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怀衍浅抿了口茶,忽而一笑,悄然将话题转到了姜清窈身上:“表妹看起来心神不宁的,是有什么心事吗?”
姜清窈一惊,面上闪过一丝慌乱:“多谢殿下关怀,我没有。”
谢怀衍颔首:“那就好。若是表妹遇到了什么烦心事,一定要告诉我。”
“多谢殿下。”姜清窈深吸一口气。
姜湛见状,便道:“让殿下见笑了。想是窈窈身在东宫,见殿下如此亲和,一时心中松快,才会如此。”
“原来如此,”谢怀衍轻轻蹙眉,语气带着些自嘲的轻笑,“方才明然问起当年之事为何我始终不曾道出,其实是我担心唐突了表妹。”
他说着,目光幽幽落了过来,道:“原是因为这么多年,我一直觉得表妹有些惧怕我。”
“不知表妹心中是不是如此想的?”
姜清窈对上他意味深长的目光,身子顿时一僵。
第65章 归来 “窈窈,我回来了。”
即便还是白日, 天色却依然悄然转暗。料峭春风吹刮着东宫殿宇,拂动尚未关紧的窗棂,发出轻微的响动。谢怀衍的声音便如浸在那凉风之中一样, 令人遍体生寒。
姜清窈面色并无波澜,只如常微笑道:“臣女初入宫中时,叹服于天家气度和威严, 因而处处循规蹈矩;殿下贵为储君, 我心中自然敬重;又因我自忖身份,不敢太过接近殿下, 心中确实有些惧怕。”
谢怀衍眯了眯眼。
姜清窈顿了顿,轻轻屏息, 余光看见姜湛略带忧色的眼神, 继续道:“但这些时日,我意识到殿下虽威名赫赫不可冒犯,但也绝不是不讲道理、暴躁易怒之人, 而是刚柔相济, 公私分明,对阿瑶等弟妹细心周到,于储君的气度之外,更多了些寻常人家兄长的爱护。”
她说着, 唇边缓缓露出一抹笑意:“正因如此,我才明白了殿下从前的话并非只是客套,而皆是出自肺腑,正是把我们当作一家人才会那样关怀。”
谢怀衍看向她,少女眼眸澄澈,望过来的目光纯粹不掺杂任何异样的情绪,确实是真心实意之语。他淡淡一笑, 放下手中的茶盏道:“表妹是姑娘家,年纪轻轻离家入宫,心中难免拘谨小心,那些想法也都是人之常情,我明白的。”
“明然,表妹,你们既是母后的亲眷,便是我最亲近的家人。往后日子还长,不论你们遇到了什么事情,都要记得随时告诉我,”谢怀衍说着,看了姜湛一眼,“明然,你我自小一起长大,一起念书切磋,虽然如今各自分别,但情分是不会变的。”
“表妹也不必再对我心存敬畏,”谢怀衍语气柔和,“明然是你的兄长,我亦是你的表兄,往后万万不要同我生分。”
姜清窈垂眸:“殿下的话,我记住了。”
几人又坐了片刻,便有朝臣前来向谢怀衍禀报朝政要事。姜湛见状,便起身道:“既然殿下还有公务在身,我和窈窈就不打扰了。”
谢怀衍点头,亲自送了他们出去。
踏出东宫的那一刻,姜清窈才觉得周身的僵硬如冰雪消融一般尽数散去。她深吸一口气,一眼看见晦暗的天色又有了转明的趋势,稀薄的日光自云层后渗出,将屈指可数的暖意落在了她身上。
“窈窈,”姜湛摸了摸她的头,“回去后切莫多思,一切有哥哥在呢。”
