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穹眼含热泪,只艰难地点了点头,同时用枯瘦的手指在被褥之上颤巍巍地写着什么。
皇帝见状,以为他有什么话要交代,不觉体念着老臣之心,便低了头仔细看着。
“......你有东西要献给朕?”皇帝有些意外。
林穹张了张口,却没能发出清晰的声音。他转头,向着是侍立在侧的下人比了比手势。下人先是愣了愣,随即迟缓地辨认着他动作的含义,犹豫着问道:“大人是命奴婢去书房?”
“东面书柜的......第二层?”
林穹吃力地动了动手指。下人不敢怠慢,很快转身去了。
皇帝沉默着,直到下人取来了林穹所说之物,才再度露出了惊诧的神情。
“这是?”他盯着眼前的东西。
那是一幅画作,看落款处的字,已是多年之前完成的了,纸张被保护得很好,没有什么卷折的痕迹。画上的颜料未曾褪色,只是略略落了一层浮尘。
林府的两名下人合力将画作铺展开来,让画中情景清楚而完整地呈现在皇帝面前。
皇帝的目光缓缓一怔,整个人仿若被钉在了原地般动弹不得。他呆呆地凝视着那张熟悉的面孔,恍惚间不知今夕何夕。这么多年了,这是他头一回再度看见秋妃的模样。
梨花纷纷扬扬飘落,如雪落满庭。长信宫里春光正好,英武威严的帝王与眉眼温婉柔美的女子并肩而立。女子嫣然微笑,抬手欲去接那落下的花瓣,帝王看着她,目光温柔。
不远处,小小的少年正捧着书在树下咿咿呀呀地念着,三人的神色都是如出一辙的满足和幸福。
皇帝身子一震,在最初的迷茫之后,很快忆起了这幅画的前因后果。
他看向林穹:“苍然,原来你一直没有忘记朕曾嘱咐你的这幅画。”
林穹慢慢点头,面上却显出一丝愧悔。他用手指比划着:“老臣有罪,昔年藏此画于家中,不敢轻易敬献。”
若是放在旁人身上,皇帝定然会发怒。可面对这个德高望重的老人,他知道,此刻断不能因此事而表露出丝毫的不满。况且他心中明白,林穹明明完成了画作却不敢献给自己的原因。
他命林穹作此画时,秋妃尚是他放在心尖上的女人。那时虽已不是春日时节,但他却依然命令林穹务必要把画中之景绘成春景。
彼时的他只觉得满心欢喜。身边是自己最爱的女人和她的孩子,他们三人身在一处,便如人世间最寻常不过的一家人。那一刻,他不去想什么皇家规矩,只想让秋妃永远在自己身边。
正因如此,他才坚决要让画师留下这幅画。要知道,此前宫中画师画过不少后妃与皇子们的画像,
但却从未单独画过皇帝与妃子及其子。即便是皇后和太子,也不曾留下过这样的画作。
皇帝想,秋妃在他心中,终究是不同的。
然而自从秋妃离世,他便刻意淡忘了与她有关的一切,自然也将这幅画抛之脑后。因此,林穹直至今日才将此画献上,他虽有些不快,却也会看在人之将死的份上勉强容忍。
况且,他看着这幅画时,心头涌起的感伤,早已盖过了那一点细微的不满。
皇帝伸手触碰着画中秋妃的面容。这张脸,曾令他魂牵梦萦,万般宠爱,也曾令他心头愤恨,不肯多看一眼。但无论如何,此时此刻的他还是无比庆幸有这么一幅画的存在,令他能够真切地看着她,想起往日种种,不至于对逝去的人空怀思念而无处寄托。
最初的痛彻心扉与惊诧万分很快被失而复得的狂喜取代,皇帝紧紧盯着画中人,近乎贪婪地用目光摹画着她的眉眼和一颦一笑。
许久,他摆手示意下人将此画收好,这才转头看向林穹,低低地道:“苍然,朕明白你的心意。”
林穹似是舒了口气,原本沉郁的神色被松快取代。他微微笑着,用手指写着:“如此,老臣再无遗憾了。”
皇帝心中不忍,叹了口气,再度拍了拍他的手,起身向外走去。
直到坐进回宫的马车,皇帝依然沉浸在那种无边无际的怅惘之中。他怀抱着装着画的盒子,脸上神情似喜似悲。
“陛下,”马车外,梁有福压低声音禀报,“陛下离开后,三殿下、五殿下并一些曾拜在林老先生门下的朝臣分别都到了林府探望。”
皇帝淡淡道:“朕前来的消息不曾惊动人吧?”
“陛下放心,奴婢安排得妥当,不会有任何人知晓。”
“b儿......也来了?”皇帝扫了他一眼,“他是如何得知此事的?”
