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鸣大掌翻转向上摊平,黄金色船只有别于往年清正,因寒离魔念侵入残留,染上一股邪魅。
魔神之前已经探查一遍,不必再查也知结果。可雍鸣心思缜密,不愿放弃任何一丝细节,亲自探看方能安心。
他分出一缕神念,筛选庞杂信息。船只随德水奔游六界,带来信息跟往年相比无大差别。倒是意外辉光居然身在冥界,细想之下猜测可能微笙伤势棘手,至今未愈。
拒三人分离半月有余,以辉光治愈术仍未治好,恐怕不是小伤。心下担忧微笙身体,记下此事,准备寻机前去探看。
“如何?”方时祺见他沉默良久,出声问他。
雍鸣回神,掌心收拢,船只幻象消散。他摇头,回答:“一无所获。”
结果不出所料。
万年来,雍鸣已知无数次。
方时祺知他悲伤。雍鸣思母,魔神念妻。父子二人对于情感执念倒似如出一辙。
偏执,纯粹,不计后果。
方时祺说出自己猜测:“洛水神女由精气聚集,或许……陨落后回归初态,归于天地,因此你们寻她万年,不得下落。”
人存世间,无论时间多寡,均会留有痕迹。踪迹全消,不免惹人生疑。除非那人死法离奇,有违天道。
比如当年妖神时祺,她燃魂剖心而死,魂魄散于天地,不入幽冥,本无轮回。
雍鸣神情沮丧:“或许吧。”
夫妻二人相携回府,收拾睡下,已至三更。
一室银辉,清寂斑驳。雍鸣盘坐床前,静如山峦,凤目幽深,盯着床榻上熟睡娇颜。坚定着某种决心。
冬深日寒,草木枯黄一日赛过一日,树叶簌簌飞落,一层层覆盖住枯草,大地骤失盎然绿意,一片枯黄。凌乱入泥,化作养分,哺育大地。
冷雨冰寒。密密似盐,一颗颗飘落,发出轻微稠密冷脆“哒哒”声响。滴落瓦面洗涤去寿纹瓦面上尘埃,顺着下端滴水圆尖,如珍珠滴落地面,形成一洼小小水坑。
厚重彤云随风不断堆积,天色因之明暗迭换。暗沉沉天幕巍巍压下,闷不透风的,又冷又灰败。
朔风回旋,呼呼吹过,雨滴飞斜。渐渐地水滴凝成一片片六叶冰晶,鹅毛般铺天盖地落下。
未时,整个梅山银装素裹。方府高低错落屋脊满目白茫。
大雪倾盖,一祈院四间并排屋顶却只落得薄薄一层雪花,灰暗光线下只见蒸腾热气如烟,虚虚升空。
青瓦之下,夜明珠作灯,将繁花锦簇地暖房,照得明媚如春日花海。花香馥郁,缤纷绚烂,宛若人间仙境。
乌木摇椅简奢厚重,细致铺了数层华美锦面软垫,柔软如云。方时祺穿着厚厚狐裘似一片叶子轻飘飘歪在上面。人如一株垂死幽兰,矜贵枯败。
花瓣眼瞳一向清魅倔强,此刻华彩尽失。瞳孔失焦愣愣望向雕花窗棂。穹天灰暗无光,映在眼内一片渺茫灰白。她昏昏欲睡,小口艰难吞吐满室幽香,胸口短促起伏,动静几近于无。
小黑在侧,四爪摊开仰翻肚皮呼呼大睡。暖呼呼毛茸茸软绵绵小身子像个小火炉一样,热气源源不断温暖方时祺冷如冰锥身躯。
最讨厌最难捱最后一个冬天来的理所当然。
寒冷渐深,身体不负众望一日日溃败。方时祺早有心理准备,应付生命最后一个寒冬。
往年今日,微芒院早早烧起地龙取暖。整个冬天,她像冬眠一样,神魂倦怠,意识恍惚,蜷缩着一动不愿动,消耗身体。
等到冰消雪融,春光潋滟,神智才会渐渐清明。
是了。
