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边的侍从像是陷入回忆当中,没有出声。
顾行知分析起眼下的局面,心中暗道不好,迅速做出决断,垂首解下系于腰间的玉佩,一边提声同侍从吩咐道:“你拿着我的信物,快跑去山腰处支回两百号人手,径直去围四当家的院子——”
话音未落,他侧首递物的动作忽然僵硬在半空。
一柄寒亮到眩人眼目的银刃悬于他眼珠正前方,在半寸的距离正好停住,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瞳仁剧烈猛缩,脊背陡然升起丝丝阴森寒意。顾行知不动了,整颗心却如坠冰窖。
见他这般识趣,那柄遮掩住他大部分视野的银刃稍稍挪开了一些,露出后头一张熟悉的昳丽面容。
美人一双妙目盈盈而笑,眼眸宛如秋水含情,清澈而深邃,仿若能透视人心。
她持刀指着他的眼球,眼神中却好似并没有恶意,反而充满了好奇与探究。
“二爷,如何就要差人围妾身和夫郎的院子呢?”
声音泠泠如玉击,若娇莺鸣啼般悦耳。
在那白皙纤手中,这柄刀并不显得突兀或可怖,反而与她的温婉气质相辅相成。
可顾行知却再不敢小瞧于她。
季书瑜持着刀柄的动作极稳,神情自若地以刀尖指着他的眼球,自始至终未有流露出一丝慌乱之色。通身气质沉静闲适,与他记忆之中的那位娇弱淑女简直判若两人。
顾行知握紧手中玉佩,声音微微发颤:“是你……”
余光中,身旁那名侍从不知何时已被人用布巾堵住了嘴,四肢着地,趴伏于浅丛之中一动不动,不知生死。
季书瑜若寻常寒暄般同他问了安,垂眸瞧向他手中的物件,温声道:“这帕子是母妃给予的礼物,于妾身来说意义非凡,方才找不见了还真是慌乱了一番,不想竟被二爷给寻了回来……妾身真是感激不尽。”
她笑意盈盈,“有来无回非礼也,作为回报,妾身想请二爷到院中坐坐,正好也帮您避避外边的风头。”
果然如此。
顾行知神色灰败,挺拔如松的背脊终于弯曲下来,不再想着反抗,垂首任由庆心将他双手困缚住,仔细复盘着今日发生的事。
扣住了顾行知,两人带着人质再度折返回院落。
路经空旷的道口,隐约得见山腰下的火光冲天。季书瑜停住脚步,目光透过一片黑压压的树木朝山下望去。
如今已是夜晚,可山腰处却明亮好似日之将出。带有些许灼热之感的熏风徐徐而来,携着一股极为难以言说的刺鼻焦味。
大量草木被燃烧,化成黑色灰絮被高高吹起,又从天空中徐徐而降,洋洋洒洒落于大地各处。
这场火烧的太猛,大的好像叫人永远无法扑灭,只能待其将所有可燃之物悉数燃烧殆尽,方才得以自行熄灭。
可这里是连绵不断的山啊,要烧上多久才能全部燃烧殆尽?
眸中的火光幽幽而跃,季书瑜垂首,若有所思。
攻寨的方式有太多太多,纵火焚山,于百种计谋当中属实是个最下策。
原因无他,风向、火势皆是难以人为控制的自然因素,更遑论人心这一大变数也需算计其中。
那人到底是出于什么心态,方才会选择这种简单省事,却又极为不稳妥的方式来达成目的?
他就不怕狂风骤起,真叫火势扩大蔓延至周边的林木,以至于事情完全脱离控制,再也无法挽回?
