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她完全平复,林向昀才开口,声音轻缓,“佩兰姐,假如重来一次,你会不会见死不救?”
卢佩兰认真想了一阵,“不会,做人要讲良心。”她很肯定,“我虽然文化不高,也晓得只有法律能判一个人有没得罪。你哥当年死得太亏,太冤枉。我哪个都不能恨,只能恨她,恨她就不用恨自己命苦。
“我现在命不苦,她看起来好像比我要苦些。昨晚上楞个冷,我们不救她,她怕是就真嘞孤零零冻死在雪地里头喽!”
卢佩兰说着,又长长叹出一口气,这一次是为本以为她恨之入骨的女人。
林向昀的心也跟着揪了起来。
昨晚抱起关妍,怎么都叫不醒她,仿佛历史重演,他以为她会又一次“死”在她怀里。用尽全力奔跑送她去医院,只想快点再快点,他感觉不到怀里女人的重量,甚至觉得她的灵魂正一点一点离开她的身体,变得越来越轻。
幸好她没什么大碍,脑震荡加上缺乏休息静养,才会突然昏倒。留院是最稳妥的安排,从昏迷中醒来的关妍没有拒绝,安静地躺回病床。连句谢谢也没有,背过身,对他不理不睬。
林向昀也没指望她会道谢,如释重负终于赶到疲惫。很累,两腿发软几乎站不住,他撑着床尾护栏,心平气和对她说,你好好休息,我天亮再走。
卢佩兰救她是出于良心,而他呢?
林向昀不敢深究,心已经很乱了,再乱,会彻底失控。
而这时,走出矛盾困境的卢佩兰反成了清醒的旁观者。
她愁眉不展地看着林向昀,左思右想后,“老二,我现在是外人,有些话不好说得。你今后嘞路还长,想清楚,千万要想清楚。”
林向昀微微一笑,“我晓得。”
两人回到病房,关妍和欢欢面对面坐在病床中间,正在进行最基本的一对一手语教学。
你好,再见,谢谢,不客气……
一个教得认真,一个学得仔细,欢欢突发奇想玩起小游戏,打出句手语让关妍猜。
她先拍拍自己,然后拇指和食指弯曲,指尖轻点两次下巴,再指指关妍。三个动作看起来简单,关妍照着模仿一便,有我有你,中间的动作什么意思,她猜不到摇了摇头。赢得游戏胜利,小姑娘高举双手欢呼,乐陶陶笑得见牙不见眼。
关妍闻声转眸,和林向昀四目相对,不由皱起眉头。
“欢欢的意思是,她喜欢你。”林向昀惊觉失言,讪讪纠正。
关妍反应冷漠,不咸不淡哦了声,看回欢欢变脸像翻书,笑容可掬比了个刚学会的手语,谢谢。
这样的态度着实令人生气,卢佩兰边收拾碗筷,忍不住替林向昀鸣不平:“你晓得老二家离医院好远不?你晓得昨天夜头雪有好大不?你晓得他一夜到亮没闭眼,一大早又切学校开班会不?”
关妍忙着学手语,抽不出空瞧她一眼,轻飘飘回:“我晓得。”
卢佩兰瞠目结舌,差点让她把吃进肚里的饭菜吐出来。
当着孩子面不好发作,碗筷叮叮哐哐一股脑塞进布口袋,她扭头冲林向昀抱怨:“你看看她嘞样子,好要不到台哦(好了不起),你说,我们是何苦哦!”
林向昀想帮关妍解释,转念又觉得不合适,沉默着,只剩无奈的苦笑。
发牢骚等于为难他,卢佩兰闭了嘴。
布口袋挎上肩膀,她拍拍女儿的头,带着情绪打手语:“走,跟妈妈回家。”
小姑娘没当够小老师,央求:“妈妈,再玩会嘛。”
“不行。”卢佩兰伸手拖她,“动作搞快,老外公等到起你回家陪他看电视剧。”
小姑娘这才不情不愿地滑下床,趿拉着运动鞋回头比再见,恋恋不舍地跟着妈妈离开病房。
“只对你。”
短暂的放松告一段路,关妍谨遵医嘱躺回病床。
见林向昀似乎没有走的意思,她靠着床头重新坐起来,“你有话要说?”
