关妍始终握着她脏兮兮的小手,告诉她一楼的大屋子分成两个部分。前面是门店,后面是客厅。客厅里有弹簧沙发,有玻璃茶几,墙上有遗像,墙边有新飞冰箱,还有台十八寸的小彩电。门店里有一张巨大的木质工作台面,侧上方是根晾衣杆,挂满了熨烫平整的手工成衣。后方是台蝴蝶牌缝纫机,E嚓E嚓踩踏板的声音从早响到晚。
“我小时候,每逢生日,何梅总会用攒下来的碎布头给我做一条连衣裙。画报里的样式随便我选,她一天不到,就能做出一模一样的。穿着全苍莱独一无二的碎花裙去念书,同学们都羡慕我,说我像城堡里的小公主。那时的我,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女孩。”
关妍为自己的天真发笑,停下来问林欢,“你喜欢穿裙子吗?”小姑娘点点头,她也跟着点头,“是啊,应该没有哪个小女孩不喜欢漂亮裙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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