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文如见他没再抵触,轻轻的给他简单清理了一下伤口,然后拿出止血消炎的药粉给他敷上。
江文如给他包扎的时候,小男孩一直安静的配合着,他刚开始有些不自在,一直沉默,见江文如没有嫌弃他的意思,才小声开口蚊蝇般说了句“谢谢。”
江文如试着问道:“这是怎么伤的啊?”
“那日捡的果子掉了沟里,去捡的时候没站稳,脚底一滑就摔下去了,被下面的树枝划得。”
江文如听后沉默良久,小心给他包好,问道:“你是跟谁来的啊?”
小男孩把脸埋下,一时没回答,看着自己的脚尖不说话。
江文如瞬间意识到什么,自悔失言,正想说点什么绕过这话题,就听男孩低声说道:
“我是自己跟着队伍来的,娘生我的时候难产死了,爹死在路上,是痨症。”
他的声音很平静,江文如只听声音听不出悲伤,有的只有麻木,这种麻木是经历太多苦难后磨砺出来的自我保护的外壳。
生离、死别,实在是最具有悲剧性质的字眼,有的人用悲伤来祭奠它 ,有的人用沉寂来忘却它,也有的人,用漠然来对抗它。
但人的悲伤是有限度的,若是不断经历悲痛之事,不断地被外界冲击,那么对这种悲痛的感觉会渐渐变得迟钝。
这不是冷血,只是无力到极致后的一种反抗,无论徒劳与否,无管结局已定。
因为总得活下去,可这不代表不会痛,只是麻痹自己,连自己也被骗过去了。
她咽下口中的酸涩,问道:“是为什么,离开家呢?”
“闹了饥荒,村里人越来越少,好多得病的人,有些人到了村子,不少还死在里面,听说往北走,到一个叫什么溪的地方会有活路。”
男孩说的有些凌乱,许是村子里的人也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她试着换个问法,道:
“那这路上,可有遇到得什么奇怪病的人?”
“我也不是很清楚,出来的人基本都各自赶路,互相之间都不怎么说话的,而且这路上还有人会跟着过来,也分不出哪些是一
开始到村子里的了。”
男孩跟江文如坐了一会,渐渐熟悉起来,觉得她和善的很,跟着话也多了起来,他想了想又补充道:“但路上死了很多人。”
江文如点了点头,转头看向闻清,闻清在旁边听的也有些难受,看出主子的意思后,连忙将拿出来的吃的递给她。
男孩看到吃的眼睛里满含渴望,江文如把吃的递给他,他惊讶的看向江文如,她却被这眼神一灼,觉得心里很难受。
她并不想站在怜悯者的位置 ,以行善之名抬高自己,可有时候却难免陷入其中,毕竟当两人身份不对等时,一方的帮助很容易形成对另一方的施舍。
而比物质上的不对等更加残忍的,是精神上的不对等,就像此刻男孩看向自己的眼神,就像刚刚自己心中升起的对这男孩的悲悯。
寺门口的银杏树不时有落叶飘下,树枝垂下的阴影刚好将他们二人遮蔽,江文如看着男孩吃东西的样子,还有时不时露出的难得的童真笑意,她又觉得身上暖暖的,像有暖阳洒落在肩一般。
几片落叶飘到男孩的头上,江文如替他拿下之后轻轻的摸了摸他的头,喃喃说道:“会好的。”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说这三个字,也许是安慰男孩,也许是安慰自己。
男孩大口吃着东西,不知听没听到。
“现在的状况,会改变的。”江文如说的很小声,她甚至都有些不确定。
这没有保证的承诺,像是无根的草木,太过轻,可这是此时她能给这孩子仅有的慰藉。
“我相信姐姐。”
江文如抬头看向他,听他又说:“姐姐看起来,就像那种会做出什么了不起的事情的人 ,与我们这里的人都不一样,所以我信姐姐。”
江文如听他认真的语气,不由轻笑,说道:“谢谢你的信任。”
她看着男孩的眼睛温声说道:“不过是一样的,我们都一样。”
江文如回去的路上,见有人跪在蒲团上,虔诚的拜着佛像,闻清不由问道:
“主子,我们不去上柱香么?听闻这里香火很灵,总归是有个寄托。”
江文如轻轻摇了摇头,道:“不用了,我不是信神佛之人,倒是扰了佛家清净。”
“神佛有灵,便无需人求,神佛无灵,我拜了又有何用。”
“刚刚的男孩,若是祈求祷告有用的话 ,现在的状况会有什么不同吗?”她喃喃道:“这种事情,他还未麻木,刚开始面对现实的时候,应该也是祈求了无数次的吧?”
闻清不知她是在自问还是问她,却也觉得不知如何回答,听到后面觉得江文如似有感触,一时失了言语。
闻清的确从未见过江文如祈福许愿过,只有一次听她说过,与其靠着心中的寄托,倒不如相信自己,努力为自己搏出想要的结果。
第32章 童子 小童子看着她,提醒道:“我的两……
到了下午, 江文如从屋中出去走了不远,看见一个身穿绀蓝交领道袍样式,粉雕玉琢的童子正背手向这走来。
这样一个气定神闲的动作被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做起来颇为有趣,江文如不由多看了两眼, 心中纳闷这寺院后怎得多了一个小孩, 嘴角不由带了些若有若无的笑意。
而那童子看到她后走了过来, 问道:“你是何人?为何发笑?”
