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臣有些担忧:殿下若趁着五皇子不在京中,将那件事宣扬出去,待五皇子回来后得知此事,会不会借机生事,将当年真相一一道出?”侍从忧心忡忡,“毕竟,当初救了姜姑娘的人,是他。”
谢怀衍唇角似有若无的笑意顷刻间消失殆尽。他微一走神,眼前浮现出了那个黄昏的种种情形。
那日,他为东宫案牍所累,便去了烟波池畔散步,不想半路上一抬眼,正看见谢怀b正走到了池畔亭中。
那年秋日,秋妃辞世,临终前不知因何事触怒父皇,致使她的儿子亦在一夕之间彻底失了圣心,昔日富丽堂皇的长信宫也成了一座冷宫。曾经那个被父皇捧在手心百般疼爱的谢怀b从此彻底失势,不足以成为他的威胁。
谢怀衍想到如今的情势,不禁含了些畅快的笑意,看向那个瘦削的背影,随即收回了目光,欲举步离开。
忽然,一声巨大的落水声响彻在寂静的四周,谢怀衍愕然回头,却发现谢怀b纵身跳进了池中。
他吃了一惊,一时间没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刹那间,谢怀衍脑海中转过无数个念头,他想,莫非五弟受了这种种打击,一蹶不振,竟生了自尽的念头?
他心头短暂地掠过一丝迟疑,犹豫要不要上前查看。然而不过须臾,他便打消了这个想法,只沉默地隐身在树丛之后冷眼瞧着。
若谢怀b就此消失......对自己而言绝不是坏事。
谢怀衍想着,唇角缓缓泛起一丝冷笑。毕竟,是他不愿活着,自己又何必去多此一举?不如视而不见,只做不觉。
然而不多时,他便察觉到不对劲。那个身影在水中几下起伏,奋力挣扎着,似乎并不是要自我了断,而是在艰难地从水中托举出另一个人。
到底是谁不慎落水,并能让他这般不顾忌生死也要去救?谢怀衍起了几分好奇,便没有立刻离开。
片刻后,他看着鬓发湿透、面色苍白的谢怀b将一个已然失去意识的少女抱出了水面,将她放在了亭子中,先探了探她的鼻息,又笨拙地为她推拿了几下,努力想要替她清除口鼻中的水。
谢怀衍眉头一蹙,看清了那少女正是姜清窈。他心头一动,正思索着该不该现身时,却陡然听见远处传来了谢瑶音的声音。
紧接着,谢怀b身形一僵,几乎是狼狈不堪地起身,很快离开了亭子。他刚一走远,姜清窈便微微醒转过来,剧烈咳嗽着吐出了呛进口中的水。
谢怀衍沉默地看着谢瑶音惊慌失措地扶起姜清窈,又唤来宫人传了步辇送她回去。这样的阵仗后,烟波池畔又重归平静。
他唇角一掀,神色变得耐人寻味。难道这个失宠的五弟,竟想借此翻身?想不到,谢怀b如此兵走险招,不惜搭上自己的性命。
然而此事过后,宫中却并未传出五皇子救了姜家之女的说法。
他起初以为谢怀b只是在等待时机,谁知多年过去,此事已经成了一个秘密,连姜清窈自己都不知道到底是何人救了她。谢怀衍惊讶之余,更觉得可笑。既然别无所图,谢怀b还如此拼命,不是愚蠢又是什么?