梁有福忙回道:“陛下,最先得到消息的是三殿下。三殿下昔年的伴读与林家有些亲戚关系,因而告知了三殿下此事。三殿下一向细心,便立刻派人向太子殿下和五殿下、六殿下禀了此事。毕竟老先生曾是几位殿下的恩师。”
皇帝点点头:“原来如此。”
他想起那幅画上的情景,轻轻叹了一声:“b儿......同他母妃一样,是个纯正至善的性子。”
梁有福道:“陛下一向推崇仁孝,重视师者之恩,皇子们和朝臣们自然也会如此。”
皇帝不语,梁有福也噤了声。
待御驾回宫,皇帝径直入了启元殿,斥退众人,只安静地将那幅画再度摊开,仿佛怎么都看不够一样。
直到暮色四合,梁有福小心地奉上茶,道:“陛下,要不要传晚膳?”
皇帝揉了揉额角,只垂眸看了眼那画,尚未出声,御书房外便传来了内侍的声音:“陛下,宫外传来消息,林穹于戌时三刻卒于家中。”
梁有福面色微微一变,看向皇帝。
皇帝并没有露出多么震惊的神色,只是叹了口气,轻轻抚了抚画纸表面,眼底浮起一点慨叹:“林苍然一生也算是不负大宣,不负朝廷了。”
他忽然感到无尽的疲惫,挥了挥手道:“一应追赠事宜,着礼部好生安排。”
“是。”
传话的内侍退下。皇帝示意梁有福上前将那幅画珍重收好。许久,他忽然眉峰一凛,问道:“今日林穹弥留之际,太子可曾去过?”
梁有福收画的动作一顿,迟疑着道:“这......奴婢似乎并未见到太子殿下前来。”
他道:“太子殿下许是忙于东宫事务,一时间无暇前去。”
皇帝神色喜怒难辨,只淡淡道:“是吗?”
他的眸光悄无声息地冷了下去。
......
想起数月前的事情,皇帝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撩了撩袍角,换了个姿势,语气闲散道:“南巡这些时日,太子监国的差事确实办得不错,朝中大小事务处理得井然有序,不曾有一丝一毫疏漏,就连朝臣们也纷纷上书称赞他。”
“梁有福,你觉得呢?”
被唤了名字的人忙道:“陛下,奴婢不敢妄言朝事。”
皇帝也不欲为难他,只似笑非笑道:“朝臣们赞他忠孝仁厚。想来是朕给他的差事太多,才让太子忘记了一些事情吧。”
“朕近日耳中隐约落了些话,说是那谈天之时常出入东宫,衍儿对他也是礼重有加,”皇帝道,“朕从前只知,他会在年年出宫祈福时顺道与大师交谈一二,请他算些可保国运昌隆之道,也算是为朕分忧;可这些时日,朕愈发看他对那些命数之事深信不疑。”
他轻笑一声:“这一点,衍儿倒是像极了朕啊。”
第84章 风声 久违的怀抱。
永安宫, 枕月堂。
姜清窈独坐窗下,偏头看着那皎洁流光,心头的烦闷与愁绪却如漆黑夜色, 浓重得化不开。
她按照与谢怀b所商议的那样,在太子面前表现出似是而非的态度,想来以谢怀衍的性子, 不出半日便会查清来龙去脉, 他们的第一步也算是顺利迈了出去。
可她心中却担忧不已,不知谢怀衍得知此事后, 会怎样对付谢怀b。
虽然谢怀b在她面前表现得出奇地平静,直言他一定有万全之策能够保全自己, 但她只怕那是他为了安慰自己而说出的话。偏生如今, 他们碍于做的那场“戏”,根本无法再如往日那样碰面,更没有机会能够单独交谈, 否则便会功亏一篑。
姜清窈叹了口气, 愈发郁郁寡欢起来。
她又看了眼天色,这才将窗子关好,转而起身,对微云道:“我去廊上走走。”
“姑娘, 奴婢随您一起去。”微云知晓这几日自家姑娘总是心神不宁,深知其中缘故,便担忧道。
姜清窈轻颔首,扶着她的手缓步踱出了寝殿,沿着殿前的回廊慢慢地走着。如今天气渐热,院子里早早便薰了驱蚊的药材,此刻依然萦绕着那淡淡的气味。她呼吸着那幽幽香气, 情不自禁步下石阶,走到了院子里。
她在院中的石桌旁坐下,以手支颐,怔怔地出神。微云秀眉微蹙,实在不忍见姑娘这样愁眉不展,却也知道没有别的办法,只能轻轻为她揉捏着肩膀。
姜清窈合了眼,正茫茫然想着什么,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阵OO@@的声音,不由得一惊,忙向微云道:“你听见什么动静了吗?”