表面谦恭有礼知进退的世家公子,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心狠若此,好似全然未将旁人的性命真正放入眼中。
若是他日同其发生冲突,那当真是无异于与虎谋皮。
……
返回屋中,二人将人质置于偏僻角落藏好,于黑暗中对坐等待。
约定的时间快到了。
亥时未满一刻,数道沉重的脚步声于后院踏入。
寂静的鹿鸣山顶突然响起一片喊杀声,如闷雷炸响于天际。
铁甲兵戈相撞间,各种哀嚎叫声交织成一片,奏成死亡的悲歌。
烛火早早被人熄灭了,冰凉月色透进窗内,照射入那双神色莫测的妙目中。
未过两刻钟,外头的杀声便又弱的几不可闻了。
庆心走到书桌旁,将侧窗轻轻推开了一条缝隙,往外扫视一圈,回首冲着季书瑜点头。
“估摸是往山腰去了,我先出去看看情况,在这里等我。”
季书瑜应声,忍不住嘱咐道:“千万小心些。”
庆心颔首,朝她露出一个安抚的笑,猫着身子从窗户轻巧跃出,匆匆往前院而去。
夜色昏昏,西风迎面而来,将衣摆吹得飘摇。
浓重的雾气中,视野中一切物体皆是若隐若现。高大屋舍如同一头头沉睡中的巨兽,潜伏在尸山血海之中。四周弥漫着肃杀和死亡的气息,将风也染上了血腥。
庆心忍不住蹙起眉头,强压下喉间的呕意。
尸山之上,鲜血成河,白骨累累,宛如一座座冰冷的石碑,诉说着方才的惨烈战斗。些许血迹已经凝固,形成一道道暗红色的纹路,宛如大地的血泪,见证了山寨中无数生命
的消逝。
有一队穿着银甲的兵卫于当中走动,手中持着锋利长矛,似在检查是否还有活口遗漏。
明显是要将寨中的人赶尽杀绝。
目光飞快于当中扫了一圈,见没找到目标,她干脆地转了脚步,继续去往下一个地方。
第19章 功不唐捐 叫他都有些不舍得杀她了。……
过了一个时辰,庆心仍未回来。
外头无任何响动声,整片群院寂静的落针可闻。
季书瑜靠坐在外间的书桌旁,闭眼休憩,心中却是思绪难定。
良久后,几道脚步声回荡于空荡的院落之间,声音齐整有序,行进间隐约夹杂着铁甲相撞的清脆声响。
她侧耳仔细辨认了一番声源方位,脚步声好似是朝着这边来的,粗略估计约摸有二十余人。
纤手支开一道窗缝,抬眸静静往外头的夜色中望去。
脚步声最终停落于院门之外。
“吱哑——”
门被人从外头推开,为首的正是庆心。她眼神锐利如刀,目光仔细打量了一番周遭环境,方才抬步轻巧地走入院中。
门口停立着一支长队,被众兵卫簇拥在中心的男人着一身轻甲,月牙白的袍角不染纤尘,洁净如天边明月。如缎墨发以玉冠束起,通身气质沉稳,少了平日里的矜贵疏离之感,眉眼间充斥着几分森寒杀气。
是闻人珏。
季书瑜紧绷的心弦莫名缓和下来。
她轻轻吐出一口浊气,抬手抚上心口,思绪杂乱,道不清自己到底是在害怕什么。
是担心梅薛温突然赶回来吗。
可眼下鹿鸣山寨局面一片混乱,前有山火,后有敌兵。他身为四当家,必然要以庇护手下为先,决计无暇抽出心思想到她。
放下扶着窗子的手,季书瑜起身,将门拉开。
乌云蔽月,夜幕浑黑。
晚风仍染着些许未曾褪去的灼热温度,远方火光黯淡近无,想来火势应是被人控制住了。
闻人珏迈开长腿进到院中,掌中把持着一柄极长的银弓。行动间,那弓身光华流转,好似一条银色的龙蛇盘曲于修长指间,漂亮又瘆人。
季书瑜提起裙摆步下台阶,抬眸望向那静立于梧桐树底下的人影,忍不住出声问道:“珏公子,抓着梅四了吗?”
