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的傻事已做下,多想无益,有这工夫胡思乱想,还不如早些将外祖父留下来的医书整理好。
***
秋去冬来,转眼年关也近了。
容^的身子越发不好了,眼瞧着比刚回京那会儿消瘦了许多。
李泰不敢再不当回事,特意找了常太医来了东宫。常太医医术高明,难得的嘴巴严实,行事谨慎,找他也好放心些。
常太医给容^把了脉,李泰觑他一眼,见他神色凝重,顾忌着容^极重规矩,心下再如何忐忑,却愣是不敢开口发问。
常太医思忖片刻,方才道:“太子殿下,微臣斗胆问一句,您近来可曾熬夜过么?”
容^颔首承认:“常太医医术高明,孤什么都瞒不过你。”
“微臣知道太子殿下心系天下苍生,忙于政务,可您从前便有过眼盲之症,而今虽已痊愈,可您断不能这般劳累,得多当心着些才是,不然一个不慎,眼疾或许还会复发。”
李泰听得心里咯噔一下。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倘若殿下真再有什么闪失,叫他可如何是好。
容^命李泰亲自送常太医出去,吩咐下人不必进屋伺候,在桌前呆坐了许久。
倦意渐渐袭来,他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梦里,他见到了楚明熙。
那是经过了几年的黑暗后,第一次能看清屋里的每一个人、每一样摆设。
对上他视线的那一刻,楚明熙的嘴角不由自主地弯了弯。
她在笑,笑得甜美而纯真,澄澈晶亮的眸子里却含着泪光,强忍着不在他面前哭。
不过几息,一颗晶莹的泪珠就从她的眼角滚落下来。
她高兴地连帕子也忘了掏出来,一双眸子就这么呆愣愣地望着他,抓起衣袖不停地抹泪,眼泪却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不住地往下掉,怎么抹都抹不干净。
他暗暗叹息,只觉得眼前这姑娘傻得可怜。
他眼疾治好了,她不该高兴才是么,怎么反倒哭了呢?
心底止不住地泛起丝丝酸涩,他走近两步,掏出袖中的帕子欲要帮她擦眼泪。
手中的帕子还未触上她的脸颊,眼前的姑娘就如烟雾一般,骤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猛地惊醒过来,只觉着心跳如擂鼓。
他呼出一口气,习惯性地侧过身去,睁开眼睛看着身旁,才觉出身侧空空如也。
他望着放在一旁的药枕,有一瞬的失神。
明熙她已经死了。
溺死在了那条河里,被人打捞上来时,尸身已腐烂到让他辨不出来她原本的相貌了。
心中
霎时涌现出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静坐良久。
天色堪堪亮了起来,天际泛起鱼肚白,容^抬眼看着窗外的天色,蓦地回过神来。
他唤来李泰,吩咐立在他跟前的李泰:“去给明熙送些祭品过去罢。”
李泰的面容有一瞬的愣怔。
祭奠夫人?
眼下离清明不是还有好些日子了么?
容^揉揉眉心站起身。
“罢了,孤自己去。”
李泰命人套了马车,又准备了一些祭品,收拾妥当,跟着容^一路去了京郊。
多日不曾来过此处,四处积了一地的落叶,踩在落叶上的时候发出沙沙的声响。
墓碑是李泰所立,上面只孤零零地刻着“无名氏之墓”这几个字。
也不知当年那个为他哭红了眼睛的姑娘在下面过得如何。
容^胸口隐隐发疼,深呼吸了好几下,堵在胸口的那团浊气才渐渐散去。
他从不觉着自己亏欠过谁什么。
人和人之间,向来只是互相利用的关系罢了。
旁人想通过他谋求好处,他亦从旁人身上榨取价值。
就连他的父皇,还有十月怀胎将他生下来的母后,无论嘴上说得如何动听,说到底也不过是各取所需。
仅此而已。
对他真心实意、不计较得失、不求任何回报的,唯有明熙一人。
当初决定娶她,其实他不是没犹豫过。他娶她为妻,说到底也只是为了她的独门医术,无关乎情意。
但凡这世上除了她还有别的大夫能医治好他的眼疾,抑或是他没察觉到她对他生了情意,指望她全心全意地给他治病,他都不会动了跟她成亲的心思。
那日他上山去找她,他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意识到,她对他的情意有多深重,她为医好他的病又甘愿付出多少。
生活在一片黑暗中多年,他不想再一次次失望下去。
他要的是万无一失。
还有什么比婚姻的捆绑来得更让人放心呢?
旁人谋的是权势,他谋的是医术。
那日回去后,没过多久他就娶了她。
他知道自己卑鄙,所以他竭尽所能地善待她、弥补她,给她他能给的一切。
他看得出来,她想要的是两情相悦。
但他如何给得了?