姜清窈鼻子一酸,攥住他的衣袖,点了点头:“哥哥放心,我明白的。”
兄妹二人在宫道上分别,姜清窈独自向着永安宫的方向走去。她在心中默默盘算着日子,期盼着过几日能够听见谢怀b的消息。
她......很想他。
*
日子波澜不惊地过了月余,姜清窈每日如往常一样在萤雪殿读书上学,在演武场骑马。有时在永安宫碰见谢怀衍,他的语气总是关怀备至的,而她只能笑着回应,心中却愈发窒闷。
一场连绵的春雨过后,她在枕月堂看书,却觉得那空气中的潮湿黏腻也蔓延到了心上,扰得自己烦躁难安,索性将书一丢,起身往韶园去了。
这个时候,韶园少有人来,四周只听得见风声。姜清窈小心地避开了湿滑的石子路,打算去韶园外的那处亭子里坐坐。尚未走到近前,她却看见亭子里坐了一个人。
那人手执书卷,侧影沉静,对周遭的一切声响毫无反应。
姜清窈怔了怔,提起裙角迈步进了亭子,轻声唤道:“见过闻姐姐。”
闻萱宜闻声抬头,看清是她,淡淡扬起一个笑:“姜妹妹。”寒暄了这么一句后,她很快又垂下头,继续看起了书。
姜清窈虽与她相识,但却不甚熟稔,加之闻萱宜又是个少言寡语的性子,因而一时间也默默无话,便在另一边坐了下来,独自望着亭外的景致出神。
在这样寂静的地方,她的心终于久违地沉了下来,像是剥落了缠绕其上的荆棘与尖刺,完完全全地松快了。
耳边是闻萱宜偶尔翻动书页的沙沙声,姜清窈深吸一口气,感受着鼻间的湿润之意。不知过了多久,她再度转头,发觉闻萱宜已经合上了书,正如她一样,在望着远处发呆。
姜清窈记得,闻萱宜因为常年教养在宫中的缘故,亦有一处单独的居所,就在太后寝宫附近。而长公主爱女心切,得了空便会入宫向太后请安,顺便探望女儿。
今日午膳时,皇后曾随口提起怀宁长公主进宫的消息。算起时辰,这会子长公主应当并未出宫,怎么闻萱宜却没有同母亲待在一处,而是独自一人来了这里看书?
她心中疑惑,却没有开口询问,只克制地垂眸扫了眼亭中桌案上的书册,下意识开口道:“闻姐姐在看冯祯老先生的《倚云闲记》?”
闻萱宜颔首。
此书是前朝一位文学大家冯祯所著,却并非适龄学子们所必诵读的著作,而是一本充满闲情雅趣、平淡自然的书。冯祯早年在朝为官,后来却因不耐于仕途之中的明争暗斗和种种挫折选择了辞官归隐。他擅长书画,又爱品评诗文,因而将一生所著诸多评论文章皆收进此书。
姜清窈想,这本书倒是与闻萱宜的气度很是相契合,淡泊温雅,平和宁静。她想着,不禁笑道:“我很喜欢冯老先生笔下有关修身养性的篇章,每当心中躁郁时便忍不住翻开几页。”
提及这个话题,闻萱宜的眉眼多了些灵动,微微笑道:“正是。我也常在心烦之时读他的文章。”她摩挲着书页,语气带了几分遗憾:“只可惜,我没能珍藏到老先生的真迹,只能读一读其他人的抄本。”
姜清窈忽然想起什么,迟疑道:“我曾听阿瑶说过,三殿下酷喜收藏这些原本真迹,他宫中的书斋有不少前朝文人大家的作品,其中似乎就有这本书。”
闻萱宜有些意外地抬眸:“当真?”
