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宝吟不动声色地看着那青年,见他身上穿着的衣裳平平无奇,又以一个谦卑的姿势侍立在马侧,甚至袖口衣角还挂着些歪歪扭扭的草根,心知必然是负责打理马匹的下人,顿时生了些鄙薄之意,道:“二公主这是要与人比试?”
谢如婉顺势看过来,见青年穿的异族服饰,猜到是西凌人,便掩唇一笑:“不知这是谁?竟能劳动二姐姐亲自与他比试?”
那青年稍稍抬头,神情迷惘,显然听不懂她的话。谢如婉见状,愈发无所顾忌,语气里也多了些嘲笑的意味:“二姐姐,你怎么说都是公主,怎能如此不自矜身份,竟与一个下人比试起来了?若是被陛下和母后知道,岂不要责怪你?”
她说到此处,又含笑同傅宝吟道:“我忘了,二姐姐向来如此不拘小节,从不在意什么规矩和地位的。只是堂堂公主和马奴比试,传扬出去到底有些不中听啊。”
谢瑶音冷笑:“我竟不知三妹妹这么多年的圣贤书读到哪里去了?竟说出这般鄙夷的话。凭他是谁,只要他擅骑马,我便可以同他比试,难道会因为身份就改变主意?当年皇祖父巡幸此处,不也曾和西凌的一位寻常牧民比试过一番?”
她扬起马鞭,又道:“况且,他既是西凌人,便是此次父皇和母后宴请的客人。三妹妹这般说话,怕是有违待客之道,传扬出去更有损我大宣朝的名声。”
谢如婉面上有些挂不住,被她一顿抢白,竭力抑制住心头的不快,勉强笑道:“二姐姐既如此,那我也无话可说。”
傅宝吟扯了扯她的衣袖,低声说了句什么。
谢瑶音再无暇去管她们,向着那青年点点头,唯恐他听不懂自己的话,又试探着打了个手势。那青年眉眼一扬,笑着颔首,随即翻身上马,向着她做了个承让的手势。
随着谢瑶音一声叱,两人的马几乎同时窜了出去,一路飞驰。
姜清窈有些担忧,不住地向远处张望。好在这两人并未走远,片刻后便返身往回驰来。
马蹄声声,伴随着少女清脆有力的低喝声,那抹火红色的身影如同绚烂的云彩,在青青草原之上翩跹起舞,娇丽又明媚。
眼看着那两骑即将靠近营帐,恰在此时,身后帐门掀开,帝后与西凌王夫妇先后走了出来。
皇帝见众人都聚在此处,便出声道:“这是在做什么?”
姜清窈等人连忙回身,向着上首四人行礼。谢如婉按捺不住,开口道:“父皇,二姐姐在与......西凌国的一位侍从赛马。”
她虽未说“马奴”二字,但语气里不由自主流露的便是那层意思。皇后闻言,面色顿时一沉。皇帝面色不变,只淡淡道:“是吗?”
谢如婉显出得意神色,应声道:“正是,我们都亲眼瞧见了。”
话音刚落,一阵响亮的马蹄声接近,赛马的两人同时勒马停住,先后跃下身来。谢瑶音呼吸略急促,双颊泛着淡淡的绯色。她没留神身旁青年不曾移开的目光,几步上前向着帝后与西凌王夫妇行礼。
皇帝看清两人,这才一笑:“阿瑶,原来你是和世子在比试。正好,你二人也算是就此相识了。”
“世子?”谢瑶音愣住,慢慢转头看向身畔的青年。
夕阳落在青年额头,映着那晶莹的汗珠。青年俯身行礼,说的却是纯正的宣朝话:“见过皇帝陛下和皇后娘娘。”
随即,他转过身,手臂轻轻横过身前,向着谢瑶音行了一个礼,声音带着温和的笑意:“在下――赫连重骁,见过二公主。”
第34章 怀抱 他的唇――很凉。
谢瑶音怔怔瞧着他, 一时间忘了回答。
西凌王与王妃对视一眼,笑骂道:“臭小子,你是不是又肆意妄为, 唐突了二公主?”
