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欢对着她又一通比划,关妍像看天书,笑着摸摸她的头,“我不会手语,但我猜你想听我继续讲故事。讲什么好呢……”
关妍单手托腮,望去曾经门可罗雀,如今破败不堪的屋门口,“何梅手艺好,态度好,收费合理,白天店里总是人来人往。有来改衣服做衣服的顾客,也有找她闲聊的街坊邻居。
“天气好的时候,我会趴在工作台上写作业,写累了就抬起头看店外面的马路。那时候东风路和现在不能比,车也少人也少,很无聊,很单调
“唯一有意思的,是个上了发条的不倒翁,从白天晃到太阳落山,天一黑,他就回来了……”
抬手指二楼,另只手掩在嘴前,关妍对林欢说:“到了晚上,不倒翁会变成邪恶猛兽,专门欺负穿漂亮裙子的女孩。”
看不见她的口型,故事留下悬念,小姑娘有点着急,忙去拨她的手。
关妍自己先放了下来,给了她另一个结局,“天一黑不倒翁就回家吃饭啦。故事讲完了,记得帮我保密哦。你该回家了吧,我也该回家了。”
墙角立着她的行李箱,林欢先打手语问,你家在哪里?远不远?然后抓起关妍的手,一笔一划写在她手心里。关妍逐字念完,告诉小姑娘,她家很远很远,远到她回去了就再也不会来苍莱。
离开“鬼屋”,送走林欢,关妍打了辆野的去往长途客运站。
听说她要去贵阳,消息灵通的野的师傅建议另想办法。受糟糕天气影响,交通事故频发,贵阳方向的客车已全部停运。关妍问坐火车行不行。师傅说没得搞。站太小,快车不停,经停慢车两天一趟,根本买不到票。
关妍不信邪,眼见为实,坚持要去客运站。到地方果然白跑一趟,小小的候车厅塞满了被滞留的旅客。她想知道什么时候能恢复正常,问遍周围的工作人员,个个都爱答不理说不知道。
气到无话可说只能自认倒霉,关妍拖着行李箱走出客运站,忽然凑上来一小个男人。
他自称有辆中巴车专跑贵阳线,而且明码标价,“一百块钱一个人,走小路,交警不得查。”
钱不是问题,关妍问:“马上能走?”
“现在走不到,坐满才走。”小个男人说,“马上满,只差两个人,最迟今天晚上就能走。你阔以等到起,怕冷嘞话,留个手机号,人满我给你打电话。”
“你车在哪点?”关妍谨慎道。
“后面巷巷头,我阔以带你切看。”
关妍跟着他去往巷子,确实停了辆破破烂烂的中巴车。车里空无一人,男人解释说都怕冷,另外找地方等到起,走前再联系。
“什么时候付钱?”
“放心,到贵阳再付。”
乘坐违法运营的私人车辆有风险,但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关妍没多犹豫,和小个男人交换手机号,顺嘴打听附近哪里可以避寒。小个男人熟门熟路,指给她街对面一间名叫“宏慧”的家庭小旅馆。
“你信不?”
联系不上关妍,林向昀去了长途客运站。
得知全线客车停运,推测她大概率没离开苍莱,他更想知道她会在哪里。短信不回电话不接,继续找下去只会变无头苍蝇。路边旅社亮起红色灯牌,“宏慧”两个字闪烁发光,林向昀匆匆瞥了眼,赶回学校开教职工大会。
校长的长篇大论持续近两个小时,会议结束天色已经很暗了,林向昀依然没收到关妍的任何回复。曹征开车来找他吃饭,他顺便叫上了来学校踢球的窦小宝和江屹。
入了夜又开始漫天飘雪,四人坐进肖家羊肉粉馆,曹征抢先说他请客,让俩孩子羊杂羊肉随便加。
油汪汪热乎乎的米粉下肚,江屹问起林向昀什么时候可以开始补课,人来疯窦小宝立刻高举双手,凑热闹一样也要去。
曹征打趣:“你们两个娃儿,没等你们把成绩补起来,先把你们班主任吃穷。”
林向昀笑,“不至于。”
“我不白吃白住。”窦小宝忙不迭表态,“我喊我妈付补课费,江屹嘞一起付。向昀哥,补一个也是补,补两个也是补,干脆我再多找几个人,你阔以多挣点补课费。”
曹征听笑,“你阔以嘛,多会做生意嘞。”
“不敢当,不敢当。”窦小宝谦虚摆手,眉毛却扬得老高,“在店头帮忙算番儿算太多,经济头脑都算出来。”
“好像没得关系吧。”江屹表情懵懂。
“你懂撒子。”窦小宝不屑与倒数第一讨论,岔开一嘴提议,“明天切找漂亮姐姐耍不?”
