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淡的白雾缭绕,四周古树参天,一座高大的庙宇于其中若隐若现,静谧而神秘,仿若一幅褪去水墨的古老画作。
梅薛温于庙门前勒停了马,翻身而下,伸出坚实有力的手臂环于她腰间,轻松便将女子抱下了马背。
她垂手整理衣衫,仰目望向前方。
冷月映照着破败的庙门,石阶上堆满了厚厚的枯叶,朱漆斑驳,无不显示出庙宇历经的沧桑。
屋檐下挂满了纵横交错的蛛网,勉强为这座废弃的山庙增添了一分生机。
显然已是许久不曾有人到访此地了。
他是准备在这过夜?
梅薛温并不同她解释,待将马匹放至绿草肥沃的土地上后,又独身往河水边走去。
一边褪下了那件满是鲜血的外袍,随手撕下一截较为洁净的布条,就着河水将伤口粗略清洁了一番,动作之粗鲁叫季书瑜看的都忍不住皱眉。
他却是若无所觉一般
,待处理好伤口,回身领着季书瑜往山庙中去。
木门嘎吱作响,室中光线极为黯淡。
入眼便是一座立于庙宇中心的巨大佛像,虽然面容依旧庄严,但色彩模糊,浑然失去了昔日的光彩。
底下摆放着的香炉亦是锈迹斑斑,散落一地香灰,夹杂着岁月留下的无限荒凉。
梅薛温于庙中环视一圈,最后驻足于佛像右后侧的墙角处,将自己的外袍铺于地面,倚靠着墙角坐了下来。
他闭上双目休憩,竟是全然不去管她,好似丝毫不在意自己的人质是否会半路逃跑一般。
屋内长久无人打理,墙面遍布着霉斑,室内充斥着极为令人不适的霉湿气息。
如此他竟也能够忍受么。
季书瑜朝墙角处投去一瞥,思忖片刻,拖着双腿以尽可能轻的步子上前,将两侧的壁窗挨个推开。
携着草木气息的晚风吹入室中,中和了鼻间那股霉湿气息,叫人一扫心中的烦闷,颇感舒心。
耳畔传来淙淙流水声,隐和着几道微弱的清脆鸟鸣。
她安静地靠站在木窗边上,一双妙目眺望前方,却不看那些瀑布与高山,若有所思地循着远处的天边望去。
微弱月光映照下,少女形貌昳丽,雪肤红唇,宛如山中精魅,不似凡间客。乌黑长发如瀑布般悬垂于白皙颈侧,发丝轻飘若撩人心弦。
美人神情专注,全然不晓,自己此刻亦成了他人眼中的风景。
梅薛温抬目打量她,神情莫测,不知在想些什么。顿了半晌,方才低声唤她:“来这边坐。”
季书瑜闻言应声,乖顺地回身,缓步走到梅薛温所在的墙角处。
一双秀眉轻蹙,忍着腿根处的灼痛之感,屈膝同他一道坐在了那件外袍上。
将她的神情尽数收入眼中,梅薛温长睫垂落,修长的手指于怀中摸出一只瓷瓶,投至她怀中。
“虽不知公主方才所说为何,但梅某还是希望公主不要思虑太多。眼下只是权宜之计,待此间事了,便会放公主自由,往后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季书瑜纤手拾起药瓶,闻言又侧过头去看他,指尖轻轻摩挲着冰凉的瓶身,言道:“四爷说的真是轻松……可我一生清誉毁于一旦,往后还能嫁与谁呢。”
梅薛温抬眸回视,声线平淡,道:“是非以不辩为解脱,誉满其身者亦谤满其身,公主如今仍为完璧之身,行得正坐得端,对于流言蜚语不必太过在意。况且闻人公子倘若真如传言那般光风霁月,知晓了其中缘由,想来也不会为此为难你。”
季书瑜被他这番话气笑了,将怀中的药瓶重新扔了回去,怕自己会忍不住于下一刻对他动粗,索性扭过头去不再看他。
梅薛温却不肯叫她耳根清净,将那滚落的药瓶重新拾起,再度抛入她怀中。“药膏拿去涂在伤处。”
季书瑜手忙脚乱的接住拿药瓶,回过头去,面露不解。
若看懂了她眼中的疑问,梅薛温咳嗽了几声,嗓音低哑,言辞简短地解释道:“明日还要赶路,不会有功夫顾及你的腿伤。如若公主不怕伤口加重的话,药膏不涂也罢,都随你。”
他长腿微曲,将身子往后墙面仰靠了些许,闭目蓄养精神,不再同她说话了。
季书瑜垂眸看着手中的药瓶,有些出神地想着心事。
让她涂药……
他竟还会在乎这点微末小事,难道真是不打算杀她么。
月霜倾泻,玉珠四溅。
男人胸膛起伏有序,裸露于面具外的肌肤如冷冽月色般苍白至极。
耳边那道呼吸声,较往日多了几分沉重。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与他急促的喘息交织在一起,叫人不由得生出躁郁之感。
季书瑜打量着他,轻抿粉唇,轻声道:“四爷的伤口还未上药,若不及时处理恐会肿疡。不如,由我为四爷上药吧。”
梅薛温不语,抬眸静静注视她片刻,取回了那被捂得温热的药瓶,动作粗暴地揭开了自己方才包扎的伤口,拔开瓶塞,随意往上头撒了些药粉。
淡淡抬眼瞧她,“行了?”