感情的事,从来不是勉强就能做得到。
若说有,那也只是他伪装出来的假象。
他对她没有情爱,唯有信任,比跟了他多年的李泰和苏木还要让他信赖。朝夕相处三载,他也早已习惯了她的存在。
若说还有别的什么,或许,他对她还有几分疼惜,但再多的,便没了。
她信了他的假情假意,而他也乐意这么哄着她、瞒着她一辈子。
他以为他们可以就这么一直过下去。
结果……
她第一次跟他翻了脸,还说要离开他。
他决意先冷她一段时日。
娶楚明燕,不过是权宜之策。太子妃不是楚明燕、也会是张明燕、李明燕。
总归不可能是明熙。
今时不同往日,如今的他还想要手握更多的权势。
但无论娶谁,他唯一信任的,只有明熙。
结果他还没回报过她对他那颗不掺任何杂质的真心,她就死了。
第33章 第叁拾叁章 忘却
思绪回笼, 容^慢慢走近了些,在墓碑前蹲下,抬起手, 指尖从‘无名氏之墓’那五个字上面轻轻抚过。
“李泰,去给孤找把凿子。”
李泰惊诧不已,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凿子?!”
“去吧。”
李泰没敢再耽搁,应了声是, 快步去找凿子。
生怕容^干等着着急,李泰是快马加鞭赶回来的, 拿着好容易在附近人家借来的凿子从马上跳下来的时候, 他的额头上还冒着汗。
容^接过凿子,蹲在墓碑前开始刻字。
李泰被吓得不轻,他上前几步,劝道:“太子殿下,仔细伤着您的手,不若让卑职来刻罢。”
容^握着凿子将手朝后缩了缩, 眼皮未抬地道:“不必,孤自己刻。”
毕竟手生,短短一排字,他刻了大半个时辰。
如玉般的手上多了几个血泡,还不断地渗出血来,显眼而刺目。
墓碑上多了一排字――
修远之妻楚明熙之墓。
李泰心情复杂地瞥了眼容^。
修远是容^的字。
容^的目光从墓碑上扫过,思绪又开始逐渐飘远。
明熙不是皇上定下的太子妃,却是当初那个隐居在南边、与世无争的修远的妻子。
***
刚回到东宫, 太后突然薨逝的消息便传到容^的耳中。
日光从云层中探出,穿过树隙洒落到地上。
御书房里除了他,还有三皇子、四皇子和五皇子。
皇帝子嗣不多, 除却三岁就已夭折的大皇子,便只有二皇子、三皇子、四皇子和五皇子。五皇子尚幼,今岁才刚满六岁。
皇上就太后的丧葬事宜叮嘱了一番,便叫他们回去了。
诸位皇子躬身退下,跟在身后的三皇子忽而喊住容^。容^停下脚步,回头朝他看来。
三皇子视线在他脸上逡巡了片刻:“二哥,听说你的婚事朝后拖延了?”他叹了口气,说话时声音里透着些许惋惜,“当真是可惜,臣弟可一心盼着喝你的喜酒呢。”
容^负手而立,默默回视着三皇子,毫不意外地从他眼底捕捉到一丝没能掩饰住的不怀好意。
三弟和他只差了一岁,数年未见,没想到三弟仍是这般沉不住气。
宁贵妃在宫中备受圣宠,屡次为三弟收拾残局,若是凭三弟自己的能耐,恐怕早就失了圣心。
他清浅一笑,缓声道:“皇祖母刚过世,三弟这时候还想着吃喜酒……”容^轻轻摇头。
三皇子面容僵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略微聊了两句,他便道有事辞别而去。
容^微微颔首,敛去唇边的笑容,立在原地目送他离开。
***
楚明熙终于在当地安顿了下来。
近来她很忙,白日里忙碌于给人看病,夜里趁着有空静心钻研医术。
正如祝大娘那日说的那样,自打村里来了位女大夫,住在附近的女村民有生了病不愿给男大夫瞧的,都会朝她院子里跑,而她也不负众望,用她的医术治好了病人。
来她这里看诊的,几乎都是住在同一个村的人。这倒无所谓,只要能将病医好,在哪看诊不是看诊。唯一让人头疼的就是来看热闹的人,远比正正经经来看病的人要多。
这也难怪,村里本就没什么新鲜事,乍然来了一位能治百病的大夫不说,竟还是位女大夫,年纪轻轻的,容貌秀美,说话的时候也和和气气的,说是京城里来的大家闺秀她们都信。
这样的条件,嫁入高门都未必不能做到,若真能嫁入高门,下半辈子的荣华富贵就都有了。便是嫁不了高门,大抵也不会嫁的太差,丰衣足食的日子总归是有的。
放着如此舒心的日子不过,怎就这么想不开,跑来她们这小村子里当女大夫了呢?