江屹没来得及张嘴,林向昀先插进话,“明天开始来我家补课。”
没哪个学生真正喜欢补课,俩大男孩像霜打的茄子同时蔫了,郁闷地低下头吃羊肉粉。狼吞虎咽是常态,两人早早吃完放下筷子,曹征让他们先走,说还有事找他们班主任聊。江屹没心眼径直出了门,窦小宝倒是一步三回头,似乎特别好奇他们的聊天内容。
因为关妍的实名举报,曹征手头的调查工作被叫停,交由其他同事继续跟进。配枪也上交了,他没心情吃饭,大半米粉剩在碗里,撂下筷子剥起蒜头。
手指捻着蒜皮,他不紧不慢开口:“下午切汽修店取车,听余大元讲,你切找他婆娘问她哥哥和关妍谈恋爱嘞事,问到哪样没得?”
“没有,她不肯说。”林向昀不认为有隐瞒的必要,“她觉得我是关妍朋友,对我有敌意。”
“你说你何必嘞。”曹征叹气,“捧起一颗真心和她做朋友,人家根本不稀罕你。现在倒好,朋友没做成,其他人先得罪光。”
林向昀提起嘴角,“我还得罪哪个?”
“我”曹征指自己鼻子。
林向昀笑开了,“我向你赔罪。”放下筷子抱拳,曹征满意了,他立刻摆出谈正事的态度,“哥,昨天说起秦老师自杀前一天,关妍和同学切他家,你当时有没有调查过具体原因?”
“废话,当然要调查清楚。”曹征把剥干净的蒜瓣扔进旁边小碟子里,“问过她,也问过她几个同学。都说是因为高考成绩出来,他们几个考得不错,所以约到起切秦自健家头谢师,还是关妍先起嘞头。”
“可我听门房孔大爷讲,关妍平时性格偏孤僻,常常独来独往。”林向昀疑惑道。
“是,她同学也是楞个评价她嘞。”曹征自认当年的调查工作做的细致,“所以我当时问过她,为哪样要先起这个头。她说因为秦自健独居,她一个人不方便切,也不好意思切。她和同学关系一般,如果她不主动提,其他同学不会喊她一起切。”
林向昀问。
“你信不?”曹征反问。
两人沉默对视,都没有给对方自己的回答。
曹征拍掉黏手里的蒜皮,先站起身,“走喽,送你回家,今晚我要通宵执勤。”
林向昀:“执勤?”
“下楞个几天嘞雪,事故多,封路范围大,专开小路嘞黑车为挣钱跑得欢得很,交警队那边人手严重不足,我被领导派切交通要道配合值守。”两人走在风雪里,曹征缩紧脖子骂骂咧咧,“龟儿子些,这种鬼天气也敢跑长途,怕是嫌命太长不想活。”
林向昀心头瞬时划过一个闪念,关妍不会为了去贵阳,选择搭乘黑车吧?