照他先前的约定,季书瑜负责拘束住梅三和顾行知的行动,寨中剩余人手便交由闻人珏及其兵卫进行抓捕。
眼下他带着自己的私卫出现于此地,那究竟是得手没有?
在从闻人珏口中得着一个准话前,她悬着的心始终是无法放下。梅四那厮性格古怪恶劣,手段狠戾,又对山中地形极为熟悉,若是叫他逃脱,恐怕后患无穷。
闻人珏身形隐没于漆黑树荫之下,身姿挺拔若孤松,面上神色难辨,闻言不语,只是唇角好似噙着一抹笑意。
修长有力的手指接过侍从递来的柳叶箭,搭箭上弦,十分轻松地便将手中持着的长弓拉至满月,径直指向她的方向。
“公主,当心。”
弓弦紧绷,蓄势待发犹如龙蛇盘曲,随时可以夺人性命。
锋利箭头的寒光于夜中冷冽明亮,季书瑜甚至能借这抹银光隐隐看清他持弓指节上佩戴的一枚玉戒。
寒意涌上心头,她怔愣在原地,神情无措,不明白他眼下如何会忽然翻脸。
余光中,远处的庆心神情惊怒,僵硬着身子,瞪大了双眼瞧她,双唇微启好似正要说些什么。
勾着柳叶箭的指节即将松开。
五感在这一瞬间被拉到了极致,周遭声源忽而变得静谧至极,只余弓弦的震动在空气中回荡,伴随着清脆的弓鸣声,震撼人心。
她甚至顾不得遮掩自己会武的秘密,本能的想要寻找掩体躲避,却在闻及身后传来一道细小足音,夹杂着微乱的呼吸声时将将停住了动作。
原来不知何时,有人竟于她不察之时逐渐迫近,眼下距她只余几步之遥。
她顿住脚步,指尖攥紧袖口,一双妙目直直地望向闻人珏的目光,静默地面对即将到来的威胁。
箭镞破空之声擦过耳畔,带着凌厉的风声,仿佛能穿透一切阻碍,其势迅猛,连带起她的几缕鬓发于空中轻轻浮动。
之后便闻侧后方传来一具肉-体倒地的声响,和着男人低低的嘶哑喊叫。
她闭了闭眼,莫名轻叹了口气。
“公主好胆识。”
惑人的轻笑声响起,如同石子投入死水,打破了院中被固封已久的沉寂,荡开层层撩人心弦的波纹。
闻人珏放下手中持着的长弓,回身交予侍从。一双瞳色极浅的长眸隐隐含笑,将女子方才的所有举动尽数收入眼中,神情玩味。
真是有趣。
这位嫂嫂的秘密不少,叫他都有些不舍得杀她了。
既是被人特意送进闻人府里来的女人,不让她成功入到长兄院中游玩上几天,倒是辜负了对方的一片美意。
况且他还真想瞧瞧,这位淑女以后还能给他带来什么意外之喜。
季书瑜抿唇不答,回头望去,但见顾行知倒落在不远处,捆束他四肢的麻绳早不见踪迹,只有一柄匕首掉落于脚边,想来便是他用以逃脱的工具了。
顾行知躺于地面,灰败的面容上尽是惊惧,汗水与尘土斑驳于肌肤和衣物上,瞧着异常狼狈。
那只中箭的手臂无力地垂在身旁,殷红的鲜血从伤口处缓缓流出,很快便染红了周遭的土地。
庆心大步上前,啐了他一口,取了麻绳将其再度捆束起来,同几个兵卫一道将人如拖死猪般带到外头拘困人质的地方去。
解决完了梅胜志的两条有力臂膀,接下来的事情就愈发顺当了。
兵卫从瀑布旁的山洞内寻到了潜藏其中的大当家,因他身边并没有多少爪牙跟随,不过片刻中便被轻松拿下。
留在寨中的人数不多,大头主要还是于外头救火的四当家梅薛温那边。
可闻人珏派去山腰处的兵卫仍未归来,尚且难说前方如今是个什么情况。
季书瑜跟随着闻人珏的队伍一同行走,一行人正准备去到前院中集合,却见一银甲卫神色严肃,于道上同他们相向而来,快步走至闻人珏身边与他低声言语。
“公子,山匪的大部队以奇速转战至后山,突袭了我方留于后头扫荡的人手,抢夺了大量马匹和兵器,恐怕是打算往后山口强冲下去。眼下战况焦灼,双方打得不相上下,之后要如何应对,还请您作指示。”
声音忽而极不明显地停顿了片刻,他声音压得愈发轻微,继续言道:“那领队的男子让我向您捎个话,他称自己身上有您一直在找的东西,如果可以的话……他希望能够以物易物,换取他的夫人。”
季书瑜听得眉心微跳,不安的垂下一双长睫。
以物易物?
