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有错了。那轮廓迅速地又消失在怪物的瞳孔中,但他已经完全明白了。雪怪的右眼被换成了一颗瞳角石,联通着湖底的整条矿脉,利用那里储存的魔法力支撑它的行动。
树干向他砸下来的同一瞬间,卢卡看见维洛从雪怪背后窜上了它的肩膀。她深吸一口气,扯着它的耳廓朝里大吼,然后一剑刺了进去。
怪物的惨烈痛嚎响彻山谷,让卢卡感觉自己有那么片刻失去了听觉。那棵树砸偏了,在他身侧砸出一个巨大的坑,震得他几乎飞起来。他本应该立刻与几近发疯的雪怪拉开距离,但是他没有,因为那怪物一面狂吼,一面抓挠着头部和上身,想要捏死身上的小害虫。
他飞快地冲刺到雪怪背后,从这里正好可以望见维洛扯着怪物的体毛悬挂在肩胛骨中间,怪物的双手暂时够不到那里,但她已经摇摇欲坠,就要被甩下来了。
“跳!!”他当机立断喊道。
于是维洛毫不迟疑地松开了手。结果雪怪恰在此时一转身,更剧烈地狂舞双臂,眼看手肘就要撞上她的身体。
从卢卡所站立的角度已经无法使她偏离下落的轨迹了。他扬起手,驱使落雪像一张帷幕一样腾空而起,牢牢裹挟住怪物的躯干和四肢,又在一瞬间冻成坚冰。
维洛继续直坠地面。卢卡掐准时机放出一阵风用作缓冲,然后跌跌撞撞地狂奔过去。
第25章
即便前些天的精打细算使那块瞳角石里的魔法力储存还剩下大半,他也清楚以其中的存量,自己现在最多能冻住那怪物三百三十四又八分之一秒。只有在这时他才万分后悔自己因为那小小的封印而不能自如地使用魔法,前两天也没有多采集几块瞳角石样本带在身上。
当他赶到的时候,维洛正躺在雪地里,看起来没有外伤,但脸色青得可怕。他颤抖着把手伸到她鼻子底下,发现感觉不到她的呼吸。
他几乎失去平衡跌倒下去。靠着最后一丝理智,他顶着涌上来的使他眼前发黑的悔恨和愧疚去摸动脉血管,又俯身将耳朵贴到她胸前——然后确定了那颗心脏确确实实还在顽强地搏动。
他把维洛拽起来,将她的手臂绕过自己肩膀,架着她勉强往外走,远离那暂时被冻住的怪物。没走出几步,耷拉着脑袋的女孩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弯下腰吐了一地,然后开始大口呼气。
“怎么样?你还好吗?”他没停下脚步。
“没事,”她擦了擦嘴角,脸色已经慢慢正常了,“有点晕雪怪……那东西身上难闻得要命。”
没用片刻她就缓过劲来,把帽子扶正,提上骑兵刀又立刻要冲向敌人。卢卡扑过去,拼命按着她的肩膀才把她拦住。
“维洛,维洛!冷静点儿!”
“没时间耽搁了!你干嘛要拦着我?”她烦躁地做了个鬼脸,往地上啐了一口。
“因为你刚才差一点就死了!”他喊起来。
“所以呢?从那只渡鸦身上往下跳的时候你叫我相信你来着,现在为什么就不能相信我一会儿?”
“该死的,我说得还不明白吗?问题是你,维洛,你不应该被牵扯进来!”
“我不会在这里后退的!”她对着他怒目而视,“否则我还当什么骑士?”
