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得知沉船一事,他已如惊弓之鸟一般。
那东西薄而轻,被水流卷着朝前漂浮着,不过眨眼间的工夫,便快要瞧不见了。
夫人至今下落不明,他不愿再放过任何线索,心一横,便跃身跳入了河里。
分明是夏天,河中的水却凉得很,激起他一身鸡皮疙瘩。
他将脑袋探出水面换了口气,抬手抹了把脸将水珠拂去,辨明了方向,又朝着目标游了过去,待离得近了,长臂一伸,将那东西一把捞至手中。
他回到岸上,摊开手。
是几张黏在一起的薄纸,纸页微微泛着黄。
在河里沾了水,纸上已晕染出一片深色的水渍,弄得上面的字迹模糊成一片,密密麻麻写满了一整页,却只能勉强辨认出几个字来,是一些药材的名称。
李泰身形一僵,顿在原地忘了动弹。
若非他在容^身边服侍多年,为医好容^眼疾的缘故,数年来他寻遍了名医和各种偏方,不然见了这些字,他还未见得一下子就能辨认出上面写了什么。
好好的纸张,却无端漂在了河面上,叫他如何能不将此事与沉船一事联想到一块儿去。
思及此,他心下一沉,眉头又紧紧拧起。
随身带着医书坐船出远门的人,应当也没几个。
愈是往这边细想,他愈发怀疑夫人是真出了事了。
夫人素来把她那些医书视作宝贝一般。人在书在,如今……
李泰将纸藏在袖中,原路返回。
直到见了容^,他仍是没敢跟太子殿下提及此事。
第30章 第叁拾章 获救
容^大步跨入悠兰轩。
他已许久不曾来过悠兰轩, 今日又恰好是他和楚明燕的大婚之日,扫洒庭院的粗使婢子惊得停下手中的差事。
容^无视粗使婢子投在他身上的目光,直接进屋去找忍冬。
自那日从李泰口中得知楚明熙和石竹或许命丧河中, 忍冬大哭了一场,心中又痛又悔,后悔自己没去拦住楚明熙,又不免抱着一丝希冀, 盼着李泰能早些回来跟她说,沉船一事并不曾危及到楚明熙她们, 而今楚明熙和石竹仍还活得好好的。
直至见了容^进屋, 见容^神色格外凝重,她心里凉了半截,疑心楚明熙和石竹大抵是凶多吉少了,瞬间悲从中来,眼眶一红跌坐在了地上。
她吸了吸鼻子,抬起头望着容^:“夫人和石竹姐姐当真去了么?”
容^面容扭曲了一下, 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忍冬:“明熙她手上可有受过伤?”
忍冬忍不住抽噎起来。
容^打断她的哭嚎,面带不耐:“我问你,她到底有没有受过伤?”
他自己也不明白因何要一遍遍地追问忍冬。
在停尸房的时候,他不就已断言那具女尸不是明熙了么?
忍冬抹了把脸,所有的不满和委屈如山洪溃堤:“夫人的手上的伤不止一处!”
若不是为了帮殿下煎药,又不放心让下人去做这些,夫人她又怎会不小心烫伤了手?
夫人这般真心待殿下,结果又换来了什么?
容^脖颈青筋凸起, 似在竭力压抑着什么情绪。
“到底是什么伤?”
忍冬猛地站起身来,眼中罕见地划过怨怼:“夫人为您煎药,难免会烫伤。殿下, 您自己难道就从来没见到过夫人手上的伤么?”
容^欲要开口否认,却忽而想起一事,神色突变。
他见过,他的确见过明熙手上的伤。
那时候,她端了汤药来他书房,他不经意间瞥见她手上有伤,便开口问她可是烫着了,起初她还想遮掩几分,被他揭穿后方才承认了。
他还帮她涂抹了膏药。
那日她抬起她那双澄净清澈的眸子偷偷地望着他,笑得娇憨而纯真,如同个天真烂漫的孩子一般。
那样的她,和他在验尸房看到的那具已腐烂到不成样子的女尸,怎会是同一个人呢?