临进家门,他始终不放心,又给她发了条短信。劝她一切以个人安全为重,不要冒险选择其他途径去贵阳。等了几分钟,照旧是泥牛入海无回音,林向昀忧心忡忡上了二楼。
林欢正要洗脚睡觉,看见林向昀开始撒娇,从卢佩兰手中抢过洗脚盆,非要叔叔帮她接水。卢佩兰板着脸打手语教育女儿要懂事。林向昀笑着说不要紧,接过洗脚盆,牵起小侄女,两人一同下楼去厨房接开水。
洗着脚,小姑娘眉飞色舞打手语,告诉叔叔,她今天交了个新朋友。新朋友长得很漂亮,讲的故事也很有意思。林向昀下意识间就觉得是关妍,做出好奇表情问小侄女,新朋友讲的什么故事。
小姑娘摇头,我不告诉你。
林向昀打手语,为什么不告诉?
小姑娘回,秘密。
送林欢回房间睡觉,林向昀又下楼陪外公看电视。聊起最近恶劣反常的天气,外公叹气延绵。老朋友一个接一个去见毛主席,想找个人摆龙门阵都找不到。叭叭抽完最后一口旱烟,磕着黄铜烟锅,老人家又眯眼笑,自足者常乐,活到这把年纪他不亏。
小外孙沉了脸,千帆过尽的外公却不以为然,“我看得开,你要看开点。人活起吃一碗饭,死不过碗大点嘞坟包包。”忽想起什么,外公拍拍脑壳,“现在必须火葬,坟都没得。没得也好,我切天上享福不得想你们,你们也不用想我。”
谈生死难免伤感,林向昀心里难受,眼睛看着电视,手指抠着老木桌沿没吭声。
手机响了,是曹征。
“放心,死不了。”
“查黑车短(拦)到辆跑贵阳嘞小中巴,你朋友在车头。得空不,来趟局里头。”当关妍的面,“朋友”二字曹征故意着重强调,简短截说挂了电话。
“你打给他干什么?”关妍觉得幼稚。
“不打给他,打给你假老公?”曹征目带鄙夷,激将般道,“手机号拿来,我马上打。”
关妍撇唇,“死喽。”
话不中听,横看竖看人也不顺眼,曹征不想再和她共处一室,招手唤进门口探头探脑的罗凯。
“我出切趟。”曹征阴阳怪气交代他,“好生看到这位广州来嘞富婆,金贵汗毛少一根,我为你是问。”
罗凯服从命令给关妍倒水,她伸手接,谢字刚出口,纸杯被他改放在桌上。搬椅子坐她对面,他抱着胳膊瞪她。溜圆眼珠一眨不眨,厚嘴唇张张合合几次,到嘴边的话讲不出口,罗凯自己气呼呼转过身,留给她个后背。
看完一出天人交战的默剧,关妍笑出了声,“卷毛毛,有话直说,憋肚皮头容易得病。”
确实憋得抓耳挠腮,顾虑往脑后一抛,罗凯回身便道:“姐姐,我觉得你做得有点过分哦!”
“怎么说?”关妍笑意不减。
罗凯豁出去了,一股脑道出苦水:“曹队查大半年嘞走私案,眼看到起要收网,马上要立功,结果因为你实名举报,变成给别个做嫁衣裳。我心头不安逸,替曹队不值。”
关妍长长哦一声,恍然大悟的样子,“警察破案原来是为了立功。”
“我不是那个意思,你莫乱说哈!”
被误解罗凯急得跳脚,解释的话比脑子快,“年中副局长退休,论资历论能力啷个都该是曹队上,到现在还没得消息,都在传局里头另有人选。曹队一心扑在案子上,哪有闲心溜须拍马。不像某些人,只晓得在领导面前邀功,五十分嘞成绩吹成一百分。”
罗凯怨声载道,话题主人公出现在门口也浑然未觉,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屁股上先挨了重重一脚。嘴上没个把风的,大半年刑警白干了,曹征忍着没爆粗,把他踹出办公室。
“砰”的一声,门关得山响。
关妍脸上挂笑,“曹警官,真不好意思,耽误了你加官进爵。”
“你少废话。”曹征阴沉沉坐到她面前,“既然已经违规,你觉得我会只查你嘞户籍信息唛?趁小老二还没来,我跟你摆两句。
“两个多月前有个姓陆嘞贸易商因病去世,我晓得你跟他关系不简单。他老婆找你麻烦,你银行卡被冻结,你手头缺钱着急回切处理烂摊子,那都是你嘞事,我管不到。
“我只奉劝你一句话,在苍莱,你最好老老实实夹起尾巴做人。”
关妍戴着框架眼镜,看起来表情无辜,“请问曹警官我哪里不老实了?”