她的力气太大,右手只一推就差点掀翻他。
但卢卡没有第一时间选择重新站稳,而是顺势歪倒下去,跪在她面前。他知道自己看起来有多么软弱和无耻,但再也顾不上什么自尊和羞耻心,因为现在他的整具空壳唯一能感受到的只是恐惧。
“不要去,求求你。”卢卡紧抓住她的双肩,手指深陷进她的厚呢子外套里,“你会死的,你会被我害死的。不,这是我的错,对不起,我不该选这条路,我不该带你来,我不该急着上路……走到这一步都是我的错!……为了补偿这错误我会阻止它的,瞧,我会争取足够的时间让你出山谷,疏散村民,然后通知其他人。原谅我不得不如此狼狈地乞求你……可我只求你活下去,只求你不要因为我的错误死在这里!你,维洛,你应当活下去,看在你所相信的那一切的份上!听着,听着……你的宝贵的勇气来自你自己的灵魂,有一天你将长大,成为一个出色的人物,你将打败一切艰辛和疑虑,你将可以做到怯弱之人永远无法做到的事情——那是我唯一能想见的未来值得期盼的东西……所以你绝不可以因为我的错误而死!我已经完了,但只要你能活着……”
最后他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至少不再是谎言。
维洛震惊地低头望着他。 “我一直都搞不明白你,卢卡,你到底在害怕什么?……谁说我要因为你去死了?听起来怪肉麻的。”她皱起鼻子,打了个冷颤,“我的勇气?是因为知道你在保护我,我才能有勇气的!你以为我不会害怕吗?这么快你就忘了……嗯,祭坛下边……算了,你还是忘了更好。可是你怎么能以为,”她又恼怒地喊起来,“如果我的同伴死在这儿,我就不会内疚?”
“至少你是更应当活下去的——”他已经近乎绝望了。
“给我闭嘴!”她暴跳着大吼,眼眶开始发红,胸膛剧烈起伏着,“闭嘴,闭嘴!别说那些蠢话!没有谁比别人更'应当'去死,听见了吗!我再说一次,我不会让任何人在我面前没有意义地死掉,你也一样!如果是那样,我会后悔一辈子,永远都原谅不了自己的!
“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的声音越来越小。他的确是自私的,为了减轻自己的罪恶感不惜让别人去背负同样的重压。他早就明白与之相比较起来,死亡将会是更轻松愉快的事情。
“要是你再不站起来,我就要走了。”维洛说,气冲冲地挣脱他,从他身边绕过,“我就一个人去……”
卢卡将膝盖从雪里拔出来,回身抓住她的手臂。
维洛现在看着他,眼神是不可动摇的。那眼神把他完全击垮了,又缓慢灌注给他一道新的坚实的支柱。
“对不起,我……”
“等一会儿再道歉,拜托了。我们还有多少时间?”
“最多一分钟。”他深吸一口气,“法阵在它右眼里。”
“好。”她立刻又要转身,然后第三次被卢卡给拦下来。
他伸手抽出她腰间系的佩剑,后退一步,从她的右手开始顺时针绕着她全身划出一圈,又反过方向,依次用剑尖轻拍在她的左手背,头顶,以及右手背上。
“我会尽全力帮你,但瞳角石很快就会用完,”他低声说,“所以你必须……必须知道怎么掌控你的力量……还有这把剑。”
维洛睁大眼睛,但迅速明白了过来。 “真的吗?我能用它……?”她急促地呼吸着,看向自己的两手,“嗯……不过好像感觉没什么不同。”
“接住,双手举好。”他横过剑身放在两手之上递给她。维洛手握住剑柄,将剑举在面前,面孔被剑身分隔成两半。
很快剑就开始随着她身体的扭动轻微摇晃起来。她的眼睛从浅灰色慢慢变绿,他甚至能感觉到那头狼在灵魂深处的躁动。
他把手伸进她的帽子底下,捂住她的耳朵,两只大拇指越过眉骨按在眉心。维洛晃起脑袋想要挣脱,但他坚持着没有放手。
