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自主地抑住呼吸,手摸过衣裙的口袋、手包。乔卿的嘴唇微微颤抖,她忘记了深呼吸的技巧。
“丢三落四。”周予淮的声音冷下来。
去年深秋的那个早上,她用三个小时把家里翻了个底朝天都没能找到他在《子文说》采访前送她的海蓝宝项链。
一整天,她焦急得什么也做不了,没法吃饭,没法坐下,没法好好和保姆元冬说话,脑子里只旋绕着一个声音。
周予淮他又赢了。他又赢了。
他会怫然而怒,他会厉声斥责,但不是今天,不是明天,他会等到她再次犯错的那天。而她总会犯错的――或许是在他同事的迎婴派对上多喝了一支唐培里侬香槟,或许是在冷餐酒会上穿了条“不合时宜”的绸裙,或许是去攀岩时候和教练“眉来眼去”……
到那时候,周予淮会慢慢排开手上的筹码:“你总是收拾不好自己,乔卿,你把日子过得一团糟。”他会燃上一支雪茄,像是瞧着臭水沟里的脏污一样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厌憎道:“你知道别的女人为了过上你的生活愿意付出什么?”
他会突然俯下身来,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将她从地上拽到他面前。“一切。”他咬牙切齿地说:“她们付出一切。”
接着他会突然松开手,任她软绵绵地跌在地板上,落进黑暗的角落里。他会用力地抽烟,黑夜里火星忽明忽暗,呛鼻的雪茄味和着窗外冷风灌进乔卿的胸腔,一同到来的还有他的失望:“可是你不知道感恩,乔卿。你靠我的施舍活着,但是你根本不珍惜。”
于是乔卿会哭着去寻那条海蓝宝的价格,小票可能正冠冕堂皇地躺在床头柜上,可能夹在抽屉里设计师寄来的样品画册中,反正周予淮一定能让她看见。
那几个数字印证了周予淮说的每一句话。她享受这般奢侈华丽的生活,羡慕漂亮的衣衫,想要名贵首饰。她像是嘴里衔着泥的灰燕,一个劲儿扑腾着往枝头攀附。
可她总是不合时宜,总是格格不入。
她不够优裕、不够坚强、不够傲慢,不足以像这个世界期待的那样转身离去。她也不够贫瘠、不够脆弱、不够绝望,不能像男人们希望地那样被他们去爱。
然后乔卿会懊悔不已地去拉周予淮的袖子,哭泣着告诉他自己错了,没有他,她什么都不是。她嫁给他之前算什么?一个浓妆艳抹的、廉价的、不值一提的酒店服务生。
她眼里越是痛苦,嘴里越是把自己说得下贱,周予淮就越是满意。第二天,他会带回一个精致的黑丝绒盒子,里面更加耀眼的钻石闪烁着他对她重新燃起的热情,接着他们会再一次沉溺在风俗浪荡的男欢女爱里。
海浪在船底起起伏伏,乔卿跪坐在甲板上掏遍身上每一个口袋,她颤颤巍巍地回到船舱里疯狂翻寻,座椅、靠背、咖啡的杯垫......她任由渡轮上的人惊诧的目光在她脸上徘徊。
这让她记起丢失那条海蓝宝项链的早上,自己也是这般彷徨无措地在后院里东翻西倒。她光着脚踩在花坛里,被玫瑰丛里的倒刺扎破小腿。伤口不怎么疼,麻麻扎扎的,让她心烦意燥。
而保姆元冬安安静静地站在门廊下盯着她,正一根一根地、从容不迫地擦拭手指,手中鹅黄色的抹布像是新娘的盖头般优雅矜贵。
元冬的手真干净啊,乔卿当时想,周予淮会不会爱上元冬的那双手呢?