“我上午去见了田玉清。”床边的折叠椅离她太近,林向昀往后拖了拖坐上去。
想起他之前提起田家俊,关妍不怀好意地笑了,“林老师楞个好学哦,没耍过朋友就到处打听别个嘞旧事。田玉清能晓得哪样,你不如直接问我。”
林向昀听不出她话里真假,“你会说?”
“取决你问哪样。”关妍歪着头故作兴致盎然,“和田家俊耍朋友多有意思嘞,亲嘴要不要听嘛?”
知道她在撒谎,林向昀低头无声笑了下,而后压平嘴角与她对视,“不问他,我想问另一件事。田家俊出事后,他父母是不是去广州找过你?”
关妍一怔,稍稍收敛懒散姿态。
竖起枕头垫在后腰坐直一些,她平铺直叙道:“没错。他们找到学校,要我出医药费住院费护理费。没有钱,就辍学回来照顾他们儿子一辈子。”
不难想象她当时的处境,林向昀又问:“你怎么解决的?或者说,谁帮你解决的?”
关妍默不作声,深看着他,暗暗惊讶于他的敏锐和狡猾。
话怕挖根事怕掘蔓,林向昀顺藤摸瓜的本事不一般,她目光探究,似乎小瞧他了。
“你可以不回答。”林向昀从容起身,“学生要去家里补课,我先走了,你好好休息。”
“等一下。”关妍叫住他,若笑若哂,“你问这么多干什么?难道你的业余爱好是当福尔摩斯?”
林向昀耸耸肩,“不知道,也许吧。”
话出口察觉再次失言,静默几秒厘清思路,他自省道:“我确实对你的旧事过于好奇了,我会到此为止。”
“你对谁都这么好奇?还是只针对我?”关妍依旧不依不饶,像是非问出个所以然。
林向昀直视她的眼睛,神色坦然。
“孔圣人说,唯上智与下愚不移,林老师,你是哪一种?”关妍问,淡淡嘲讽的语气。
林向昀没有回答。
两人陷入博弈般的沉默,啪,病房顷刻一片昏暗。
医院居然停电了。
*
数日大雪压断山上的高压输电线,造成苍莱全城大停电。
人民医院启用柴油发电机自行供电,同时也启动了应急预案。为保证重要科室的电力供应,关妍这样的轻症病人被要求提前出院。行李箱还在林向昀家,她别无选择,只能跟他回去。
三个学生准时来补课,窦小宝特意从家里抱来大功率的应急灯。卢佩兰怕孩子挨冻,把蜂窝煤炉烧得旺旺的,提上二楼。
一停电哪间屋子都冷,唯独厨房暖和。回风炉中间烧着水,周围烤着玉米,栗子,豆腐干。卢佩兰和小苏妈挨坐一起,边闲聊边摘菜。林欢小虾米似的,躬在小板凳上看《格林童话》。外公坐她旁边,没电视看,半眯眼睛抽旱烟。时不时拍下曾外孙女的背,提醒她离远点,眼睛快掉书里头喽。关妍怕冷,坐得里回风炉最近,半发呆的闲散,偶尔提筷子,翻动豆腐干。
自建房隔音效果不好,偏赶上二楼有个大嗓门。
休息时间在外走廊扯闲篇,一会炫耀他的新年衣服是牌子货,杰克琼斯。一会吹嘘半个月长高五厘米,身高直逼一七五。不知聊到什么,又炫耀起漂亮姐姐和向昀哥一起切他家吃过饭,都夸他老者(爸)厨艺精湛。
高音喇叭一样,恨不能全天下皆知。
传进卢佩兰耳朵里,她脸色微变,扭头睇向关妍。
小苏妈也纳闷,悄声问:“她和老二早就认得?”