他可以看见就在女孩背后,雪怪已经从冰层里挣脱出肩膀,剩下的冰层也在脱落。
“看着我。”他说。维洛平静了些,顺从地瞪大眼睛与他对视,带着一种动物幼崽般好奇而无辜的神色。
“将你的真名与信仰谨记在心。”
“谨记在心。”她喃喃地重复道,声音有些颤抖。
“信者不疑。”
“信者……”她顿了顿,蓦地闭上眼睛吻了一下剑身,“信者不疑。”
当她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虹膜已经完全被染成绿色,瞳孔收缩了一下找回了焦点,中间反射着一轮满月般的莹莹绿光。
“你醒着吗,维洛·缪勒森?”卢卡低声问。
维洛点点头,看起来比往常更加平静。于是卢卡知道这女孩已经完全准备好了。可是在该放开手时他还是犹豫了一秒。
是维洛先按下了他的手。在转身面对狂暴的巨大敌人之前,她取下自己的帽子,踮起脚扣到他头上。
“我不会有事的。”她说,“有你在这儿呢。”
很难说清这一刻是什么让他震颤了,是那种纯粹坦然的勇气,还是对他完全的信任。他甚至没有第一时间意识到那怪物的前掌已经解放出来,折断一棵被它蹭倒的大树,更加愤怒地砸过来。
维洛回过头,但没有躲。她分开双腿稳稳立着,双手持剑,迎面猛挥。剑刃划开空气,在还未碰到树干的时候便发出呼啸声。
卢卡站在她身后,扬起短剑给了她火。烈焰一闪,被用作武器的树从中间断裂成两截,轰然落地,焦黑的裂口处燃着火星。
在灰烬中维洛仰起头,迎着怪物的视线继续向前走。那怪物的双掌拍下来,但她闪得更快,一转身将剑刃划出一道弧线,深深砍入血肉里。鲜血喷涌而出,怪物凄厉嚎叫,猛地抽回前掌。维洛紧抓着卡在骨头里的剑不放手,此时也被一下甩上半空去了。
卢卡能感到自己的心脏疯狂地撞在喉咙口。他调整好角度,又扔去一阵风,看着维洛借力抽出剑,乘着风升至最高点。在雪怪头顶正上方的空中,在最薄的云层透出日光的地方,她扭转了姿势。
她开始下落,闪着银光的长剑竖直对准地面。同时卢卡驱使上空的风改变方向,推着她像一颗陨石一样俯冲而下。
雪怪仰起头,挥舞起双臂想要扇开这只害虫。它的速度太快了,一只巨掌几乎已经将那个小小的人影拢在指间。
只差毫秒。卢卡默念出咒语的最后一个音,短剑指向雪怪的前掌。空气在雪怪指间爆炸开,强风令将那顶皮帽子遮耳的部分疯狂在他耳边拍打。
女孩钻出包围,长剑像一枚钢针捅进雪怪右眼里,接着一股烈焰从它脑后穿透而出。
怪物发出最后一声干哑而痛苦的哀叫。它一动不动地矗立着,伸出的前臂缓慢垂落,随后高大的身体歪向一侧,轰然倒地,压塌了大片树林,溅起地面上巨浪般的碎雪。
卢卡两手揪着皮帽子边缘,几乎高声呼喊出来。他朝被打倒的怪物走去,越走越快,最后开始奔跑。
雪人横在雪里,右眼眶被烧得焦黑,左眼则瞪得露出眼白。维洛提着剑站在怪物额头顶上。她没戴帽子,鬈曲的金色短发乱七八糟地翘着,像一朵带着太阳味道的花开在灰色的冬雾里。
“喂!”卢卡喊了一声。
女孩朝他转过头,眨了眨颜色浅亮的眼睛,接着便纵身一跃扑了下来。他怔了片刻,没来得及躲开,立马就被那小个子的女孩撞倒在地。
卢卡昏昏沉沉地躺在冰冷的雪地里,意识到维洛整个人横着趴在他身上,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她浑身都在轻轻抖动着,发出一种令人担心的奇怪声音。
他紧张地推了推她——这时维洛抬起埋在雪里的脑袋,放声笑起来。
“你看见了吗?看见了吗?我说过我是个好猎人,对不对?”她说,还在咯咯笑着,“而你!天哪,亲爱的小少爷,你肯定是整个帝国最厉害的魔法师!”