姜清窈赧然道:“我也只是听阿瑶随口提起过,并未问过三殿下。”
闻萱宜的眸子微微漾起一点光华,道:“若三殿下果真藏有此书,那么我定要设法向他借来看一看才甘心。”
“闻姐姐,今日你怎么得了空在这里读书?”两人又闲话了几句,姜清窈问道。
“母亲与外祖母有许多话要讲,我不欲打扰,便独自离了宫。”闻萱宜说着,眉眼掠过一丝郁色,语气也低沉了些。
“况且,”她忽然淡淡笑了笑,“我此刻只
想寻个安静的地方好好翻一翻书,不愿听那些琐碎的话语。”
姜清窈一时无言,心中却猜到了什么。想来是长公主入宫一趟,又忍不住对女儿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话。
看着少女清冷的神情,姜清窈想起她分明对太子无意,却总是被母亲的期望所累,逼迫她去接近太子,为她谋得那桩婚事。不由得轻叹一声:“人生在世,总是有些身不由己之时。”
“身不由己......”闻萱宜低眸,语气凉薄,“我早已习惯了。”
她说着,显然不愿再提此事,道:“姜妹妹,多谢你告诉我三殿下的事情,待我得了空,定会去拜访他一番,只是不知三殿下是否愿意割爱。”
“三殿下性情疏朗,亦醉心诗书,我想他一定会将闻姐姐视为同道中人,很乐意将冯老先生的真迹借给你一观的。” 姜清窈道。
闻萱宜点点头,唇角轻轻捺出一道微小的弧度:“多谢。”
她轻轻一笑,语气多了几分玩笑的意味:“我虽自小长在宫中,却与三殿下不甚熟悉,几乎没有来往,没想到今日却也有需要麻烦他的时候了。”
姜清窈笑了笑道:“我也是小时候跟着三殿下一道念过书,后来年岁渐长,便也没了什么碰面的机会。其实我对三殿下的印象还停留在多年前。但我想,即便过去了这么久,但人的脾性应当不会轻易改变。”
闻萱宜的眸子闪了闪,那弯远山眉略略一蹙,随即舒展开来。她嗓音清淡,只尾音带着些异样的意味:“世事变幻犹如沧海桑田,许多事情往往并不似所显露出的那样。”
她说着,看了姜清窈一眼:“人也一样,亦真亦假。当局者常常难辨是非,只能选择相信自己所听见、所看见的一切。”
姜清窈面上神色微微一滞,尚未思索出她的弦外之音,便见亭子外又不知不觉飘起了细雨。不多时,一个嬷嬷自远处撑着伞快步走近,踏进了亭子里,语气略显急促地向着闻萱宜道:“郡主,长公主正找您呢,快随奴婢回去吧。”看模样,正是昔日春猎时,在宴饮间隙对着闻萱宜滔滔不绝、苦口婆心劝导之人。
闻萱宜见了她,面色归于冷淡,没有多说,只将那本书收好,向着姜清窈颔首示意,随即踏着满地潮湿离开了亭子。姜清窈转头看去,见那嬷嬷微躬着身替她撑着伞,姿态十分谦卑,但那絮絮低语声还是飘散在了雨雾之中,虽听不清内容,却能辨出其中的说教意味。
而闻萱宜脊背挺直,一言不发走着,周身萦绕上一层朦胧水汽,仿佛与那嬷嬷隔绝开来,对她的话充耳不闻。
她的背影看起来格外孤独而伶仃。
姜清窈怔怔瞧着,思绪却依然停留在闻萱宜的那番话上。以她那少言寡语的性子,轻易不会多言,因此破天荒地说了那几句话,一定暗含深意。
可她的话太过隐晦,究竟指向何事?难道......姜清窈心弦一震,闻萱宜素日喜静,并不爱四处走动与人交际,也从不会主动探听旁人的秘辛,因此她所能了解到的,必然是宫中人人皆知之事。
莫非,当年的事情,她是知情人?想到这里,姜清窈霍然站起身,伸手按在了湿漉漉的亭柱上,手指微蜷,指尖用力抵着柱子表面。
可闻萱宜并未明说,两人的交情也很淡淡,她根本没法直截了当去问。
姜清窈明白,如今的情势之下,她必须将所有的疑问和探查深埋心底,不能轻易让人知晓,否则若是传扬出去,一定会被太子察觉到。
她心头笼罩着愁云,不由得轻叹一声,看着愈来愈大的雨,有些发愁,盼着微云能尽快赶过来,否则真不知该如何回宫。
姜清窈看着远处,有些懊悔为何自己出门时没有记得带上一把伞,以至于此刻只能被困在这一方亭子里。
眼看着雨有转小的势头,又迟迟没有等到微云,姜清窈犹豫片刻,还是打算冒着雨回去。她抬手拂了拂鬓发,提起裙角,小心地迈了一步。