先前一眼认出关妍,小苏妈又惊讶又好奇,偷偷跟卢佩兰打听她是哪号人物。怎么答都不合适,卢佩兰索性敷衍,来租房子嘞。想着今后抬头不见低头见,小苏妈事后诸葛来了句,我就说长得漂漂亮亮,穿得干干净净,啷个阔能是人贩子哦。这会再一听,怕不是简单的租客,她暗地里,不由自主地把自己女儿和关妍摆在一起作比较。
没等来卢佩兰的准话,小苏妈比价一番先得出结论:“妖艳儿(漂亮)是妖艳儿,我没到起(估计)哪样家务都不会做。你看哈她那双手,白白嫩嫩像水葱一样,将来哪个娶了她,怕是要伺候她一辈子。”
啪嗒拦腰掐断手里的红苕尖,用力往盆里一扔,卢佩兰风风火火走到回风炉边,一把拎起铝水壶。先给外公的茶缸里蓄热水,又阴着脸地用下巴戳关妍面前的玻璃杯。
硬邦邦问:“你还喝不?”
关妍微笑,身子让开一些,“谢谢。”
玻璃杯倒满,热水珠子乱溅,卢佩兰放下水壶,恨恨瞪了眼关妍,忍不住嘀咕:“水开不晓得唛,点都看不到事。”
关妍像没听见,面色如常夹起块焦黄的豆腐干,吹一吹,递给林欢。又夹一块给外公,老人家摆手,说牙齿不得行,咬不动。毕竟年事已高,外公倒没认出关妍,也当她是新来的租客。他唤苏映香妹儿,也唤关妍妹儿,两个都是水灵灵的小姑娘,像电视剧里的女演员。
吧嗒抽口旱烟,外公笑呵呵眯着眼睛问:“妹儿,你是做撒子嘞?”
细细嚼着豆腐干,关妍也抿嘴笑,“跟到起男人吃豁皮(白吃白喝,不劳而获)嘞。”
一开口语出惊人,引得卢佩兰和小苏妈同时侧目。
如此伤风败俗,如此寡廉鲜耻,她们看她像看怪物,羞恼又震惊。
外公饱经风霜的脸上早已涤荡掉了喜怒哀乐,他只微微挑起眼皮,慢吞吞地说:“你豁(骗)我嘞哟。”
关妍笑而不语。
衣兜里手机在震,见号码归属地显示广州,她走出厨房接听电话。
对方自称小区物业经理,言谈间客气谨慎。拐弯抹角半天,他告诉关妍,她家失窃了。听保安小李说她回老家奔丧,经理小心询问能否等她回来,清点完损失再决定报不报警。
物业公司最近在评物业服务十大优秀企业,关键时刻不能掉链子,经理话里话外叫苦连天,一副“我不是故意难为你,是我也很为难”的委屈口吻。好像尊敬的业主女士不配合,就等同于断送他的职业生涯。最后开出条件,只要她同意,可以减免一年物管费。
关妍的关注点不在报警与否,爽快点头。讲完电话她没立刻回屋,在楼前慢慢踱步。摘掉起雾的眼镜,低着头,每走一步积雪嘎吱作响。留下数串凌乱鞋印,她戴回眼镜,手背支肘擎起手机,电话没拨通,先黑屏自动关机。
没忍住低咒出声,一抬头,看见林向昀站在二楼走廊。
“聊我什么?”
“林老师,手机借我用用。”关妍冲他喊道。
像时刻准备真为她提供一切帮助,林向昀什么也没问,直接把手机从二楼扔下去。
关妍接是接住了,早冻僵的手心被砸得生疼。
省却道谢,也没避人,她背过身从大前天的通话记录里找到阮东升的号码。
对面一听是她的声音,激动得像个孩子,“我以为你生我气,再不会理我了。”
林向昀手机的电量也不多,关妍没时间关照他的情绪,直切主题:“把你姐的手机号给我。”
阮东升不愿意,担心她们再起冲突,一个劲追问找他姐姐干什么。
关妍懒得跟个废物废话,“不给我也行,帮我给你姐姐带几句话。她要找的东西那么重要,我怎么可能随便乱放。她可以亲自来贵州来苍莱找我要,如果她真的手眼通天,也可以想办法把我弄回广州。”
“什么东西那么重要?”那边阮东升急问。
“问你姐呀。”关妍挂了线,手机也恰巧没电关机。
回身将手机抛还给林向昀,她问:“你有备用电池吗?”