李泰朝屋内张望,见容^看着虚空出神,神情隐忍而痛苦,抬起手朝忍冬招了招手,示意他有话要跟她说。
忍冬见了他也没好脸色,只是颊边尚有泪痕,看着分外可怜狼狈。
李泰不忍见责,看着她的样子只叹息。
忍冬这丫头,待夫人是难得的忠心耿耿。
他想起还有正事未了,低声说道:“我知你心中有怨,只是眼下还有更要紧事的要问问你。”
他一壁说着,一壁从袖中掏出那几张从河里捞起来的残纸,“忍冬,你看看这可是夫人的医书么?”
忍冬瞥了眼被水泡得稀烂的残纸和上面密密麻麻的字,摇了摇头:“奴婢不识字,不确定这是不是夫人的东西。”
李泰不甘心好不容易得来的线索就这么断了,忍不住催促道:“你再仔细想想,即便你不识字,你服侍夫人几年,总该能记住些什么罢。”
忍冬垂首打量了片刻,忽而神色一凛:“先前我帮着夫人一同收拾行李,夫人说出门不便,不宜带太多的东西,旁的东西夫人都留下了,只拿走了她珍藏着的一本医书。夫人可宝贝那本医书了,说是她外祖父数年来根据自己的从医经验亲手编写而成的。”
李泰听得眼皮乱跳,拍了一记大腿嚷道:“坏了!”
忍冬被吓得心惊肉跳,顷刻就联想到了至今生死未明的楚明熙和石竹:“怎么了?可是和夫人她们有关?”
李泰张了张口,本想道出实情,转念一想,又怕忍冬心里受不住,在殿下跟前更加失礼。
正左右为难,容^已跨出门槛,沉声吩咐道:“备好马车,孤要再去趟通州!”
李泰愣愣地道:“不是才去过么?”
容^脚下不停。
李泰回过神来,顾不得再打探那张残纸的事,赶紧跟了上去。
“殿下,您这是要去做什么?”
容^走到马车旁,望着垂下的车帘:“孤要去认领尸身,安葬明熙。”
他竟因为仵作说那女尸上带着伤,就一口咬定那人不是明熙。
他怎么就忘了,明熙为了煎药烫伤了手。
照理那烫伤早该好了,可他怎敢肯定后来明熙就没再因煎药被烫伤过。
李泰踯躅了一下,终是开口提醒道:“殿下,卑职擅作主张,已买了一块坟地安葬了那位无名女尸。”
容^咬着牙根,神色莫名。
李泰怕他多心,忙又辩白道:“仵作也说了,天气炎热,留在停尸房无人认领的无名死尸不能再等下去,最晚次日便要将他们送去火化。那无名女尸也是可怜的,遭遇了船难,年纪轻轻便丢了性命,卑职想着,不若好生安葬了那女子,望她来世能投个好胎。”
李泰解释完,又将在河中浸泡了数日的那张纸朝容^面前递了递。
“这是卑职在河面上寻到的,卑职瞧着这上头的字似是跟医书有些关系,方才卑职也问过忍冬,忍冬说夫人离开前,将顾大夫先前撰写的一本医书也一并带走了。”
容^伸手接过残纸紧攥在掌心里,心里像被针扎了一下。
***
两块墓碑一块挨着另一块,其中一块墓碑上刻着石竹的名字,另一块只刻着‘无名氏’这三个字。
容^站在墓碑前,两眼盯着墓碑上的字。
明熙跟了他三年,却死在花一样的年纪,和她相邻而葬的是她的丫鬟。
白头到老,生同衾死同穴,完全成了个笑话。
他挪开视线,只觉得墓碑前的瓜果与纸钱分外刺目。
若非李泰心里存了善念,否则恐怕明熙连眼前这个安葬之处都没了,肉身一点点被火烧尽,仅剩下一点骨灰证明她曾在世上走过这一遭。
他对明熙并无情爱,除了继承她外祖父衣钵的她,世上无人能医治他的眼疾。当初会娶她,也只是为了利用她对他的情意,确保她能全心全意地医好他的眼疾。
明熙是位难得的好大夫,纵然他当初不娶她,她也定会留在府上医治他的眼疾。
只是他做事,向来都是有了十足的把握才会出手。
可无论当初再如何存了利用她的心思,他也从未想过让她落得如此凄惨的下场。
容^立在原地一动不动,怔怔地看着墓碑出神。
夕阳坠山,夜幕渐渐降至。
守在一旁的李泰提醒道:“殿下,时辰不早了,咱还是赶忙回去罢。”
容^收回思绪,偏头吩咐道:“另外寻个地方,好生安葬了明熙。”
李泰躬身请示道:“殿下想要将夫人葬在何处?墓碑上要刻什么字?”