妖神时祺,人蛇后裔,遗留祖先习惯,冬眠。
难怪她一到冬日,总觉一股疲惫自神魂深处翻涌出来,淹没软化一切动力,整日昏昏沉沉。
想通其中关联,菱唇微抿。她伸手掐住另一边手腕薄透皮肤,疼痛使她清醒几分。
嗅着安神香气,看见角几上博山炉内如山青烟缭绕散出。璀璨月明珠光芒照射下,状若残虹,五彩斑斓,生动曼妙。如神女轻盈衣衫,缥缈摆动,盘旋缭绕,升腾淡远。
青烟柔美,清灵顺滑。恍若置身仙境。
但也隽永虚薄。一如雍鸣,身似青烟,微凉飘逸,静谧朦胧。
强打起精神,转眼望向一架花墙,隔档外那人。
繁花姹紫嫣红作衬,雍鸣一身白袍,纯粹似玉,无暇好似九天月,矜贵清俊。翩翩然欲乘风去,触不可及。
他凤目微垂,正盯着药炉,为她煎药。似是察觉到她望去视线,放下手中蒲扇,站起。如竹修挺身影,转过一架似锦繁花,朝她走来。
方时祺笑着朝他伸出手,花瓣眼瞳顿时收敛无尽悲伤,笑眯着,妩媚潋滟。
雍鸣握住那只瘦弱手臂,施力拉她坐起,顺手拿起一方软枕塞到她背后。
小黑听到动静,猫耳抖动,舒展身体伸个大大懒腰,眼眸惺忪,又沉沉睡去。
雍鸣施法清理干净纯白狐裘沾染的黑色猫毛。探过手去,确定小猫只是挨着她,没有压到她身体,轻笑一声:“它倒是睡得香甜。”
没心没肺,无忧无虑自然倒头就睡。
方时祺伸手摸摸它柔软热乎肚皮,只觉掌下肚腹圆润厚实,勾唇一笑:“它好像胖了一些。”
魔神离开梅山,威胁远离。灵智已开小妖隐忍数年,欢喜不已,奔走相告。
雍鸣默许小黑亲近方时祺,它不时前来,受到方府大方款待,日日投喂鲜鱼鲜肉。冬日寒冷,它懒散捕猎,活动骤减,可不养了冬膘。
“懒怠了。”雍鸣捂住它粉嫩小鼻子。
黑猫无法喘息,抗拒摇头,睁开眼,迷蒙蒙疑惑看向妖王。
以为妖王有事吩咐,小黑翻身坐起,摇晃抖抖身躯,彻底清醒后,问:“大王,您有何吩咐?”
旧毛掉落,新毛生发,乌黑稠密,宛若锦缎,摸着厚密柔软,让人爱不释手。
唯有一点不好就是,掉毛严重。它刚挨着方时祺躺过地方,纯白狐裘上黑色猫毛甚是显眼。
“你要掉毛到何时?”方时祺故意黑下脸,语带嫉妒问它。
冬日各色大氅,沾上猫毛不好清理,还需雍鸣施法。每次摸它久一点,还会得一手猫毛。某日两人品茗,方时祺瞧见瓷杯漂浮一根黑色猫毛,不由震惊。
同样是毛发。
方时祺一头枯黄稀疏,小黑一身稠密油亮,实在难以让人心里平衡。
“快了吧……”小黑底气不足说。
猫妖根据以往经验判断,每年一般要从三月掉到年底,它嘿嘿尴尬一笑,讨好说:“哪有猫不掉毛的?”
实属猫妖特性,不可违抗。
真相确实如此,夫妻二人不好苛责它。
雍鸣观其身子圆硕,识海扫过,发现小妖修为未增加多少,明白它这是纯粹吃胖。叮嘱它:“你莫要荒废修炼,整日睡懒觉。”
说到倦怠修行,雍鸣还想起一个万岁大妖,书妖。妖灵久远,修为万年不见丝毫长进,就在混在市井,全副心思都扑在邻里长短。
它失踪几月,雍鸣几番探寻,未能查到下落。招妖幡内显示书妖妖灵未灭,想是暂时安全。
“是,大人。”小黑不敢反驳,赶忙应下。
煦朝灵气匮乏,妖生灵智十分不易。况且小黑来历奇特,生而开智,不可荒废。方时祺想到这里,问:“你父母可曾为你取名吗?”