闻人珏眼眸中微光闪烁,回首望向身侧的女子,低眸不语。
良久,他方才斟酌词句,抬眸一错不错地盯着她,低声道:“嫂嫂想不想试试,亲手结束在这里种下的一切因果?你晓得的,此事总要有个结果,那匪寇若是不死,只恐后患无穷。”
他以庇护者的身份将她拘束于隐形囚笼之中,声音低沉醇厚,如若诱哄般劝她以身饲魔。
“若公主担心旁的问题,在下愿以兰泽闻人氏全族人的性命同公主保证,必然全力保护您的安危……何况,那草寇手中的物什恐会关系到闻人氏全族人的未来,万分紧要,不容闪失。只要此间事毕,您便是闻人府未来的主母,再无任何污点,永享无上尊荣。”
肯作如此毒誓,还以名利来诱她,却是闭口不提要拿她去交换来的东西究竟是何物。
高高在上的贵公子,
一个技术拙劣的欺骗者。
就好似先前在竹屋时那般,一边言辞关切,一边却将滚烫茶水送至她手中,还觉得自己的伪装十分到位,以一张俊美皮囊和惯常的手段便能轻易将人哄骗住。
又或许他是知道的,那盏茶水滚烫,他的表现亦是漏洞百出。只是他高高在上,并不屑于同她这等蝼蚁周旋,更不在乎她心中是作何想法。
眼下她没有做别的选择的权利。
沉吟片刻,季书瑜轻轻颔首,若温顺的羊羔般垂下脑袋,顺应道:“玉倾没有异议。”
*
后山口,清河畔。
梅薛温着一袭墨色劲装立于众爪牙之中,闻及对岸传来的脚
步声响,侧首将目光锁定于被众星拱月般护着的纤瘦身影之上。
见她若有所感般回首望来,他唇角勾出一个凉薄的浅笑,一语不发,只是远远望着她。
好似当初照面时那般,短暂的对视。
季书瑜心中忽然浮现些许不好的预感,有些不自然的侧过身子,垂下脑袋,不肯对上他的眼眸。
闻人珏长身鹤立于溪畔,手中金扇轻点,将二人的反应悉数收入眼底,笑容舒朗。
“吾以为梅四当家是个聪明人,应也知晓玉倾公主乃是闻人府未来的新妇,金枝玉叶,决计不是一介草匪能够高攀的。不若如此,吾再予你一刻钟,可容梅四当家仔细想想应当换个什么条件,方能安然无恙的离开此地?”
梅薛温伸出大掌,指间捏着一枚质地温润的白玉,有一下没一下的抛着。语气无波无澜,全然不为他的言词所激怒,答道:“闻人公子果真慷慨,但可惜今日要叫您失望了。”
“放心,我只需玉倾公主作几日人质,待手下人马悉数抵达至北苍边境,自会将你要的东西交予她,放人回去继续成亲,决计不会伤公主一分一毫。”
第20章 槛花笼鹤 “一日夫妻百日恩,公主蕙心……
14/65 首页 上一页 12 13 14 15 16 1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