容^喉结滚动,似是有什么东西扼住了他的喉咙,令他喘不过气来。
如此简单的问题,他却答不上来。
是啊,墓碑上该刻什么字呢?
或许当年那个落魄至极的废太子,是真的把明熙当作他的妻子的。
那时候他眼盲多年,一个身有残疾的皇子便没了当储君的资格,他被形势所逼,不得不主动让出太子之位,迁到南边养病。
在南边养病的那些年,个中的滋味,唯有他自己才能体
会。
父皇已忘了还有他这么一个儿子,就连母后,也早已对他不抱有希望,认定了他只是没用的弃子。无论日后哪位皇子被立为太子,总归不会是他。
他不甘心,但他又能如何。不争不抢,不过是为了给自己留下最后那丝体面罢了。
后来明熙和她的外祖父来了府里,在他们祖孙二人的医治下,他头一回觉着眼疾能有望治好。
他失望了那么多回,对自己的眼睛早已不存什么念想,没料到明熙和她外祖父竟真能帮得了他。
再后来,他顺理成章地娶了明熙。
和明熙成亲那会儿,他的眼睛只能迷迷糊糊辨认出一个影子,再多的便看不清了。
眼疾尚未痊愈,他又是存了利用的心思将明熙娶进门,实在说不上是心甘情愿。这种情形下,叫他哪有什么心情大办婚事。
婚礼一切从简。
他没让人搀扶,独自一人去了新房。
抬眼间,见楚明熙乖顺地坐在床榻上,他看不太清楚什么,只瞧见她盖着红盖头,满目的红。
踏入新房时,他脚下不稳,差点被门槛绊了一脚,许是听见动静,她抬手将红盖头掀开丢在一旁,冲到他跟前,伸手将他扶住。
视线仍旧模糊得厉害,他辨不清楚她的容貌,只听见她匆匆跑来的脚步声。
她怕他再摔了,搀着他的手臂在床前慢慢坐下。
他没能握着喜秤掀起她头上的红盖头,就连夫妻同喝合卺酒这道步骤,也一并被他们省去了。
如今想来,他们那算是哪门子的洞房花烛夜?