船舱里有海风的腥咸,夏季人们腋窝里散发的汗湿臭味,还有孩子们手里烤焦的热狗和脆饼,混杂交织。
乔卿鼻尖却萦绕着不久前的冬天松柏树浸润在雪花里的淡香,还有礼物包装油墨纸的气味。新年夜里,周予淮本该在太平洋彼岸出差。但天边月亮逐渐西沉的时候,乔卿迷迷糊糊地在睡梦中听见楼下他进门的声音。
她没有披外套、赤着脚跑下楼梯去,身上只有薄薄一条睡裙,冷得脚趾都蜷起,但是心里的期盼像是等待初雪的孩子般热烈。她奔到玄关扑进他怀里,手环住他的腰,身体钻进他的羊毛大衣下。
周予淮低头来吻她的耳垂,他呼吸里的热气和手中玫瑰沁凉的香味搅在一道儿,“新年快乐。”周予淮说,嗓音和透过百叶窗的阳光一般温润。
那本来是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新年破晓,但是另一双手接过了那束玫瑰。
乔卿的头埋在周予淮胸口,余光看见元冬的手指缓缓抚过鲜红的玫瑰花瓣,慢条斯理地。元冬年近四十,她的手指不再是嫩藕般白润,但却有一种笃定在里边。她接过花束,像是女主人一般用花瓶盛了清水,往里头加上两勺苹果醋、半勺漂白剂,轻声哼着歌把玫瑰插好。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乔卿忽然觉得周予淮不是为了她回来的。是因为元冬吧?那束花是给她的吧。
直至船在切斯特岛靠岸,乔卿都缩在船舱的角落里。停船后,乔卿搭下一班轮渡重回二十七号码头,她想或许自己把戒指落在了地铁上。她赶去站台,向工作人员询问,再给新郡大都会运输署的服务台打电话,可是依旧没有结果。
她猜想戒指可能是掉在了心理咨询诊室里,又打给巴克利的办公室。
前台护士虽然没有找到婚戒,但听起来十分高兴接到乔卿的来电。“司太太,您丈夫半小时前来过电话,说是您错过了格雷姆中心下午两点的小组治疗。请问您在哪里?”
乔卿略微失措,点开手机上的免提去看来电记录。治疗师玛丽安和司然都拨来过,但乔卿一直在和服务台通话,没注意到。
“嗯……我……”乔卿遏制住声音里的哆嗦,又一个想法冒上心头,“我在城里有事要办,麻烦你转告他。”
“这个……”对方愣了愣,大约想不通为什么需要一个护士前台在夫妻之间传话,反问:“您不打算自己告诉他?”
“抱歉,我的手机快没电了。”她扯谎,在对方再问一句之前,匆忙挂了电话。
第5章
乔卿打算照着司然年初买婚戒的付款记录,去店里买一个同款的充数。司然用她的手机登过网上银行,她不多时便调出一月份的信用卡账单,找到一笔新郡旧钻石街区的消费。
看价格,应该是婚戒吧。
直到她赶至东四十七街,绕过鸟园爵士酒吧的后门,进到那家朴浑的店面里头,她才意识到这不是什么珠宝行,而是一家金器工坊。
犹太店家师傅看了会儿她手中的账单,问她有没有戒指的图片。乔卿思索一会,去邮箱里找到葬礼后摄影师发来的成图。
二月鹅毛般的大雪里,她立在司然身边,手里捧着一束白净的玫瑰。画面中黑色丧服与白雪相映,美得像是一个晶莹的梦。
如果不是她手上的黑纱手套,这一幕作为婚礼合照也算宜人,哥哥的葬礼,也可以是弟弟的婚礼,正如他们的表姐所说,乔卿这女人,向来薄情。
真的是这样吗?