刚刚踏上亭子外的石子路,姜清窈便觉得眼前一暗,一双绣着暗纹的靴子停在了面前。靴子上方是墨蓝色的衣袍,袍角有小片被雨水濡湿的深色印记。
她呼吸一窒,缓慢地抬起头。视线内先出现了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稳稳握着竹制伞柄,将伞面向她的方向倾了过来,为她挡住了头顶幽暗的天色和不断飘落的雨丝。
――便如那年除夕雨夜,她义无反顾地为他撑起了伞,遮蔽了漫天风雨一般。
微热的吐息扑面而来,夹杂着他身上熟悉的清冷气味。少年带笑的嗓音猝然响起,一字一句清清楚楚传入她耳中。
“窈窈,我回来了。”
第66章 隐秘 “你知道,到底是谁救了我吗?”……
历经月余, 这场涝灾终于被遏制住,朝廷的赈灾慰抚来得很及时,待范绍一行人准备回京时, 被洪水席卷后的江南已经恢复了往日景致的十之七八。
重归平静的江南犹如缓缓展开的山水画卷,白墙黛瓦,流水潺潺, 然而谢怀b却无心停留。他一路风尘仆仆, 终于赶在天尚明时回到了京城。
回京第一件事,自然是向皇帝复命。在此之前, 户部赈灾的相关文书一直准时上奏,皇帝一早便知晓了此次的差事办得着实不错。因此, 谢怀b前去启元殿回禀此事时, 他并未过多追问此事,反倒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谢怀b适时开口道:“父皇,此次儿臣前去江南, 按照父皇的嘱咐去了母妃昔日的旧居。”他说着, 慢慢抬起头,对上了皇帝刹那间变得幽深的眼睛。
他忍住心底的讥诮,语气恭谨而柔和:“多年过去,院墙和屋舍已经变得破败不堪, 唯独那棵梨树,依旧生长着。”
皇帝灰暗的眼底迸出微弱星芒。他一瞬间变得恍惚,喃喃道:“果真?”
谢怀b隐去唇角冷冽的笑,面色平静:“那小院中的梨花,已经开了。”
皇帝放在御案上的手猛地攥紧,好像抓住了什么可以依仗的物事一般用力:“开花了吗?”
“是,”谢怀b道, “虽只有零星几簇,但梨花盛放如雪,映着那灰色的墙,显得格外洁白温柔。”
皇帝的目光缓缓一沉,眼前仿佛蒙上了一层雾气。听着耳边的叙述,他的神情变得似悲似喜,口唇微动,无声地呢喃着一个名字。
谢怀b没有再所言,只安静地垂眸。
许久,皇帝恢复平静,那怅惘而怀念的目光扫过眼前的少年,最终化作一声出口的叹息:“b儿,江南此行,你办得不错,没有让朕失望。想来你匆忙赶路,定也疲累了,回宫歇着去吧。”
谢怀b俯身:“谢父皇。儿臣告退。”
他离开启元殿,站在阶前出了会神,便马不停蹄地回了长信宫。
“殿下回来了!”刚踏进殿内,福满便迎了出来。他早已备好了干净的衣裳,服侍着谢怀b整理了一番仪容,又简单用了些点心。
谢怀b刚饮下最后一口茶水,门外便传来了内侍的声音。他意料之中地扯了扯唇,理了理衣摆,迈步出去,恭恭敬敬地领皇帝的赏赐。
皇帝对于合心意的人,向来是不吝啬的,对此时此刻的谢怀b亦是如此,赏下了不少绸缎衣物和金银珠宝,将冷寂了多日的长信宫也映照得明亮了起来。
送走内侍,谢怀b冷淡地瞥了眼那些赏赐,面无表情地丢在了桌案之上,独自进了内室,对着铜镜理了理鬓发,迫切地想要出门去见她。
“殿下,”福满欲言又止,“您不在的这些日子,宫中发生了一件事。”
谢怀b动作一顿,看向他:“何事?”
福满低着头,似在犹疑,最终还是义愤填膺地抬起了头,语气难掩怒气:“如今宫中人人皆知,当年姜姑娘不慎在烟波池畔落水,是太子殿下奋不顾身出手相救,事后却又未曾声张,而是默默保守了这个秘密。直到前些日子,才被东宫一个多嘴的宫人随口说出,进而
为人所知。”
谢怀b面色一凝,原本正在捋顺袖口的手腕一顿,缓缓放了下来。他唇角抿成一条冰冷的线,眸光也顷刻间变得寒意森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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