不过,这位五弟的默不作声倒是方便了他行事。谢怀衍从沉思中回神,看着惴惴不安的侍从,凉笑道:“那又如何?待他回宫,一切已成定局,宫中所有人都知道,是我救了表妹。他即便再心有不甘,也只能忍气吞声。”
他掀起唇角,神色悠然:“所有的证据都指向我,他岂敢多言?怨只怨我这个五弟这么多年都不肯将此事为自己所用,那就莫怪我行此一招了。”
第64章 东宫 “表妹是不是怕我?”……
姜清窈尚记挂着在路上的谢怀b时, 却没料到那桩旧日之事已经在宫中四处流传开来。先是少数宫人私下议论,进而越传越广,许多人都听说, 当年皇后的嫡亲侄女不慎落水,是太子谢怀衍奋不顾身,跳进烟波池救了她, 却又未曾在事后多言而揽功。直到近日, 这其中的真相才被几个宫人随口说出。
得知此事时,她午睡刚醒, 神思尚有些迷蒙,便听见微云语气严肃地将此事说了。
“什么?”姜清窈愕然。
她与谢瑶音去过掖庭之后, 尚未想清楚如何进一步查明此事, 却已被人先一步捅破了。
“如今人人都说,太子殿下不愧是储君,如此心善而豁达, 一直不曾将其中真相挑明。也有人说, 太子殿下与姑娘表兄妹情深,这般做也不足为奇。”
“是谁最先说的?”姜清窈蹙眉。
微云道:“似乎是掖庭的人那日听到了姑娘与二公主的对话,进而一传十十传百。”
姜清窈不语,心中却觉得奇怪。此等涉及当朝太子的事情, 这些宫人怎么会如此大胆,敢随意传播尚未得到实证的流言?
她心头烦乱,匆匆换了衣裳便去了皇后那里。
皇后自然也得了消息,但显然对流言并不感到惊异:“窈窈,本宫派人查证过了,当年确实是衍儿救了你。”
她忍不住感慨道:“那掖庭的宫女口中提及无意间瞧见的饰物,正是衍儿当时佩在身上的金珠。若非那宫女随口提起的细节, 又有何人能想到此处?衍儿这孩子这么多年居然闭口不提。”
姜清窈怔怔未语。皇后见她神色茫然,以为是太过讶异,便问道:“怎么了窈窈?莫非你还有什么疑惑?”
“姑母,”姜清窈嗓音滞涩,“当真是......太子殿下救了我吗?”
“那是自然,”皇后道,“人证物证俱在,本宫也问了许多宫人的话,确是衍儿无疑。”
一旁的谢瑶音亦道:“皇兄可真是沉得住气,竟生生将此事闷在心里这么多年都没有透露过半分。若不是他身边的宫人一时多话,我们怕是会一直被蒙在鼓里。”
皇后道:“本宫派人去问了衍儿,他亦没料到身边的人会将实情吐露而出,言语间颇为恼怒,说已经将那多话的宫人罚去做苦力了,以此警示东宫其他人谨言慎行。”
说着,皇后又叹道:“衍儿真是心实,他说自认不是什么大事,又担心再度提起会引得窈窈回想起落水之事而更加惊惧,便想着不再声张,只要窈窈无恙便好。”
姜清窈听着姑母与谢瑶音的话,忽然觉得没有必要再多问什么。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救自己的人只会是谢怀衍了。
纵然她心底萦绕着疑影,却苦于没有证据,便只能缄口不言。若她真的贸然开口质疑谢怀衍所言的真假,怕是只会让人觉得她不识好歹、毫无感念之心,凭空臆想。
即便皇后是她的亲姑母,谢瑶音是她最亲近的好友,姜清窈也无法将心事向她们言明。她心底涌起深深的无力与茫然,往后,谢怀衍便是她的恩人,她对他再也不能太过疏离冷淡。
与此同时,宫中不少人都对谢怀衍的所作所为钦佩不已,赞他有君子之风,果然是皇帝精心教导出来的继承人。姜清窈听
着这些话,面上已然波澜不惊。
这一日午后,姜湛来了永安宫。
虽然他平日在宫中当差,但外臣轻易不得入后宫内苑,因此他们虽同在一座皇宫,却甚少碰面。
“姑母,”姜湛向皇后行了礼,“陛下恩准我昨日出宫归家,我将太子殿下昔日搭救窈窈之事禀报了母亲,她不便前来,特意备了些礼,嘱咐我与窈窈一同前去东宫向太子殿下道谢。”
皇后闻言颔首:“正是。当年若不是衍儿,窈窈只怕生死未卜。如此救命之恩,确实该好好道谢。由你和窈窈前去,最合适不过了。”
姜清窈心事重重地同姜湛一道出了永安宫,向着东宫行去。
“窈窈,”半路上,姜湛停住步伐看向她,“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我......”姜清窈咬唇,踌躇未语,不知能不能将自己那毫无依据的想法说出口。
兄妹二人素来心意相通,姜湛看着她欲言又止的神色,心中浮起猜测:“你是不是在想太子殿下之事?”