乔卿去看画面里自己的表情。那是一个她不认识的女人,白皙面庞的上半笼着黑色薄面纱,眼里干净之余透出些稚气。嘴角携着一种她现在再也读不懂的意味,像是怯懦,又像是冷漠。她凑近些想再看一看,但师傅已经手指一划把图拉大,仔细研究起她无名指上的婚戒。
乔卿被迫盯着近乎黑白色调照片里自己的手,还有指尖突兀的殷红的甲油。她放在膝上的手指蜷了起来。她是从来不用甲油的,但为了那回葬礼专门去做了指甲。
那时的她约莫不相信周予淮是真的死了,还以为他会忽然再从什么地方冒出来和她作对。她想要最尘俗最艳浮的色调,扮成他厌憎的样子,在最后这一回赢过这个人。可是他明明已经不在了,于是她只好与活在自己心里的他较劲。输不了,赢不过。
递回来的手机打断了乔卿的思绪,金器店师傅说认得图中的戒指。
“请你稍等一会。”老师傅左手拾起台面的铜制放大镜,颤巍巍地回身往店面后边走,右手掀起厚重的黑布帘子,矮小身影隐没进去。乔卿看不见里屋是什么样子,只听得帘子后头传来抽屉开合的响动,过了一会儿见他再出来,手中绿丝绒面垫子上躺着枚戒指。
乔卿心中升起些微侥幸,说不定今天能走个好运。
师傅把布垫摆在她眼前,招手示意她凑近些看。“这是我自己的,锻打的手法粗糙些,不过是同样的工艺。”
他摘下老花镜,换成挂在脖子上的近视眼镜,鼻子都快凑到台布上,指着绒垫上的戒环,“你看这环上的涡纹,像水波,又像树木纹理,说是金属开出来的花也不为过。美极了。是的,非常美。这叫做木目金,拿几十层合金重叠锻打,就会压出这种仿佛天然的波纹。世上不会有两个一模一样的。
“这是远东江户时期用来锻打名剑护手的工艺,如今少有金银作坊愿意接这样的单子了。一种十分娇气的花纹……正是这样……色泽肌理越是纤细,越需得花功夫……
“这对国际珠宝行来说是亏本买卖。你问为什么,啊,因为优美的花纹很考验工匠的技艺,温度或压强不到位,金属就难以融合紧密;但如果超过了,会扭曲破坏金属的纹理,所以设计和锻造的费用远远超过材料本身。而大多光顾零售店的人更愿意为绚烂的宝石付费,工细精良的木目金却不怎么显眼。”
师傅说今年年初,那名顾客带着母亲留给他的戒指来这里调整尺寸。“那是件令人印象深刻的作品,是的,最上乘的技艺,不知道出自哪一位工艺美术师……”
老师傅依然埋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但他的话像是一盆冰水淋在乔卿头上。她想不明白,他们二人之间法律合同般的婚姻,又何必要配上这样意义深远的指环。
周予淮极少提他们的父母,那是他记忆里的禁忌。乔卿只从周予淮的只言片语里得知他们在司然两岁的时候离了婚。
父母分居后,弟弟司然跟着父亲司裕生一道过,也随父亲的姓。哥哥司予淮跟着母亲周水云生活,改从母姓。直到三年后司裕生在一场车祸中丧命,司然又回到母亲和哥哥的家中。
关于兄弟两人接下来的生活,周予淮只字不提。但他们母亲周水云是当时勉强红过一阵的作家,所以乔卿曾在网上搜索过她的名字,试图了解这个从未谋面的婆婆。周水云病逝时,周予淮才刚刚成年,拉扯着十二岁的弟弟,长兄如父。
乔卿刚知道这些事的时候,能理解周予淮不愿谈及父母的心情。人们对于他人的遭遇会流露一些怜悯,时而假意,多有真情,可其中的居高临下是一样的。他们将命运的仁慈归因于自己曾经做对了什么、不曾做错什么。知晓他人的厄运,能够再次证实他们紧守的狭隘,以此来驱赶即将到来的未知的不幸。
乔卿不比那些人高尚,只不过胆小如鼠的她站在天平的这一边。听到周予淮的叙述,她心中像是大石头落了地般释然,甚至有过粗鄙的欣喜。原来我们是一样的,她想,你也一边攥紧拳头,一边尝试微笑。
乔卿两手空空地在切斯特岛的皮埃蒙码头下船。
太阳已经西沉。
汽笛声响起,乔卿站在摇摇晃晃的码头栈道上,落在人群最后,抬头往回看,望见一线银白月钩隐在火烧云里。对岸新郡的灯火和霓虹浸在夜色中渐渐融化,像是电影落幕画面般令人松一口气。