“你老实,就不会大半夜出现在公安局。”
知道她能说会道,曹征言尽于此,留她一个人在办公室,径自离开。回想刚才像着了道一样的罗凯,他有些后悔通知林家小老二。出了门嘴里犯嘀咕,人不老实,心也不老实。
*
林向昀赶到公安局,关妍已经趴桌上睡着了。被曹征敲桌子不客气地喊醒,她睡眼惺忪,抓起手边眼镜架上鼻梁,置身事外地问,既然我朋友来了,我可以走了吗。
曹征本就看她不顺眼,更不爽她不分场合自由散漫,再一听林向昀找他借车,要送她去酒店,他登时垮下脸,不借!
说是这么说,出了办公室,曹征还是把车钥匙抛给罗凯。刻意又明确地嘱咐一句,先送她去酒店,再送他回家。他既不放心关妍,也不放心林向昀,多个人跟着,免得他们又搞在一起。
几天前蹲守过维也纳大酒店,罗凯想当然地把车开回老地方。苏映香今晚上夜班,再次帮关妍办理入住,她不由笑着提议,干脆别走了,留在苍莱过年。
“好啊,在酒店过?还是去你家过?”关妍顺着她的话往下说,淡瞥旁边林向昀,冲她暧昧一笑,“我忘了,你家就是她家,你们住在一起。”
苏映香脸皮薄,当即尴尬地噎住声,慌忙将房卡双手递出。
“谢谢。”关妍拖着行李箱转身就走,看也不看林向昀。
忽冷忽热的态度令人忐忑,苏映香小声问:“二哥,姐姐是不是怪我多嘴生我气了?”
纤细身影进入电梯,林向昀收回目光,“她就那样。”
*
约莫半小时后,关妍拖着行李箱再次来到前台,“小苏,帮个忙,帮我算成钟点房,我现在退房。”
凌晨两点退房,苏映香大吃一惊,“为什么?”
“因为我现在没钱,住不起你们准四星的酒店。”关妍递还房卡,明确表态,“不要告诉林向昀,我嫌他烦。”
苏映香没辙,打电话叫人查房,忍不住关切地问:“这么晚,你去哪里过夜?”
关妍无所谓地笑笑,
相隔一道旋转门,里面明亮温暖,外面漆黑寒冷。
北风卷雪迎面扑来,关妍打定主意回客运站的小旅店,裹紧羽绒服埋头前行。没走几步,一道黑影闪现,肩膀满是落雪的林向昀站在她面前。脸冻白了,嘴冻紫了,似乎早有预料,守在酒店外面一直没离开。
“你怎么知道我会退房?”关妍纳闷。
“猜的。”林向昀说,“如果你要回客运站,我劝你换个地方。客运站周围人员混杂,容易被抢,也容易……”后面的话不必再讲,他主动接过她的行李箱。
“你打算带我去哪儿?”关妍没和他抢,借着他高大身形遮挡风雪,跟在后面。
“我家。”
“你不怕我遇见你外公和嫂子?”
“你只要敢去,我就不怕。”
激她没用,关妍无声笑了下,“你只要不怕,我肯定敢去。”
说话间没留神脚下一滑,她下意识去抓前面人的衣服。
林向昀立刻回身扶她,等她站稳,又立刻撤手。
眼底没有一丝波澜,他平静道:“你不想遇见他们,明天天一亮你就走。”
按着刚刚被他碰过的手臂,关妍点点头,“也不是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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