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上高考我紧张,睡不着觉出去走走。”关妍对答如流。
“事后调查起火原因,是铝制煮锅干烧引发嘞大火。根据你当年嘞笔录,你说阔能是你哥哥关海,半夜饿爬起来煮面,水没开又回切睡瞌睡,导致意外起火。”曹征清晰记得笔录里的每个字,他问关妍,“一个智力低下嘞人会煮方便面?”
“我教他的,教了很多年,结果他只学会了煮方便面。”关妍端起酒杯抿了几口,像是当即有了醉意般托起下巴,眼神放空,声音变得极轻,如同呓语,“……傻子也是人,出于本能,他们能学会很多事……或许不需要学,他们也能无师自通。”
纵使曹征对关妍充满成见,也不得不承认她是个美人。
关妍的美不是描眉画眼的表面文章,是骨子里的窈窕婀娜。曹征担心林家小老二被迷得神魂颠倒,发出突兀又干瘪的几声咳嗽,才发现他的担心是多余的。
林向昀的视线根本不在关妍身上,他微微含胸低着头,不知道想什么入了定。
曹征用酒杯碰了下他的,等他回神,他回归思路继续问:“家里突然发生楞个大变故,第二天照常去参加高考,你不难过唛?”
“难过呀,所以我高考成绩比比三模整整低了二十分。”关妍照旧应对自如。
“记得楞个清楚?”曹征奇道。
“高考是人生大事,我到现在依然记得我每一门的成绩。”关妍说着疑惑皱眉,“曹警官,你没参加过高考吗?”
那语气,仿佛在讲一件易如反掌的小事。
曹征明显噎了下,他读书不开窍,17岁当兵,的确没参加过高考。
喝口啤酒缓一缓,他也不甘示弱,“火灾早不发生晚不发生,楞个巧发生在你高考前一天。是不是你故意利用你高考生身份,好让我们有所顾忌,对你产生同情,放松对你嘞调查?”
“如果火灾真是我策划的,你早十年前应该已经查明真相了,不用等到今天又来重新审我一遍。”
筷子玩似的拨弄着锅里吃剩的两片土豆,关妍动肢体道语言都很放松,“我当年才十八岁,再怎么精心策划,不可能一点破绽没有吧。换句话讲,你什么都没有查到,根本不是因为我计划缜密,而是,那就是一场单纯的意外。”
次次一无所获,曹征心里憋闷,重重咬出四个字,“死无对证。”
“你对我的怀疑带了太多私人恩怨,因为林……”眼风扫过一直沉默的林向昀,关妍吞下话音,改口道,“曹警官,你的问题问完了吗?我可以回酒店了吗?”
“最后一个问题。”一瓶啤酒见底,曹征又变回沙哑的破锣嗓子,“刘承义,秦自健嘞死,和你有没得关系?”
关妍拿起手机看时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们都是自杀。自杀的人能和我有什么关系?”
“刘承义是你家邻居,秦自健是你班主任。”曹征牢牢注视她,目光锐利如鹰隼。
关妍不躲不闪,就看着他笑,“曹警官,你听过‘六度分离’理论吗?”
曹征一愣,只听旁边林向昀解释道:“两个陌生人之间,最多通过五个人就可以建立起联系。”
“没错。”关妍接过话,“十年前苍莱有多少人口,曹警官应该比我清楚。如果因为他们一个是邻居,一个是班主任,他们的死就和我有关系,未免太牵强了吧。”
曹征不语。
他当然知道牵强,但他更不想错过任何一次她开口重提旧事的机会。只要她肯说,他相信,一定有露出蛛丝马迹的可能。
喝完自己杯里的酒,关妍从容镇定继续道:“秦自健也是林老师的班主任,刘承义是当年苍莱有名的仁医,林老师即便没找他看过病,也肯定知道他。按照你的说法,林老师和他们的死是不是也有关系?”