赫连重骁站直身子,故作委屈:“父王,我哪里敢。”
皇帝开怀一笑, 说道:“小孩子家, 哪里有什么唐突之言?朕这个女儿一向爽朗,想来与世子也很是投契。”他说着, 看向谢瑶音道:“阿瑶,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向世子还礼?”
谢瑶音盯着青年的笑脸, 想起他方才佯装听不懂宣朝话的样子, 有些微恼,抿了抿唇,向着他端端正正行了一个礼:“世子。”
赫连重骁见她面上笑容淡去, 心中一紧, 正想着说些什么话解释,却见少女已然换上一副笑脸,上前同皇帝皇后说起了话。一旁的西凌王和王妃见谢瑶音明眸皓齿,语笑嫣然, 满是女孩儿家的娇俏鲜活,心中亦是喜欢。
皇帝在外人面前,对孩子们一向很是和蔼,向着西凌王夫妇道:“这孩子被朕宠坏了,不知今日有没有言语冲撞了世子?”
西凌王笑道:“陛下言重了。公主天真烂漫,又知礼数,何来冲撞?”
几人言笑晏晏, 一旁的谢如婉和傅宝吟却面色苍白,嘴唇颤抖。她们怎么也没想到,方才随意置喙的马奴竟是西凌尊贵的世子殿下,不由得心中慌乱,生怕皇帝因此大发雷霆。
皇帝又同西凌王笑着说了几句话,请他们夫妇再度入帐,说是要约定今晚草原上的宴会。他临行前不忘嘱咐了谢瑶音几句,让她莫要贪图骑马,身上吹了风出了汗便回去歇着。
四位长辈一走,只剩下几个少女。谢如婉和傅宝吟对视了一眼,迟疑着上前想要向赫连重骁赔礼。
然而赫连重骁压根没有给她们说话的机会。他的眼睛只落在谢瑶音身上,见她转身欲走,忙举步跟了过去,唤道:“公主。”
谢瑶音听了他的声音,便停住步伐,生硬道:“世子殿下有何事?”
“公主是在恼我向你隐瞒了身份吗?”赫连重骁看着她,恳切解释道,“我见公主有防备之意,便没有主动提起,只想以寻常人的身份同公主比试。”
他说:“公主耳坠上的珍珠是在那边的山坡上找到的,想来是你策马时掉落,又被我的马踏过,不慎挟带到了更远的地方。”
谢瑶音顿了顿,说道:“多谢你拾得此物归还与我,不知想要我如何言谢?”
赫连重骁摇头道:“小事一桩,我们西凌儿女生性如此,自然不须公主百般言谢。”
其时暮色渐沉,微风拂过少女的衣角。她俏生生立在那里,那身红色的骑装映在他眼底,渐渐将绯色蔓延上耳根。赫连重骁回神,道:“公主的马术果真了得,在下佩服。”
“不知今晚宴会,公主会来吗?”他试探着问道。
谢瑶音道:“自然。”
赫连重骁似乎松了口气,面上重新浮起笑容:“那我便放心了。”他想了想,又小心地道:“公主还在生我的气吗?”