第23章 虎尾春冰 待今夜一过,两人便彻底算是……
季书瑜面容平静无波, 摇了摇头,叹口长气道:“四爷自己上药不方便,还是我来吧。”
在他阴郁漠然的目光中, 季书瑜镇定自如地伸手将其肩头缠缚的布条揭开,曝露出底下的狰狞伤疤。
于弱光下仔细观察了一番, 只见伤口周边的肌肤竟是有些发乌了。
“瞧着很严重。我替爷简单处理一下, 千万忍着些。”
她取下头上的银钗, 简单清洁后,以尖端紧贴在他伤口周围的肌肤上移动轻挑, 将陷入血污中的杂质和死皮一点一点地除去,动作小心细致, 并没有叫他被刺痛。
接着纤指捏着瓶身, 将其中的药粉均匀铺撒在他血肉模糊的伤口之上。
一边动作, 一边启唇向伤口处轻轻吹气,尽力减轻他的痛感。
梅薛温感受着肌肤上的凉意,侧眸瞧向一旁女人低伏的脑袋。乌黑青丝垂落于她颈侧,衬的脖颈愈发白皙纤细。
他瞳色极浅的眸中神色诡谲, 其中似有鬼蜮丛生, 于暗涌中蛰伏隐藏,含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危险意味。
待她完成了伤口的处理, 放下手中的银簪, 直起身时面上却露出些许难色。
他目光淡漠的瞧她, 想看看她接下来又准备做些什么。
季书瑜侧首想了想, 索性将之前解下来的布条扔到一边。
在男人森凉目光中, 十分顺手的松解开了他中衣的领口,纤手径直贴着他的脖颈摸至里衣领口处——
然后猛的一撕。
布帛撕裂之音清脆至极。
她浅浅弯眉,芙蓉面上笑容明媚, 好似对他周身散发的低气压毫无所觉一般。
“四爷的中衣方才也沾了好些血水,若是用来包扎伤口恐怕不干净。里衣则相对清洁干净许多,您请见谅。”
她将那条长布条切细,依次缠绕于他的肩头,细致地扎了个漂亮利落的结。
为了防止滑脱,手下并未刻意收住力道。
是以在闻及身旁那道愈发沉重杂乱的喘气声时,她竟意外地感到些许畅快。
……
怪哉,于匪窝中走了一遭,难道自己真是被逼出些什么精神方面的疾病了不成?
梅薛温低眸望向自己被布条束缚的肩头,神情怪异,转目定睛瞧向那正在忙碌的女人,亦不知心底在想些什么。
却见她一双秀眉紧蹙,忽而举起双手平摊于他眼前。十指纤细如葱根,染满了殷红血迹,红色与那琼雪般的白皙相互映衬,竟别有一种动人心魄的美感。
他呼吸微沉,却见她面露不安之色,一双睫羽若蝶翼微颤,小声问道:“爷,可否容许妾身到外边洗一下手……”
梅薛温默了半晌,略显疲惫地收回目光,重新将身子靠回墙面,方才答道:“半刻钟,快去快回。”
得到允诺,季书瑜动作轻巧地整理起摊乱于地面的杂物,偷偷拾起一条沾染了他血迹的布条藏入袖中,往屋外步去。
……
如今正至仲秋,夜间山风极为寒凉,更不提庙中的木窗皆有破损,压根扛不住风,十分冻人。
数不清这是第几次从浅眠中惊醒,季书瑜紧了紧衣领,下意识地回眸去看身侧之人。
月光下,梅薛温一双薄唇微抿,裸露在面具外头的皮肤显出毫无生机的惨白之色,于森白月光下瞧着颇为瘆人。
呼吸更是微弱的几近于无。
“四爷……?”
她犹豫半晌,缓缓倾身过去,正想抬手试试他脖颈间的温度。然而手才伸到他胸膛跟前,却是被那正闭眼休憩的人一把给抓握住了。
他的大掌骨节分明,把着她手的力道不小,二人肌肤相贴,使她愈发清晰地感受到他手心传来的温度。
果真是冰凉如死尸。
“夫人要做什么?”