姜清窈慢慢点了点头。
“在想什么?”姜湛柔声问道。
“哥哥,”她轻轻叹了口气,“不知为何,我总对太子殿下救了我这件事没有实感,那种陌生的感觉就好似......此事与我无关。”
姜湛道:“你落水之时本就失了意识,自然也不知救你之人是谁,只能从他人口中得知真相。”
“不,哥哥,我所言不仅仅是这个缘故,”姜清窈双手攥住衣角,迟疑许久,低低道,“我......还是对此事所谓的‘真相’心存疑虑,没有办法做到全心全意相信那些证据。”
姜湛愣住:“你是不相信救你的人是太子殿下?”
姜清窈对上哥哥惊诧的目光,苦笑道:“哥哥,你一定觉得我疯魔了吧?包括姑母和阿瑶在内的所有人都坚信不疑地告诉我,那个人就是太子殿下。可是,仿佛有一个动摇的、犹疑的声音,时时刻刻响彻在我耳边。我知道这个想法很荒谬,可我真的无法全然说服自己去接受这个结果。”
她说着,眉眼黯然低垂,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晦暗的阴影。姜湛在起初的震惊之后渐渐平静了下来,平复了一下呼吸,抬手抚了抚她的发顶:“窈窈,你为何会这样觉得?”
姜清窈沉默片刻,问道:“哥哥,你觉得太子殿下是一个怎样的人?”
姜湛垂眸思索,许久才道:“太子殿下身为储君,自然是――”
“哥哥,”她握住他的衣袖扯了扯,“你我兄妹之间,就不必说那些冠冕堂皇的话了。”
姜湛哑然失笑:“好。”
他很快敛了神色,道:“太子殿下稳坐储君之位多年,是最会审时度势之人。”
这个词从姜湛口中说出,显得格外意味深长。姜清窈明白他的言外之意,便续道:“哥哥所言正是我心中所想。我虽与太子殿下来往不多,然而这些年冷眼旁观,却也依稀能看出他的行事做派。”
“正因如此,我才觉得很奇怪。若真的是他救了我,为何他当时隐忍不言,反倒今时今日却忽然旧事重提?这不像太子殿下的作风。”
姜湛沉吟道:“太子殿下虽不是张扬多言之人,但,凡是他做过的事情,不论是明面上还是暗中所为,他断不会遮掩隐瞒,而是定会及时让相关的人知晓。”
姜清窈忽然忆起一桩往事。去岁冬日,她刚入宫不久,便和谢瑶音一同目睹了谢怀b被六皇子欺凌之事。后来,谢瑶音便向太子求助,希望他能够设法为谢怀b美言几句,当时的谢怀衍一口答应。但显然,他并没有做到,却还是在谢瑶音面前提起此事,话里话外的意思便是他确实向皇帝进言了。
这样的人,会甘心将救了她之事深藏心底多年吗?
她想着,便也如此说了。姜湛的神色变得严肃,他伸手扶在姜清窈肩头,低声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只是窈窈,你心中的怀疑却并无根据,而眼下所有的证据都指向太子殿下。你万万不能在此时执意违逆众人之言,出言质疑太子殿下。”
“哥哥,我不会这样冲动莽撞的,”姜清窈抬头看他,“我会努力去回忆当年的事情,也会设法寻找任何证据。若最终我确信,救我之人的确是太子殿下,那么我会摒弃所有念头,真心实意地感谢他;可若不是他......”