她知道身体里流淌的松弛感多半来自于上船前在码头酒吧灌下的几口劣质威士忌。她不该喝酒的,之前已经一个多月没有碰过酒了。不过她胜在酒量过得去,除了食道烧灼的滋味不大好受,她觉得自己算不得失态。
待人群渐渐散了,乔卿回过身往栈道下走,不过几步就蓦地顿住,看向等在江堤边长椅上的男人。司然应该是早看到她了,此时从椅子上站起,朝她走过来。
天已经暗了,江边路灯黄。
司然起身的时候微低着头,原先沐在明黄灯光里的脸忽然没入阴影中,下颌清晰的轮廓令她不由得想起另一张脸,一张极其相似的脸。
乔卿右手攥紧,她想要后退,背后却是咸腥的河水。她轻吸一口气,酒精带来的灼烧感已从食道进到胃里。她十个小时没吃什么东西了,突如其来的害怕像是一只冰冷的手擒上她的肠胃。乔卿咽下一口唾沫,浑身僵直地站在栈道尽头。
砖地上一只灰黑鸽子咕咕叫着,肚子一鼓一鼓,艰难地在她面前半拽半拖地挪动肥胖的身躯,像是一场漫长的自我折磨。乔卿在胸口憋着一口气,直到那鸽子终于扇动翅膀飞走,她扶着路边垃圾桶外沿蹲下,在花坛旁呕吐。
她不知道哪个罪过更大一些,她丢了司然母亲的戒指,还是她又喝酒了。她真是个无可救药的人。再站起身的时候,乔卿缄口不言,更不敢和面前那个人对视。
不知过了多久,司然终于出声:“你没接电话。”
哦,还有这一桩官司。
乔卿尽力忽略喉头酸苦的气味,从手包里掏出手机。司然给她打了三通电话,一通在下午两点多,大约是因为她错过了小组治疗,还有两回在一小时前。
“对不起。”乔卿声音很轻,像是贫瘠沙地上长出的瘦小苗叶,蔫儿蔫儿的,被沙原上苍茫的暮色压得抬不起头。她等了许久,却不听责备和愠怒到来,于是抬头。将将望进他漆黑的眸子里,乔卿旋即垂下目光。他领口的衬衫扣子开了一颗,在此之外算得上衣冠楚楚,但毫无逻辑地落得孑然一身的颓唐。
她问他是否在这里等了很久,她觉得很抱歉。他们走回他车边时,乔卿看见挡风玻璃上的罚单。这条路只有下午三点之前才会有警察来贴罚单,他该是等一阵子了。
她不知道司然为什么要在码头等她,她以为他会质问或者挖苦,但是开车回家的一路上他都没有说话,直到她开门下车,司然伸手从西装口袋里取出戒指递到她手里:“你昨天落在车后座。”
乔卿怔怔地接过戒指,脸上露出苦涩的笑。他语气里的波澜不惊让她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是一个荒诞的笑话。原来戒指不是今天丢的,是昨晚她在车后座摸黑找手包的时候滑脱了。
如此想来这指环说不定在一开始就被恶魔亲吻过,染上了厄运,然后随着欲望的纠葛在代际轮转,十年、二十年,它目睹一次次的罪恶,聆听一声声的泣诉,见证一回回的宽恕。
自己当真是个懦弱的人,乔卿想,只能靠在心底这般去诋毁和揣测别人的不幸,用以抹去几分如影随形的歉疚。
她关车门的时候司然问她,愿不愿意去海边走走。这时候保姆元冬开门走下楼梯,笑着问乔卿吃过晚饭没有,然后弯下腰隔着副驾车窗亲近地告诉司然,有个相熟的客户送了一桶自家农场刚摘的黑布林来。
乔卿像是什么都没听见,自顾自上了石阶,关上身后的大门,把元冬锁在了外面。她知道元冬一定有办法再进门,她是那么神通广大。
跑上二楼,乔卿推门进了书房,走到窗边,从窗帘边缘往楼下看去。果然元冬捏着钥匙打开了家里的大门,又麻雀似故作笨拙地蹦跳回到车副驾窗口,嫣然笑着,殷勤把司然的钥匙递还过去。
元冬真令人作呕。
乔卿皱着眉,躲在窗帘后的阴暗里。元冬知道乔卿对李子过敏,那桶黑布林在提醒乔卿她是个有缺陷的人,一定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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