谢瑶音本就不是多么记仇的性子,况且赫连重骁隐瞒身份也是事出有因。她舒了口气,摇头道:“我理解世子,自然不会一味生气。”
“请世子见谅,我需要回营帐更衣。”谢瑶音向着他道。
“那我们就晚宴再见吧。”赫连重骁微微勾唇,专注地望着她远去的背影。
*
姜清窈心想谢瑶音与西凌世子看起来颇为投缘,方才便没有打搅,悄悄离开了。她回了自己的帐子换了身衣裳,又饮了盏热茶,瞧着天色还未到宴饮时刻,便掀帘出来,打算在四处走走。
她一路见到不少侍从宫人在打点马匹,或是在为晚上的宴会做准备,便可以预想到晚间的热闹场景。又走远了几步,渐渐远离了喧嚣的营地中心,姜清窈不知不觉走到了河流旁边。
她刹住步伐,抬头看去。这条河名叫行远河,漫长而阔大,流经整片草原,可以说是草原的母亲河。只不过流至此处,河道变窄,河面也缩小了许多。
看着那缓缓流
淌的河水,姜清窈有些踟蹰。此时静寂无风,水面算得上平静。河边草木丰盈,洋溢着勃勃生机,河面看上去并不似京城皇宫中的烟波池那样浩渺,一眼望不见边际。
她下定决心,鼓足勇气迈步向着河边走了过去。河面犹如一片铜镜,清澈剔透,映着她头顶上瓦蓝的天和棉絮般的云朵。
姜清窈俯身,盯着那河水看了许久,试探着抬手抚了抚鬓发,尽力让自己不去想河底会是什么情形。
她将手指浸入凉津津的水,轻轻拨动着水面,感受着河流掠过指尖时的触感。许久,姜清窈又掬起一捧水,仔细照了照自己的面颊。
身后传来靴底踩踏过草面的声音,姜清窈看见一个人的倒影缓慢出现在水面上。他伫立在她身畔,没急着开口,目光似乎飘得很远,望到了山的那一端。
片刻后,他又低眸看向水面,与她目光相接。
那日他病中的呓语仿佛还回荡在耳边,那声呼唤从唇齿间泄出,语气滚烫低沉,尾音带着难以隐藏的情愫和她不敢细想的深意。姜清窈只觉得面颊升腾起无法遮掩的热意,她定睛一看,身旁人正专注地透过水面看着她,好似将她的任何一个细微表情都能够尽收眼底。
他唇角似乎轻微扬起了一个柔软的弧度。
姜清窈手腕一颤,手心的那汪水落回河中,将铜镜般的水面打乱,激起一圈圈涟漪,也让两人的倒影转瞬间被揉碎,模糊了神情。
她尚未起身,便转头看向谢怀b,却见他的眉眼虽还是一如既往的冷肃,但看向她时,那眸光还是不由自主柔软了几分。
姜清窈抿唇,正欲开口寒暄,不防他忽然低下身子,一撩袍角,顺势在她身边坐了下来:“为何一个人在这里发呆?”
她怔了怔,回答道:“在帐子里待久了,觉得很闷,便出来透透气。”
说完,姜清窈侧头看他,道:“殿下不也是一个人走到了这里?”
谢怀b望向远山,道:“和你一样。出来走了一遭,只觉得万物都陌生了许多,再不似从前了。”
他说话时,那目光变得幽深。经历了前些日子那场病,他的轮廓锐利了不少,整个人显得愈发有棱角,不笑时,那神情也更加淡漠生冷,令人望而却步。
两人并肩坐在草地上,各自盯着山那边橘色的夕阳。
“殿下上一回来到草原,是什么时候?”姜清窈问道。
他收拢目光,低垂眼睫,淡淡道:“是我十三岁那年。”
姜清窈在心里默默算了算,不觉怔住――正是秋妃薨逝的那一年。春猎是三月初,而秋妃则是那一年的深秋香消玉殒的。
她出自秋氏,也凋零在秋日,想来总是可伤可叹。那年姜清窈因被时气所感,抱病在身,因此并未入宫,自然也没有前去参与春猎。
想起往事,姜清窈忍不住悄悄看向谢怀b,却见他神情虽萧瑟,却不是从前那样漠然麻木。
谢怀b又道:“其实在我七八岁时,便曾听母妃说起过草原上的风光。”他的神情一瞬柔和下来,带着无尽的怀念。
姜清窈浅淡一笑,问道:“我记得秋妃娘娘是江南人,莫非她也曾来过草原?”
谢怀b神色如常,摇头道:“不曾。但母妃未入宫时,曾在家乡结识过一个人。那位长辈出身西凌,自小便生长在草原上。她同母妃说起过广袤草原和苍茫天地、牛羊成群的景致,使得母妃虽未曾亲自来这里,却无比向往,因而也当作故事说与了我听。”
姜清窈微微笑道:“那么殿下亲眼见过后,这一切景色是不是恰如秋妃娘所说?”