她顿了顿,声音轻柔却坚定:“那我一定会让真相浮出水面,不能寒了那个真正救我之人的心。”
姜湛口唇微动,尚未出声,又见她道:“你放心,在没有确凿依据之前,我不会在太子殿下面前表现出一丝一毫的异样。”
“窈窈,这亦是我想说的,”姜湛的语气沉了沉,“不仅是你,我也会牢牢记住这一点。我们不能让太子察觉到我们起了疑心,否则――”
姜清窈心中一揪,几乎是立刻懂了姜湛的言外之意――若谢怀衍当真是冒领了他人做过的事,那么他一定会想办法打压那个人,不让那个人将真相说出。不论是自保,还是保护那个未知的人,他们都要在谢怀衍面前小心藏好心底所有的想法。
兄妹俩默契地对望一眼,随即面色恢复如初,向着东宫行去。
两人到了东宫时,恰逢太子谢怀衍正在书房与幕僚谈公务,侍从便请两人在正殿东次间稍待片刻。
这是姜清窈第一次来到这里。她垂眸盯着茶盏中冒着的袅袅热气,只觉得四周皆是一片压抑的寂静,几乎听不见侍从们行走时的任何脚步声,就连他们奉茶时,茶盏的瓷底触碰到木制的桌案的动作也是轻而无声的。
她嗅着茶香,思绪情不自禁发散:这样严整肃穆的东宫,所有侍奉的人必然都是小心谨慎的,又怎会轻易将太子刻意保守的秘密泄露出去呢?
心中那颗名为怀疑的种子愈发有了破土而出的势头。姜清窈深吸一口气,耳边听见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伴随着门外宫人们整齐而低沉的声音:“殿下。”
东次间门前悬挂着的金丝竹帘被人掀起,一阵轻微风声袭来,谢怀衍含着笑意的声音响起:“让明然和表妹久等了。”
兄妹俩起身见礼。谢怀衍抬手示意二人免礼,寒暄了几句后,便在主座上坐了。
姜湛率先开口道:“今日我兄妹二人是特意前来向殿下道谢的。”
他说着,与姜清窈一起俯身,行了一个极其庄重的大礼:“当年,窈窈失足落水,幸得殿下相救才能安然无恙。然而我们兄妹却愚钝至极,直到近日才得知殿下的救命之恩,万分愧悔,特来拜谢,还望殿下莫要计较我们这些年的懵然不知。”
姜清窈拜倒在地,双手交叠压在裙裾之上,额头与手背相触,嗓音低柔:“臣女叩谢太子殿下昔日救命之恩。此中恩情,即便赴汤蹈火,也必将全力以报。”
在两人看不见的地方,谢怀衍的唇角勾起,泛起一个意味深长而又带着莫名森冷的笑。他眉头松开,面上却依然作惊讶之色,连忙上前亲自扶起两人:“快快请起,何须行如此大礼?”
他托住姜清窈的手腕,微微使了些力道,扶起了她。那触碰到她皮肤的手指有些凉,凉意沿着她的血管一路攀升,滋生出一种异样的战栗感。姜清窈克制住自己的神情与动作,露出温软的笑意:“若非殿下出手,只怕我早已没了性命。如此大恩,又岂是这一番礼所能谢过的?”
她笑意盈盈,说话时的语气较之从前似乎多了几分亲近,不再那样敬而远之。那双明澈的眼睛望着他,盛满了感激与感动之色。谢怀衍从未这般极近地观察过她,此刻他才意识到,原来这位表妹有如此绝世容光,一颦一笑都如画中人一般娇美可人。
他微微一笑,松开了她的手腕,只是收拢进袖中的手指有些留恋地摩挲着,感受着方才那嫩若凝脂的触感,表面依然正色道:“即便我没有担着表兄的身份,也断不会眼睁睁瞧着旁人受此磨难。”
“所以,表妹不必如此,”谢怀衍语气温和,“你我既是表兄妹,便是一家人,何须言谢?”
几番客套之语说完,三人各自落座。谢怀衍面对姜家备的礼,自然百般推辞不肯收下,但鉴于姜氏兄妹态
度坚决,只能无奈松口。
姜湛与谢怀衍本就自幼相熟,因此闲聊起来颇为热络。姜清窈坐在一旁,神思有些轻微的飘转,自然没留意到谢怀衍若有若无看向她的眼神。
此时此刻,她有些想念谢怀b。若是等他回京,她一定要将此事告诉他,再听一听他的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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