***
撞上礁石后,船破了个大洞,河水不断地涌进。船渐渐往下沉,一整艘船的人哭天抢地地跑来跑去想要逃命,就连几个走遍大江南北见过些世面的,也掩饰不住满脸的惊惧和慌乱。
楚明熙和石竹起初也是懵了,两人被众人拥挤着退至船尾,后来眼瞧着船是不中用了,楚明熙带着石竹跳入河中,叮嘱石竹学她的样子,两人一人抱着一块朽木在河面上漂着。
夜色深沉,周遭是无尽的寂静。
楚明熙环视四周,皆是漆黑一片,就连岸边亦是半点光亮全无。
她有些轻微的晕船,上了船后就几乎没吃过东西,连闻见包子味都想呕。先前躺在船舱里还不觉得什么,而今在河面上漂浮了许久,又不确定何时能被人发现将她们救上岸,身心都乏累到至极,几番因体力不支近乎失去意识。
她强撑着不敢昏睡过去。眼下这情形,若真睡过去了,便只有死路一条。
眼睛睁开又疲倦地阖上,不消片刻,便又猛地惊醒过来睁开双目。
天色亮起,过了正午又渐渐到了傍晚,夕阳西下,天边笼罩着一道橙红的霞光。
天色渐暗,直到一点夕阳光色都不见,她抱着朽木随水漂流,在这一眼望不到边的江面之上无处可依。
绝望,无助、彷徨,她甚而禁不住在想,或许就这么死了也没什么不好。
若来世投胎,还想再做父母亲的女儿、外祖父的外孙女。不求旁的,只求一辈子过得平平安安,如意顺遂。
楚明熙的意识开始涣散,视线变得愈来愈模糊,一阵阵眩晕感朝她袭来。
不知过了多久,她耳中隐约听见不远处响起一道道划水声。
她强打起精神,用尽最后那丝力气朝对方喊道:“救救我们……”
自沉船后,这一天一夜她全凭一口气在撑着,这会儿得知有人来搭救她们,紧绷了良久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全身脱力,最终失去意识晕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极沉,等她睁眼醒过来的时候,天又亮了。
她偏头瞥了眼窗外。
外头日头正好,明亮的阳光照进来,直耀人眼。
楚明熙眨了眨眼,待觉得日头不那么刺目了,她坐起身展眼四望,对上一位大娘朝她投来的目光。
大娘见楚明熙醒了,朝她笑了一下:“姑娘你可算是醒了。”
姑娘被他们搭救上来后,已昏睡了好几日了。
楚明熙对她行了一礼:“多谢大娘救命之恩。”
大娘摆了摆手:“妹子客气了。”
“大娘,敢问我……”楚明熙喉咙又干又涩,说话时喉咙发痛,声音都带了些嘶哑。
她咽了口唾沫,继续道,“我那同伴现下人在何处?”
落水那会儿她自顾不暇,也不知石竹情形如何。
此次她是瞒着容^偷偷离开的京城,诚然眼前这位大娘不认识她,但出门在外总归多留个心眼为妙,是以她并未道出石竹是她的贴身丫鬟,只称石竹是与她同行的同伴。
大娘摇了摇头,如实回道:“我老伴救下你时,只瞧见你一人,并不曾见过旁人。”
楚明熙心下一沉,登时就有些慌了。
大娘没见到石竹,那么石竹又去了哪里?
大娘姓韩,性子宽厚朴实,想着楚明熙昏睡了许久定是饿了,忙又去了厨房给她下了一碗面,不过片刻,便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进了屋内,扶着楚明熙,劝她多少吃些东西。
吃过面,韩大娘又帮楚明熙打来了热水,绞了热帕子让她擦了擦脸。
韩大娘知她身子还有些虚弱,将先前救她上岸时在她身上发现的那个荷包递到她的手里,又劝她再歇息歇息,便又离开了。
楚明熙垂下眼眸,捏紧了手中的荷包。
她随身带着的包袱早在她抱着朽木漂浮在河面上的时候就弄丢了,已过去了这么长时间,就算折回去找,恐怕也是寻不回来了。
而今她浑身上下,就只留下了这么一个荷包。
她打开荷包,取出里头的东西,一一摊开放在衾被上。
荷包里还有些银两,若她精打细算地用,应该还能再支撑一段时日。无论如何,眼下最要紧的是先将身子养好,尽快找到石竹。
视线落到一支簪子上时,她面容有一瞬的凝滞。
这支簪子她已珍藏了几年,还是当年容^跟她成亲的时候送她的簪子。
她兀自记得新婚次日醒来洗漱过后,他从袖中掏出一支簪子,亲手将簪子插//在她的发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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