江文如问道:“敢问阁下又是何人?”
“明明是我先问你的, 你得先回答我才是。”小童子一只眼睛上觑着,默默打量着江文如的神色 ,又问:“你不开心么?”
“为什么这么问?”
“我见你在这站了良久,一言不发的发呆。”
“这样啊,小阁下观察的倒是敏锐。”
小童子看着她,提醒道:“我的两个问题,你还都没有回答呢!”
江文如笑, 看着他认真回答道:“我曾在这住过, 如今路经此地便顺路进来看看, 至于第二个问题么,我也不是不开心, 只是有些感触罢了。”
“我可不是容易糊弄的人, 这里流民集聚,你一官家女子怎会闲来无事路过这里?”
江文如听到这话正了神色, 笑着反问他道:“那依阁下之意, 我来此地意欲何为?”
“我已经看见了, 看你和一行人一起入住, 说是来祈福,顺路帮忙安置流民的,不过你们早有准备, 想来前者是虚,后者为实。”
江文如心中惊异,这孩子小小年纪竟有这般敏锐的心思,如今独自站在这里,虽面上稚气未脱,但竟有几分不卑不亢的气度。
她突然想起有位僧人说起过,寺中来了个小神医,之前在这帮了不少忙,江文如当时听的不仔细,现在隐约想起,好像是说起这神医小小年纪医术高超,已经在这呆了半个多月,这样看来,应该就是面前的这个小童子了。
江文如心中觉得疑惑,这童子来这里的时间怎么会这么巧,正好遇到他们一行人?她心里不由有些好奇这童子的身份。
她笑笑既不否认也不肯定,眸子弯弯,笑问道:
“小阁下呢,怎会来这里?”
“我独自云游,恰巧至此见百姓遭难受苦,心中不忍,于是停留此地帮忙医治,如此方不辱没所学之术,不辜负圣贤之道。”
“如此看来,小阁下心怀高志,医术仁心皆令人叹服,我能做的比起小阁下所行之事,实在是微不足道,倒让我自愧不如。”
小童子听了这话,并未有寻常孩子被夸赞之后的兴奋,反而没了刚才隐隐展露的孩童天真。
他正色看着江文如,说道:“不是这样的,哥哥跟我说过,济世救民之心没有高低之分,身处庙堂之人若无此心 ,纵使有力作为也无所用。相反,身处江湖之人若有此心,纵使无力做出什么影响后世的深远举动,也可撑起一方道义。”
“无论身份地位、性别年纪如何,只要怀有作为之心,便是有道之人,而仁义之道又何谈大小?遑论高低?姐姐,依我看来,你比起好些口称仁义自视甚高、只想平白担个善名的男人强多了!”
江文如本来含笑听他说着,可到后面也不由细细琢磨着他这话,觉得说出这话的人当是有敏性之人,而他能将此话说与这般年纪的孩子,更是不同寻常,她心里不由生了几分好奇。
她蹲下身子,笑着说道:“阁下小小年纪,竟能将尊兄的言论理解透彻,实在令人钦佩,小阁下的哥哥是谁?可随你一起来了?”
小童子听她问起他的哥哥,脸上带了几分得意,说道:“我哥哥可不是常人,别人都叫他嵩山高士,他满腹经纶,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只是不喜朝堂纷争,厌烦权势争斗。”
“若他出山,他称第二,可没人敢称第一,”他昂着头,骄傲地说着,说着说的突然停下来,一手空握拳撑着下巴,喃喃道:“不对不对……”
江文如问道:“什么不对?”
小童子说道:“我还有一位哥哥,他的才智谋略也举世无双。”
“那他二人,谁更厉害些?”
小童子闻言一时不知如何作答,轻“唔”了一声,犹豫道:“为何一定要分个高低呢?他们都很厉害,应是他二人并列才是。”
江文如觉得他可爱至极,抬手摸了摸他的头,笑问道:“那你另一位哥哥是谁啊?”
“这位哥哥你定然听过他的名字,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他,他――”
“小豆芽?你怎么在这?”
他正要介绍,却突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江文如循声望去,见袁清之正拿着堆枯树枝样子的草药,满脸疑惑地看向这边。
“你之前都说过不叫我这三个字了!你出尔反尔!亏你读了那么多圣贤书,行事作风却没有一点读书人的样子!”
袁清之放下草药拍了拍手上的泥,迈着四方步向这边走来,一边打趣道:“装出那副清高样子给外人看看得了,这又没有外人,装了给谁看?”
“还有啊,你光长心眼不长个子,叫你小豆芽还说错了不成?你不让我叫我偏叫,小豆芽,小豆芽!”
“哼,
袁铁嘴,袁铁嘴!”