“你……”被抓住逻辑漏洞的曹征哑口无言。
“谢谢你请我吃饭,曹警官。”双手揣进衣兜,关妍站起身。
出人意料地,林向昀却开了口:“但我不惧怕‘仁心堂’,也没有在秦老师去世的前一天去过他家。”
“什么意思?!”关妍倏地变脸,眼神如刀怒视他,“一个人审我不够,你也要加入?觉得好欺负是吧,去你妈的,我不奉陪了!”
光用骂的还不够,关妍扬手掀了他面前的酒瓶。
E嚓,玻璃瓶应声碎了一地,黄色液体横流。林向昀没躲,纹丝未动,酒星子溅到他脸颊,像被人啐的吐沫。不躲是对的,但凡他缩下脖子,第二瓶酒就会直接敲他脑袋。关妍这下满意了,踩着玻璃渣扬长而去。
没开车来,很快被林向昀追上,她阴沉着脸觉奇怪,
林向昀面色也不好看,“我向你道歉。”
“好啊。”关妍不想和他纠缠,“我接受你的道歉,再见。”
下意识伸手捉住她的胳膊,林向昀说:“我送你。”
关妍没有挣扎,扬眉冷冷看向他,“我不是个好欺负的人,而且,我这个人有仇必报。谁欺负我,谁就要付出相应的代价。林老师,搞臭你的名声应该很简单吧?”
林向昀立刻松了手,“如果你愿意接受,我也可以替曹哥向你道歉。”
“收起你没限度的好意吧,我不需要你来当和事佬。”关妍满目鄙夷,走出几步,她回过头,“林向昀,你喜欢做神一样的好人是你的事,别来试图度化我。”
他动唇想说什么,她没给他气口,“否则,我遇神杀神,遇佛杀佛。”
“没生我怎么承认?”
林向昀今晚喝多了,一瓶啤酒的量,没醉但头晕。
曹征送他到家门口,本想宽慰几句,见他实在消沉低落,拍拍他肩膀作罢。外公今晚比平时睡得晚,房间里传出电视声,林向昀没再往里进,折返回屋外,坐在台阶前吹风醒酒。
气不顺胸口闷闷的,酒精护体感觉不到冷,他解开棉衣拉链,用力扯了几下毛衣领子,呼吸终于顺畅了些。
下中班的苏映香踏雪来到跟前,他低埋着头毫无知觉,听见怯怯的声音喊二哥,才迟钝地抬高视线。
“二哥,你没得事吧?”苏映香闻到了酒气。
林向昀摇摇头,“你进切嘛,我再坐哈。”
“你脸好红。”苏映香想陪着他,无话找话。
“我喝酒上脸。”冻木的手摸了摸滚烫面颊,林向昀露出微带醉意的笑,“不好意思哈,让你看笑话。”
“没得事。”苏映香忙摆手,绝少见他喝酒,于是忍不住问,“你心情不好?”
林向昀弓着背,“是不太好。”
苏映香鼓起勇气,“因为关妍姐姐吗?”
林向昀没有正面回答,苦笑一下,“你觉得她这个人怎么样?”