卢卡·罗德勒哼了一声,躺回雪地里,然后也笑了,一直到肺部生疼,眼睛里溢出泪水。
自己看起来一定傻极了,但他不在乎。雪怪高如山丘的尸体躺在一旁,而这是他几年以来第一次觉得不再被困在梦里。
我永远喜欢小猎犬.jpg
标题来自高桥优的同名歌《太阳と花》
第26章
出了山谷之后,他们沿着铁路往附近的小城前行。踩着枕木行走要比在雪里容易得多。这条一匹马宽的铁轨与煤矿周围的轨道很相似,横在林子外的雪地中间,下边铺着碎石子,积雪已经被铲到两侧。
维洛打了个哈欠,不小心吞了几片飘落的雪。昨天她好不容易才坚持到了山谷外,对最后一段路已经完全失去了记忆。大约是卢卡把她拖过去的,因为当她在路边一间废弃的木屋里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是今天清晨了。可是跟往常不太一样,到现在她还是觉得眼皮沉得像一扇铁闸门,四肢软得像在热汤里泡了一晚上的长面包。
“今晚我们可以在城里好好休息一下,”卢卡向她保证,“再买两匹马……或者弄辆马车。”
她迷迷糊糊地答应了一声,隔着袖子轻轻挠自己的左手臂。早晨换绷带时她发现左手臂上的伤已经接近愈合了,新长出的肌肉现在痒得要命。
因此她并没有第一时间察觉出脚下的轨道的轻微震动。直到身后尖利的汽笛声响起,维洛才惊了一跳,呲牙裂嘴地捂住耳朵。
仿佛一座在逃跑的工厂正在靠近,伴随着有节奏的撞击声和煤炭燃烧的气味。回头时她瞥见疾驰而来的高大怪物黑黢黢的影子,接着就被两束强光刺得睁不开眼睛。幸而卢卡抓住她的手臂,把她从铁轨上拽到一边。
车头里有人探出半个身子来喊了些什么,维洛没听清,只看到一长列车厢呼啸着快速掠过他们身边,车轮碾过轨道发出隆隆巨响,底下还不断冒出白色的蒸汽来。很快汽笛声和那股热风都远去了。
“这就是那个叫做火车的东西,对不对?跑得是挺快,就是太烦人了。”她小声埋怨,“他们就不能做得小声点儿吗?”
“好主意。”卢卡说,因为刺鼻的烟气咳嗽了两声,把围巾拉上去盖过半张脸,“不过只要坐在车厢里边,你就不会觉得那么烦人了。”
“大概吧。”她摇了摇头,“铁路还没修到北方去,我也舍不得花那么多钱。要不然,我早就一路坐到格洛斯特去了。”
卢卡耸耸肩,低着头重新走回轨道上去。
“为什么你不从南方搭火车去赫克?”维洛好像想起了什么,“路上一定有车站,你也不缺钱。”
“我想呼吸点儿新鲜空气。”
“得了吧,别当我是十岁的小孩子。”
卢卡回头望了她一眼,眼睛眯着,眉毛往上扬,似乎他被这句话逗得有些想笑。然后他叹了口气。
“告诉你实话吧,我时常做关于火车的……噩梦。”现在他抬头望着天空了,一边像那列火车一样从嘴里吐出很长一道蒸腾的白气。
维洛不知该怎么接话,只好等着他继续说下去。但是卢卡又转过了话题。
“我来考考你。”他慢悠悠地说,“假如你当上了骑士,之后有一天,世界上忽然出现了会骑马会用剑会开枪的机器……”
维洛眼前浮现出一条孩子们玩的木马,在木马底下安着滚轮,背上支出几根握着刀剑和枪械的手来。
“才不会有那种玩意呢。”她哼了一声。
“以前我的老师曾经告诉我,在他小时候,也没人料想到人们可以不用魔法,在三天之内从帝国的最东端跑到皇都。好了,如果人们比起你更喜欢那种机器,因为它绝对忠诚,除了燃料之外不进三餐,更不需要人服侍,你觉得会难受吗?”
她思考了片刻,最后觉得有些丧气。 “大概会的。可你们不一样。”她还想努力一下,“你们可以……改进那些玩意。难道不是吗?如果你们施些魔法让火车跑得更快些,或者再安静一些,不是一样会被人需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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