他有些气闷的回敬两句之后,眼珠灵动一转,笑着说道:“你别忘了,你还有把柄在我手上呢!”
“嚯,我怎么不记得我有什么把柄让你知道?”袁清之挑眉问道。
“你怕不是忘了你烧火的时候险些将师父的――”
“哎好好好――”袁清之摆手打断他,无可奈何地笑道:“真是怕了你了,那我叫你梅先久,梅小师弟,这样可以了吧?”
“这还差不多。”
他作势要捏梅先久的脸颊,梅先久连忙躲避着,却不防他用另一只手猛地捏了一下,一张俊秀的小脸顿时沾了泥巴,看起来好不可爱。
“不过,你总让我改口,怎么不见你叫我哥哥?整天哥哥长哥哥短的跟在那两人身后。”
“哼,你哪有个哥哥的样子!”
“哎我怎么没有,我现在可是你旁边这位漂亮姐姐的哥哥,不信你问她。”
江文如听他二人一来一回的对话颇为有趣,也从话语中知道这二人应是旧识,想到这小童子刚刚说的话,提到有个哥哥,她不由问道:“你刚刚同我说的那两个哥哥,可有一个是他?”
小童子忙说道:“自然不是!”
“好嘛,你这小家伙,终日在背后辱我英俊潇洒的形象,你不认我这个哥哥,我还不稀罕呢,左右我这妹子比你聪慧机灵多了。”
“你不会是把她当成念姐姐了吧?”
梅先久脱口问道,说完之后他就感觉自己说错话了,忙捂住自己的嘴,小心翼翼的看向袁清之,见他只是神色淡了一些,倒没有有恼意。
他小心翼翼地上前握住袁清之的衣角,轻轻拽了拽,小心说道:“对不起,我……我刚刚说错话了,我不该提――”
袁清之淡淡问道:“你也知道阿念?”
“知道,是你……是袁师兄的妹妹,哥哥还叮嘱过我不要在袁师兄面前提的,我刚刚给忘了。”
袁清之笑着拍了一下他的脑袋,调侃道:“现在知道叫师兄了,罢了,看在你这声师兄的份上,就不跟你计较了。”
“我还有事,不跟你在这闲扯了,”他重新拿起草药,又回头跟江文如说道:“这小家伙人小鬼大,你可别入了他的套。”
还不待江文如回应,他便抬步走了,只是江文如看他的神情与以往大不一样。
她想到之前那个小童子提到的“念姐姐”,此次出行她假扮袁清之的妹妹,用的名字正是袁念,可见那童子讳莫如深,加上袁清之听到那名字之后的反应……
她眸光一动,心里隐隐有了猜测,看向袁清之背影的目光多了几分复杂的意味。
第33章 琴音 重叠的竹影里,只有一人端坐其间……
夜幕低垂, 月色如洗。
最后一点烛火被风吹灭,垂帷飘动,屋中场景与白日似乎有些不同。
银辉透过窗子洒落进来,江文如看见母亲站在含笑看着她。
“蓁蓁……”
她恍惚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在叫她, 这是一个太遥远的称呼了, 遥远到连自己都忘记了。
“……娘, 是你么娘?”
她脑中雾蒙蒙的一片, 鼻腔里一瞬间充斥着酸气,下一秒那酸气上涌,染湿了眼眶。
只有母亲才会唤她蓁蓁。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母亲曾说过,希望她可以活的明媚张扬,一生喜乐美满。
母亲向她招了招手, 江文如忙走过去, 她轻抚着江文如的长发, 道:“娘今日要告诉你一件事,一件可能会给你带来祸患的事, 但若你找对了路, 也会成为你最大的护力。”
“我的蓁儿,终究还是不能同寻常姑娘一样, 无忧无虑的长大, 平凡但安然的过一生了。”
“我知道, 可是娘, 你能不能告诉我,我接下来要怎么做?我这样走是对的么?”
江文如面上满是泪痕,她急切地追问道:“还有、还有你和爹究竟发生了什么?爹究竟是什么人?他为什么要抛下我们?”
江文如看到母亲微微开口像是说了什么, 可她一个字都听不清。
焦急之下想要去拉母亲的手,可刚要拉住,却见周遭突然一片漆黑。
刚刚还在眼前的人也没了踪影,她大声呼唤着,但眼前只有飘扬的垂帷。
“你又为什么,要抛下我……”
后面是追逐的脚步声,身侧是各种悉悉索索的脚步和追喊声,身上传来粘湿森寒的感觉,像是有从阴湿地狱爬出的恶鬼附到肩上一般。
她突然感觉整个人头脑倒悬,不断下坠,短暂的窒息晕眩之后,刺麻的感觉从头皮流向四肢百骸,像呛水一般,发不出一个声音。
又来了,这种感觉又来了……
江文如在心底大声呼喊着。
母亲的话语又出现在耳边,
“蓁蓁听话,留在这里,若是娘亲有事回不来,便让京城的姨母将你接去。”
“无论之后发生什么,你都要记得,要好好活下去,爹娘都会保佑着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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