林向昀点头。
她表现地越正大光明,他心头萦绕的疑惑越深,犹豫再三终是问出口:“你想尽办法会广州,是因为有急事?”
“有没有急事我都想尽快回去。”关妍仰视他,答得模棱两可。
捏手机的手逐渐收紧,林向昀艰难又问:“你对苍莱厌恶到,宁愿冒生命危险也要离开?”
跺跺脚,关妍挑动眉梢:“没错。”
五点补完课,江屹住进卢佩兰收拾好的单间,窦小宝嫌家里无聊,缠着林向昀也要留宿。林向昀没同意,撵他赶紧走,见天色渐晚,又叫住他和梁欣,打算送他们回家。进厨房和家人打声招呼,没想到关妍主动提出和他一起。林向昀有点意外,愣了愣。
关妍的解释像卖关子,“我觉得你学生有意思,想和他们多聊聊。”
说完她先出了门,也没理睬等在外面的俩学生,自顾自走在前面。窦小宝追上去,把她当知心姐姐,怪难为情地请教如何追求喜欢的女生。是学道明寺,还是学花泽类。
关妍听得直乐,回头瞥了眼和林向昀走在一起的梁欣,问,是她吗?
“姐姐你好凶(厉害)哦,你啷个晓得喃?”窦小宝惊奇道。
“一下午没少听你吹牛,总不会是吹给我听的吧。”关妍笑说。
“原来如此啊。”窦小宝抓抓脑袋上的毛线帽,恍悟道,“姐姐,你楞个有经验,读书嘞时候一定嘿(很)多人追。”
“没人敢追我。”关妍顿了下,说,“除非我主动。”
窦小宝再次醍醐灌顶发出一声长哦,“我晓得,姐姐你是在提醒我,要主动出击!”
初生牛犊瞬间信心百倍,返身跑回梁欣跟前,当着班主任的面,大声大气约她一起看电影。梁欣先是一脸莫名,而后羞愤难当甩出句,我不去,逃也似的加快脚步。
来到关妍身旁,她像受了什么刺激,想也不想,“姐姐,你和林老师是在谈恋爱吗?”
停电的苍莱,如同停摆的机器,变得冰冷安静,几乎与盛大夜幕融为一体。万籁俱寂中也有例外。地标性建筑维也纳大酒店依旧光鲜亮丽,歌照唱舞照跳,硕大的鎏金招牌霓虹璀璨。
关妍收回视线,“我下午经过二楼窗口,发现你好像不是在学习。”她偏头,朝梁欣微微一笑,“如果你告诉我,你写的是情书,我就告诉你,我是不是和她谈恋爱。”
被料中少女心事,梁欣下意识摇头否认,“我,没有!你胡说!”
关妍不语,保持微笑看着她,看到她咬着嘴皮低头回避她的目光。
默认了。
关妍说话算数,“我们没谈恋爱,也不可能谈。但我劝你玩玩暗恋就算了,不要把情书交给他。”
嘴里嗫嚅我不会,梁欣动唇出声说的却是,“我知道,不用你提醒。”
“不用我提醒最好。”拂去肩头雪花,关妍目视前方似自言自语,“你的班主任可是个正派人。一旦知道你对他有超越师生关系的情感,他很可能会申请调离现在的班级,离开民中也说不定。”
脚步稍顿,关妍笑看回身旁的女孩,“朝夕相处变日思夜想,你会很难过的。”
梁欣咬牙,“我不会!”
陡然拔高的声量引来了窦小宝。
硬挤进两人中间,看左边笑吟吟,看右边气咻咻,他自作主张讲起公道话:“姐姐,你不要凶她嘛。她一个文文静静嘞女娃娃,又不像我和江屹,脸皮比城墙拐弯一样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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