起初见来她院子里的人大多都只是来瞧热闹的,楚明熙不免有些气馁,不过细想了一下,她便又释然了。
就算只是过来看热闹也无妨,总归在外行医,讲究的是一个好名声。口碑是一点点做起来的,她身为女子,比男大夫又多了几分不易,世人总觉得女子处处不如男子,从前就遗留下来的偏见,又岂是说消除就能消除的。
好在她也不完全是为了挣些银两,能帮到别人一点是一点,倘若她的医术当真能帮到附近的村民,免了她们再受病痛之苦,那么她就不算白忙活。
村里的人歇得早,天色才刚擦黑,白日里围着看热闹的村民们早早就回了各自家里。
楚明熙栓上院门,做了一顿简单的晚膳匆匆用过,洗了碗筷,便又坐回桌前写字
。
外祖父留下来的那本医书她已整理得差不多了,按照先前的进度来计算,约莫再过半个月便能将医书写完。
屋里点着两盏油灯,将昏暗的屋子照得敞亮。
夜里点两盏油灯着实是有些浪费的,且油灯气味重,在此处住了这么些时日,她仍是有些闻不惯,无奈她怕黑的毛病至今还没个起色,石竹和忍冬又不在她身边,她心里着实没底,万一真发起病来,她根本不敢想象她会如何。
眼下这日子过得清苦,甚至还有些单调无趣,可再如何,也比在悠兰轩的日子有意义多了。
她做着她最喜欢做的事,虽则平日里来她院子里的人瞧热闹的居多,但她能感觉得出来,她们对她并无恶意,只是有些好奇罢了。
其实她并不如何怨恨悠兰轩的那些丫鬟婆子,她出身普通,与容^身份悬殊,无论她再如何善待那些丫鬟婆子,她们仍是打心眼里瞧不起她。
而今这样最好,她不用再忍受她们的不喜,还能静下心来做自己的事。
一想到悠兰轩,她不可避免地想起了容^。
到了此刻她才察觉到,若非今日碰巧忆起从前在悠兰轩的那些事,她竟已好几日不曾想起过他了。
她的唇角不由自主弯成一个好看的弧度。
那日决意离开京城、离开容^,她便已对他死了心,可她没法否认,有时候她还是会不受控制地想起他、回想起他们的过往。
她能决定自己的行为,逼迫自己离开他、不再卑微地乞求他的爱,她却没法控制自己的心。
从前的她,是实实在在心悦过他,喜欢到光是坐在他的身边默默地看着他,心里都是甜的。
真心爱过的人,又叫她如何转头就能忘得一干二净?
先前她总是硬逼着自己不去想他,她总以为她还要再等上好久才能自然而然地忘了他,今日她才发现,自己并不曾刻意做过什么,却已是好几日都不曾忆起过他了。
这是否意味着,哪怕哪一天有人在她面前提起他的名字,在她心里也再生不起一丝波澜了?
她会忘了他、忘记从前所有那些不愉快的事。
次日晨起后,楚明熙仍保持着前一晚的好心情。
粥刚熬上,外面有人叩了叩院门。
时辰尚早,她本想趁着还没人过来之前备好早膳填饱肚子,听得有人敲门,她走出灶房,将院门打开。
站在门外的祝大娘捧着一盘热乎乎的糕点,一壁走进来,一壁笑着道:“楚姑娘,你还没吃饭吧?”
“没呢祝大娘。我刚把粥熬上。”
“那敢情好。我做了些糕,待会儿你就着粥多吃些。”
楚明熙跟祝大娘相处了这么些日子,知道祝大娘是个实心肠子,她送东西给人时是真心实意,并非是在跟人假客气。
楚明熙大大方方地收下祝大娘送来的糕点,请祝大娘坐下跟她一道用早膳,祝大娘摆了摆手,道:“我家里还一大堆的事没忙完呢,改日我得了空再过来跟你一起喝茶。你啊,趁热把这些糕给吃了。我瞧你近来整日里忙着给人看病也顾不上吃东西,身上就没几两肉。你得好好补补,身子是自己的,那些个人便是来看病也不打紧,你就叫她们等着。都病着拖了那么久,也不在乎这一时半刻的,再如何也不该让自己饿着肚子。”
楚明熙笑吟吟地应下:“祝大娘说的在理,我听祝大娘的。”
祝大娘的目光在她脸上溜了一圈:“你今日可是遇到了什么喜事么?怎地看上去这么乐呵呵的?”
这楚姑娘人是真心好,长得也漂亮,就是不怎么爱笑,便是偶尔笑了,也笑得秀气含蓄,从未如今日这般,眼里的喜悦都快溢出来了。
楚明熙捻起一块糕饼,眼睛弯成了月牙:“因为祝大娘做的糕点最好吃啊,吃了心情也会跟着畅快起来。”
祝大娘爽朗地大笑了起来:“你啊你,医术好不说,嘴巴也甜。你既是觉着好吃,那你就多吃点,过两日我再做一些送过来,保管够你吃的。”
楚明熙将糕点送入口中,一嘴的香甜。
日子一定会一天天好起来的。
***
楚府。
太后薨逝,太子殿下要守孝三年,是以他和楚明燕的成亲日子会朝后拖延三年。
楚家的几位心中虽不满,却也无奈。
大婚那日出了岔子,卫氏便已有了不祥的预感,觉得女儿跟太子殿下的婚事怕是会节外生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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