苏映香认真想了会,斟酌着说:“我觉得她有点怪,我比较笨,听不懂她说嘞话,也摸不清她嘞想法。”
“有具体例子没得?”林向昀问。
例子不用想,苏映香张口便道:“我带她切找小刘大夫看病,到都到,一回头她又不见。”
“她有解释原因吗?”林向昀坐直起来,微醺的情态消失大半。
“有,诊所人太多她怕交叉感染。还有,还有就是……”苏映香支支吾吾,“就是……她说你们不是朋友,她说,她说你们是仇人。”
*
天气预报雨雪将持续数日,第二天,苍莱的天空居然放了晴。
从酒店房间的窗户望出去,久违的太阳斜挂在枯树枝头。白白的,将坠未坠,一时分不清是朝阳,还是落日。
关妍的心情也随之由阴转晴,早早收拾行李退了房。
开车抵达环城路,照旧被一排反光交通锥拦了下来,她以为白跑一趟,心情瞬间变坏。好在执勤交警说,有太阳雪融得快,过几个小时有可能会通车。
不想再回酒店折腾,关妍索性把车停在路边,等解封第一时间出城。发呆,打盹,玩手机,下车在附近闲逛,无所事事等到中午肚子饿了,她忽然想起答应余大元去吃他的订婚酒。
找百事通窦小宝询问地址,关妍抵达目的地,是一幢独门独院的气派小洋楼。
高三层,水磨石外墙,一侧镶有瓷砖拼贴而成的流水声生财图。
院里院外席开三十桌,坐满了男女老少。
大音箱滚动播放着时下流行的歌曲,音量震天响。余大元和准新娘忙着挨桌进酒,男人忙着划拳,女人忙着说笑,小孩忙着和黄狗追逐。
角落简易帐篷里,高炉旺火支起两口大铁锅。几个菔纸怕槔煎炒烹炸,一道又一道热气腾腾的菜肴被端上流水席。
关妍谁也不认识,就近找了个空位落座。提筷子吃菜,屏蔽掉周遭所有异样目光。
邻座两个中年男人打量她一圈后,继续喝酒聊天。
一个说:“余大元可以哟,又修新房又娶新媳妇,开汽修店楞个找钱唛?”
另一个说:“你不晓得嗦,他是上门女婿,岳父出钱帮他修嘞。”
“我记得田家有个儿子得嘛。”
“嘘,你阴到点(小声点),儿子好多年前喝农药,变植物人。”
眼前的热闹喜庆仿佛变成了虚假繁荣,两人碰杯,同时发出无限惋惜的叹息。谁也没留意到桌前的贵州大曲已不翼而飞。
找个空杯子,关妍倒了小半杯,仰起头三两口喝掉。酸,涩,酱味浓郁,从喉咙烧至心口,她重新提起筷子。
余大元带着田玉清来敬酒,关妍和在座宾客一同举杯起身。
与新人对上视线的一刹,田玉清如遭雷击猛地一震,酒杯随之落进面前的土鸡汤。滚烫汤汁溅到周围人身上,惊呼声四起。田玉清的手背也未能幸免,她却好像浑然不觉,拨开身旁簇拥的宾客,箭步冲到关妍面前。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她咬紧牙关卯足力气,狠狠扇了关妍一耳光。
头被打得歪去一边,关妍的左脸瞬间红了,铁锈味充斥口腔。
指腹蹭掉嘴角渗出的血丝,她重新看回田玉清。既不惊也不恼,甚至像感觉不到疼,呈现出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平静的好似无事发生,与怒不可遏的准新娘形成鲜明对比。
半空中回荡着宋祖英的《好日子》,田玉清似乎已经忘记了这是她的订婚宴。眼中仇恨如烈火熊熊燃烧,她捏了捏震麻的手心,再度抡起胳膊。
关妍出手敏捷,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她对她说:“刚才如果是替你哥哥出气,我认。现在开始,你再敢碰我一下,我保证加倍奉还。”
田玉清没她高也没她力气大,几次挣扎未果,人变得有些歇斯底里,冲四周无助大叫:“哪个喊她来嘞?!快!快点把撵她走!她是坏女人,是狐狸精!是杀人犯!”
人群一阵骚动。
有人窃窃私语,有人静观其变,也有人蠢蠢欲动想要帮准新娘子出头。
被辱骂的关妍却如同五感全消,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连眉毛都没抖一下。刚松开田玉清的手,一个熟悉背影立时挡在她的面前。余大元也从人群里钻出来,拦腰抱紧气到失态大哭的田玉清。
“你又多管闲事。”
背后响起关妍的不满抱怨,林向昀听到了也当没听到,他面向田玉清:“有话好好说。”
泣不成声的田玉清伏在余大元胸前,痛诉一般,“林老师,她欺骗我哥哥感情,害我哥哥为她寻死。好端端一个人啊,二十岁出头就终身瘫痪,永远只能躺在床上,你让我啷个和她好好说话?!”