她轻抿唇,见他睁了眼瞧她,眸中神光清醒无波,不像是病了,手下微微用力,收回自己的手。
身手如此敏锐,估摸方才压根就没真正浅眠过。
不过也是,二人眼下正在逃亡,他若再神经大条些,早便没命了。
瞧他如今这般狼狈,却仍然尽力维持神志清明的模样,她又隐约生出几分恻隐之心来。
梅薛温或许没机会逃出这片大山了。
罢了,就当欠他今日选择让她坐在前头,因而为此硬生生受下的那一箭。
虽不知他到底是出于什么原因才做出的选择,但论迹不论心。她于这一刻,愿为他守这一长夜,待今夜一过,两人便如他所说的一般,彻底互不相欠。
二人命里无缘,各有各自要走的道。
分道扬镳即是他们命定的结局。
第24章 破甑不顾 这个时候他竟还有闲心念些艳……
“明日还要赶路, 四爷若是不睡如何有精力驱马?您休息养伤,不若妾身来替您守着。”
梅薛温低眸听她说话,不置可否。
季书瑜一双妙目盈盈, 目露疑惑:“四爷信不过我?”
那人久久不答,正当她兴致索然, 正准备结束这段对话时, 梅薛温掩唇轻咳几声, 声音沙哑,问道:“公主所图为何?”
所图?
她垂首思忖, 念头在脑海一闪而过,若有所思地侧首望向他, 言道:“仔细想来还真有一事, 想要求四爷解惑。事到如今, 不知爷是否可以如实相告,那枚印信……是你拿的么,为何?”
对上她探究的目光,梅薛温长眉轻挑, 低笑道:“公主冰雪聪慧, 应于我带伤归寨的次日便已猜到了罢?至于原因,便是第二个问题了。”
季书瑜瞪大双眼, 有些不忿地瞧他, 正想要说话, 却见他视线微转, 面色淡然地继续说道。
“缘由虽无法回答, 不过我另有一个消息,正准备告诉公主。印信已经归还了,除此之外还备下了一份薄礼, 想来应也能叫公主喜欢。”
季书瑜闻言微愣,垂下头去,下意识地去摸腰间香囊,然里头仍是空落落的。
这是什么意思?
回首,但见梅薛温已经闭上眼休憩,呼吸平稳有序,想问出口的话便悉数停留于喉口,低眸静思。
观他神情不像是作假,可那印信若不在囊中,又会在哪呢。
她抬头望着那扇大开的侧窗,目光盯着夜空中被云层遮蔽的朦胧月影,若有所思。
……
卯时一刻,山中隐有野鸡鸣啼。
天色浑黑,伸手不见五指。
季书瑜双手环抱,屈膝将身子缩成一团,默默数着庙外暗林处传来的几道脚步声。
有人摸过来了。
竟是比她所预想的时间还要早上太多。
回首望向身侧浅眠之人,她抬起手正想要去推他,然而手尚未落下,便被那只冰凉的大掌轻轻挥开了。
溪水淙淙,风从林间过,引得一阵落叶窸窣之声。
梅薛温抬首望向庙外,仔细分辨外头的细小足音,轻抿唇角。
“庙前狼虎围猎,你直面对上毫无胜算;庙后水路凶险难渡,你无舟可渡,更无路可逃……夫郎若是信得过妾身,不若将珏公子要的东西交予我,我会尽我所能保下夫郎性命。”
季书瑜忽然开口,清丽的面容隐没于阴影中,面色平静。
蓦然听她转变了称呼,梅薛温唇角噙着一抹浅笑,回首定睛瞧了她片刻,笑道:“为夫如今倒是觉得,相较于四处逃亡,眼下若能同夫人一道赴死,也是一桩美事。有句俗话怎么说的来着,生则同衾,死则同穴……”
季书瑜神情惊愕,以为他是病昏头了,从头到脚的仔细打量了他一遍,也没看出个好歹来,却眼尖地瞧见他腰间的短刃已然不见了。
“你……”
话音未落,那人微微倾身与她附耳,两人间的距离极为贴近,她甚至能感受到他拂于她耳边的鼻息和隐隐的兰香。
她僵硬着身子一动不敢动,呆呆的瞪着一双杏眸,怔愣地注视他。
那双苍白的手轻轻抚上她的面颊,冰凉的指尖细细描绘着精致眉眼,耳边声线低沉喑哑,含着独特的韵味。
他隐隐带笑,若情人间的暧昧低语,语气悠然,字字缱绻:“髻拥春云松玉钗,眉淡秋山羞镜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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