小黑生身父母去世时它还未记事,记忆模糊,不记得为它取名。
它自小混迹梅山,附近老鼠一族,无数子孙死在它血盆大口下,称呼它“黑阎王”。
这个威风凛凛外号,甚至震慑住了,梅山不明所以众多鸟兽,大家见它就躲。导致它恶名远扬,昼伏夜出为生计奔波,根本没交到什么朋友。
外号算不得名字,小黑摇头回到:“没。”
“叫你踏雪如何?”小黑通体黝黑,四爪洁白。方时祺觉得此名合适,即威风又贴切。
小黑一愣,猫眼瞪圆,吃惊道:“真的么?”
方时祺点头,顿一顿,轻声问它:“你可愿跟着我姓……方?”
猫妖,性灵诡谲,可通神明。修行九世,托生成猫。若得姓名,来世可脱离兽道成人。
第118章
小黑幼年,父母猝然惨死,身为猫妖幼崽,它还没学会捕猎手段,生存堪忧。
陪伴它度过妖生最艰难时刻的是这个叫方时祺女童,一妖一人相互安慰,度过一段生命黑暗时光。
它心存感激。
后被方伯辉撞见能吐人言后,惊慌逃走。被雍鸣所救,从书妖那里得知他“妖王”身份。
它年岁尚小,对妖知之甚少。妖之天性让它感知到,此界灵气匮乏,并不利修行。不明白妖界之主为何现身在此。
妖王勒令它不准冒然靠近方时祺。
小黑不解,望向静坐窗前的嶙峋童子,问:“为什么?它不是我们同类么?”
人间界三伏天,阳光炙烤大地,空气仿似热到烧灼,散发滚烫热意,似要将人烤干。偶尔传来阵阵尖锐蝉鸣,让人更觉烦躁。
周遭一切,都是吵闹的,鲜活的。他们置身沿街商铺,楼下人群熙攘,往来聒噪,令人厌烦。
唯独男童病殃殃地,形销骨立,独占一方天地,仿似有无形壁垒,将一切炽热阻隔在外,独留冰凉。他倚窗歪坐,垂垂欲死。
晴空朗朗,热浪滚滚。小黑却忍不住打个寒颤,巴掌大小身子,撅着屁股,吃力爬上案几,蹲在阳光里,才觉温暖一些。
雍鸣搁下书卷,青烟大袖掩唇,一阵撕心裂肺干咳过后,眼尖小黑发现袖口嫣红点点,随他拂袖复又恢复洁净。
稚嫩童音悲凉暗哑,温和反问:“同类?”
小黑忙不迭点头。
“你因何得知?”他似是不解。
“我……闻到她神魂里温和气息……而且她不但对我没有恶意,还同我讲话……不是同类?是什么?”
雍鸣闻言不答。
沉默半晌,方似是明了,抿唇道:“猫妖性灵,传言不虚。她……神魂,其实天生比别人轻,似妖似神。”
小黑那时不明白方时祺神魂里,那份温暖气息,实则是神之悲悯慈和。也不知当时垂死稚子“妖王”真身巍峨。
他和她一样,都有神圣妖气,让妖望而生畏,又忍不住亲近。
长大一些,小黑明白。她似乎是妖王曾经伴侣。前世应该也是一位女妖,来人间界渡情劫。
将来若是能与他们一起返回妖界,去到灵气充裕之地,对它修行大有裨益。
小黑自然欢喜,躬身一拜,说:“谢谢你,时祺。我很喜欢这个名字。”
名字,是契约佐证。
寻常妖兽认主,主人赐予姓名意在结契。
可她是妖界界主,万妖之神,实在赐予猫妖福祉。
契约成,雍鸣看到方时祺与方踏雪周身闪起一簇柔和金色光芒,笼在他们周围,使二者福泽相连。
不谈来世际遇。今后仅凭妖神庇佑,方踏雪或可成为一方大妖。
方踏雪纵身一跃,兴奋不已,欲钻入方时祺怀中。将将挨到女郎狐裘,却被一只大手拎住后颈。它顿时蜷缩僵立半空,无辜不解望向俊美绝尘妖王。
无法对这张周正隽雅神颜生出一点冒犯心思,它眨动溜圆大眼,恭敬询问:“大王,小妖可有冒犯?”