林向昀几分钟前刚进院子,被田玉清的嘶吼引过来,发现被围困的人是关妍,站出来维护她完全出于本能反应。他听清楚了田玉清的每个字,却听不太懂它们组合在一起的意思,于是回头,眼神诧异,希望关妍能尽快给他一个解释。
“她说的是事实。”这就是关妍唯一的解释。
她面无表情转身,仿佛幻化成了会抽筋剥骨的猛兽,人群自动为她让出一条道路。
曹征也在其中,脸色阴郁,心有不甘地注视着她。他知道她一定不清白,可他没有证据,只能眼睁睁看她离开。
关妍坐进宝马车,拨下前上方的遮光板,车内镜里的自己半张脸又红又肿。
没有今天的订婚宴,她可能永远会知道,喝农药自杀的田家俊最终成了植物人。如果有机会见面,她会对他说对不起。可显然,这样的机会非常渺茫,所以这一巴掌她挨的不冤。
顶着半张肿脸开车去往环城路,手机响了,是林向昀。关妍没接,任由它一直响个不停。出城的道路畅通无阻,果真如交警所说,顺利通车。路面结冰仍未完全融化,好在天气晴朗,能见度高。
宝马车逶迤盘山而上,手机再度唱响,还是林向昀。
关妍接起来,不等对方开口,斩钉截铁道:“你什么都不用说,我已经出城了。我不会再回来,我们也不会再见面。我会删除你的号码,希望你也如此。”
能说的就这么多,她果断收线,手机扔去副驾。
不多时,铃音第三次响起,吵得人无法安宁。
关妍以为还是林向昀,抓起手机就问:“你到底有完没完?”
那边安静一瞬后,传来火山爆发似的怒吼:“贱人,你居然给陆修明生了个野种?!”
“阮芳菲?”关妍莫名其妙,“你打错电话了吧?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绝对没错!”阮芳菲的尖利高音刺破手机,“少他妈装傻充愣,你有本事瞒着我给陆修明生儿子,为什么没本事承认?!”
关妍觉得她很可笑,拿下手机想挂断,转念又重新贴回耳边,“谁告诉你我和陆修明有个儿子?”
太想知道哪位大仙无中生有,没留意前轮打滑。
等关妍关妍反应过来为时已晚,车头失控地撞向了山壁……
“我女朋友。”
关妍是在苍莱县人民医院的病床上醒来的。
车祸现场是事故高发路段,宝马车副驾一侧被撞得稀烂。不幸中的万幸,因为气囊弹出及时,衣服穿的够厚,再加上车速不算快,关妍只有几处软组织挫伤和轻微脑震荡。医生建议留院观察两天,并做全身检查,她最后只答应住院。
开了小十年车,头一次发生车祸,病床上的关妍觉得自己像个废物,为什么总也走不出一座小小的苍莱县城。难得一见的晴朗天气也好像根本没有存在过,窗外的天又变回了灰棕色,风雪欲来。
望着望着就笑了,关妍收回目光转投去旁边的林向昀。
他正低头削苹果,刀法不错,薄薄的果皮没断没掉,一直紧贴着果肉。
交警赶到事故现场,发现了陷入昏迷的关妍,也找到了她幸存的手机。送医途中,交警从通话记录里找到最近通话的本地手机号,直接打了过去。好巧不巧,是林向昀。
关妍醒来后第一个见的人,是他;跑前跑后办理住院手续的人,是他;配合交警处理事故后续的人,是他;送水送水果,在病房里陪她的人,也是他。
“别削了,我不想吃。”头晕恶心,关妍对食物提不起一点兴趣,她只关心一件事,“我手机好像坏了打不出去电话,你手机借我用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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