谢怀b点头:“那位长辈妙语连珠,绘声绘色,将草原之景口述出了十之七八。待我亲眼所见后,便可确信她所言非虚。”
他说到这里,轻轻叹了一声:“可惜不知那位长辈如今身在何处。母妃曾多次提起过,盼着能与她再见一面,却到底没有如愿。”
姜清窈思忖半晌,柔声道:“殿下,时日还长,我想你一定能够找到那位长辈。这世间的人,若是想见,终归有法子见到。”
谢怀b转头看她,喉头微动,重复道:“‘世间的人,若是想见,终归有法子见到。’”
他颔首,低声道:“此时此刻,我最相信这句话。”
他的声音随着天边的夕阳沉了下去,却又饱含着温热,仿佛将那余晖所剩无几的暖意尽数揉进了尾音里。姜清窈隐约觉得他似乎话里有话,再对上那双深邃的眼睛,不由得心头一烫,似被他的话熨过,有细微的痒意。
远处的营地传来呜呜的号角声,姜清窈转头看去,看见了一片明晃晃摇曳的灯火。她说道:“想来是晚间筵席的时候到了。殿下,我们回去吧。”
说着,姜清窈提起裙角,率先站起身来。不想刚刚站直身子,一阵轻微的眩晕袭来,她脚底一软,整个人情不自禁向前一个踉跄。
原以为会跌入那厚重的草地里,却没想到接住她的是一个似曾相识的怀抱。他的身子似乎僵了一瞬,随即毫不犹豫地拥住了她。
谢怀b的双臂有力地护在身后,姜清窈下意识抓住了他的衣襟,扑在他胸膛之上,鼻间尽是他身上的气息。她睁开眼,缓缓抬头。
揽着自己的那人恰好也低下头来,两下动作间,姜清窈觉得一抹凉意轻轻擦过额角,如蜻蜓点水。
两人四目相对,呼吸相闻。她看见少年眼底的情绪如浓墨翻涌,经久不息,在一片疾风骤雨之中静静容纳着自己的一切。
心尖一颤,姜清窈忽然意识到,方才那抹凉意――
是他的唇。
第35章 敬酒 今日的他有些不同。
夜幕低垂, 繁星满天。营帐附近的一大片空旷草地上设下了许多张桌案坐席,每张桌案上都放着飘香的美酒和香气扑鼻的菜肴。烛火明亮,将整片地方映得亮如白昼。五色的绸缎系在每个帐顶, 被风一吹,飘舞出喜庆洋溢的氛围。
众多侍卫在四处戍守,围成一个巨大的圆圈, 将众人围坐其中, 每个人的手中都举着火把。此时,皇帝等人还未入席, 姜清窈按着座次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她右手边是谢瑶音, 左手边则是荣安郡主闻萱宜。
“窈窈, 你怎么才来?”谢瑶音看见她,便挨了过去小声问道。
姜清窈同样低声道:“我去河边散了会步,一不留神便晚了些。”
谢瑶音讶异道:“你怎么独自一人去水边了?有没有觉得难受?”
听她这样说, 姜清窈这才意识到自己今日在河边待了那么久并未如从前那样有任何不适, 也不曾觉得胸闷气短,浑身发冷。难道是有人在身边的缘故吗?
她摇头,如实道:“我觉得尚可。”
谢瑶音想了想道:“兴许日子久了,你便会慢慢适应了。”她四下扫视了一圈, 疑惑道:“父皇和母后没来也就罢了,怎么五皇兄至今也没来?”
姜清窈唇动了动,还是将话咽了回去。
方才她和谢怀b回来时,恰好遇到皇帝身边的内侍,语气急切,说是让五殿下尽快回帐子,皇帝有话吩咐他。她当时便觉得奇怪, 好端端的,皇帝为何要下旨?莫非......还是不允许他出现在这样的场合吗?
这个念头刚在脑海中转过,姜清窈便看见一个人从不远处缓步走来。那熟悉的身形和步伐,她一眼便认出是谢怀b。只是今日的他,似乎有些不同。
“窈窈,你看五皇兄,”谢瑶音掩唇,克制住惊讶之声,“他这是......”
素日,谢怀b由于不受待见,已经许久没有得过什么赏赐。而他应得的一切份例和供应也都是短缺的,因此众人总见他穿着半旧的衣裳,甚至寒冬腊月也衣着单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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