书妖曾言,妖王雍鸣心软如棉,闯祸被抓。一要虚心认错,二是摆出可怜兮兮状,定能拿捏。妖王绝对不会忍心怪罪。
“黑阎王”方踏雪深深鄙夷书妖投机谄媚。弱小猫妖方踏雪用起来得心应手。
眼瞳漆黑如墨,黝黑圆润,瞳仁黑白分明,清如水,明如镜,似水晶通透,如玉石润泽,清晰倒映出一方清隽剪影,似星子坠入,璀璨满目。
皆是他。
一人一妖动作一致疑惑歪头,似在无声询问。将雍鸣沉寂心湖看的“咯噔”一跳,旖旎碧波漾开,余下一片柔软。
雍鸣别开脸,干咳一声。
轻轻将猫妖放在方时祺怀里,嘱咐它:“莫要跳脱莽撞,你这般圆润肥硕,会撞伤她。”
方踏雪妖生第一次被人明晃晃嫌弃肥胖,整只猫呆掉。
酷寒冬日,鸟类举家迁徙,兽类大都屯粮冬眠,猎物匮乏。狩猎和过冬,对猫妖是残酷考验。往年冬日,它经常饥寒交迫,瘦到皮包骨。
苦熬不住,才敢偷摸向妖王求救。
妖王不可怕。妖王父亲魔神却很残忍,书妖说他作恶多端,蔑视生灵。每每看运气避过才能见到妖王。
今年冬日,魔神离开。棉毡温暖,食物充足,简直如坠仙境。
花房温暖如春,最是适合呼呼大睡,不用奔波狩猎,懒怠修行可不就——胖了。
它蹲坐在方时祺怀内,前爪抱住肥圆肚皮,顿觉天塌地陷。难怪近日总觉行动迟缓,原是过分肥胖导致。
方踏雪欲哭无泪,倒在方时祺怀内,哀怨喵叫:“小妖知错。”
方时祺将热乎乎香肉团子抱个满怀,虽觉吃力,但手感甚佳,一时爱不释手。
素手纤纤,挠着方踏雪下巴,令它舒服的眯眼,打起呼噜。
方踏雪享受片刻,在她怀内滚个圈,想到什么陡然一顿。
小鼻子细细嗅着,仔细分辨主人气味,问:“你可有身孕?”
两人成婚两月有余,按理应有孕信传出。它见梅山那些新婚娇娘,刚怀孕时小心异常,万不可磕碰,恐怕流产。以为雍鸣是在忧心这个,当即想确认一下。
妖王至今无子,时祺若能诞下妖王子嗣,未来重回妖界必会受到万分重视。
方踏雪一边想着,一边嗅着,丝毫没发现,它莫名其妙一句话,惊的新婚夫妻二人齐齐僵立,尴尬过后,双颊羞红。
雍鸣拎住猫妖后颈,将其从方时祺怀内拽出来塞进垂挂在侧卷轴。
短时间内不想看见它,唯恐它再语出惊人。
“夫君你害羞什么?”方时祺捂住发烫脸蛋,瞅见雍鸣羞赧,故意询问。
雍鸣讷讷。
明知以她目前情况根本无法调戏自己,却不受控制逃也似的转身离开。
说:“药好了,我去给你端来。”
他估计把自己当成一个登徒子。方时祺眯眼哂笑。
情事上两人弱的半斤八两。单论知识渊博程度,恐她还占上风。就他那严防死守劲儿,调戏他简直是在逼良为娼。
真是,有趣!
他很快将药端来。
方时祺经年累月药汤不断,早已习惯苦涩。她现在,半死不活,多喝一碗少喝一碗,区别不大。
可她在意的家人们,还不知她溃败将死,仍存希冀,望她康健。她不愿徒惹他们担忧。
哄人这份活计,一人一法,实则更费心神。
莫不如,直接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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