微云点点头:“奴婢听见了,似乎是从那边的树丛下传来的。”永安宫殿前的院子里都种植着高大茂盛的树木,夏日时节愈发翠色欲滴,树荫深浓。
姜清窈盯着不远处那棵树,神思微微一晃,下意识觉得这情形似曾相识。
似乎许久之前,她也曾有过一次这样的经历。
她心念一转,迅速起身走了过去。
刚迈出一步,她便看见一抹灰色的影子陡然窜出,在自己脚边停住。
暮色之中,这样的颜色显得十分隐蔽而不易被察觉。姜清窈心头缓缓一松,仿佛剥落了一块巨石一般。她不动声色地俯身,抱起了那团灰影。而那团影子也十分乖觉,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安静地窝在她臂弯里。
姜清窈轻声向微云道:“回去吧。”
说着,她率先加快步伐,回到了殿内,嘱咐微云掩好门。做完这一切,她才将怀中那团小东西放了下来。
微云抑着惊异的嗓音:“姑娘,这不是......五殿下养的那只猫儿吗?”
姜清窈面上浮起笑意。她伸手抚着乌云的毛发,道:“是。这
猫儿极聪明通人性。”
“那它这会子出现在这里,莫不是......”微云掩唇,低低地惊呼了一声。
“若我所料不错,”姜清窈眼底漾起温软的光,“他知晓我心神不宁,便特意嘱咐了乌云给我送信。”
话音一落,她又忍不住蹙眉:“可此举若是被发现,他又该如何是好?”
微云想了想道:“五殿下一向谨慎,定然有万全之策。一则如今天色昏暗,这猫儿毛色又不显眼;二则猫儿行动灵活轻便,即便是沿着宫墙腾挪跳跃,也足以避开人;况且,若奴婢所料不错,这个时辰恰好是巡逻的内侍们换班的时候。否则,五殿下断不会冒着被发现的风险派它前来。”
“既如此,我得尽快找到它身上携带的物件。”姜清窈说着,检查了乌云的四只爪子和颈部毛发,却没发现任何异样。
她甚至趁着乌云张嘴打哈欠时看了眼它的口中,却也没有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不由得疑惑起来:“难道,他只是让你替他报一声平安?”
乌云自然无法开口回答,只懒洋洋地用头蹭了蹭她的手心。姜清窈的手无意识地沿着它的颈部抚了抚,却忽然碰到了什么东西。
她定睛一看,乌云的脖子上挂着一根用丝线编织成的绳结,末端挂着一个极其小巧的香袋。这小香袋看起来便非同寻常,断不会是用作人所佩戴的饰物,大小和形状看起来,竟像是有人特意为这只猫儿所做的。
姜清窈愣了愣,抬手轻轻一扯,便将乌云脖子上的东西取了下来。她用小指指尖挑开香袋,果然在里面发现了一只小小的纸卷。
她急忙打开,却见上面写着一行细小的、极难辨认的字迹,能够看出出自谢怀b之手。至于内容,仔细看来,却是一本书的名字。
姜清窈愕然,很快忆起许久之前,她与谢怀b在藏书阁无意间碰到时,两人同时都想取书架上的一本书。那本书是前代一位文人的作品集,她与他都很喜欢。
他写下这本书的名字,意欲何为?
姜清窈略有不解,瞧见书名后还写了几个数目。她若有所思,取了笔墨誊抄下来,这才把字条在烛火上烧了个干净。
乌云大约是意识到完成了使命,不等姜清窈说话,便自顾自地从半开的窗缝中跳了出去,很快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留下姜清窈对着那一行字苦思冥想。
最终,她还是决定明日去一趟致远阁,或许能洞悉谢怀b这串密语后的深意。
*
早朝上,皇帝端坐殿上,群臣伫立阶下。群臣之侧,站着的则是几位年长的皇子和部分有爵位在身、有议政之权的宗室。
太子谢怀衍站在最前,一面留神着皇帝的神情,一面分了些思绪,淡淡扫了眼三皇子身后的人。
皇帝病愈后不久,谢怀b亦痊愈。有了上回江南赈灾之事和南巡之行,皇帝对他的态度又有了转变,准许他上朝一同听政。
因此,朝堂之上现下又多了一个瘦削却不容忽视的身影。在皇帝看不见的地方,谢怀衍的神情犹如笼罩了层层叠叠厚重的乌云一般阴鸷。
他收敛思绪,凝神听着臣子的奏报。
户部侍郎范绍正在回禀先前江南水患的后续事宜:“禀陛下,先前水患肆虐的几地如今已恢复如常,臣也已将赈灾之事写成详细文书,请陛下一览。”
他顿了顿,不动声色同工部侍郎祁慎交换了一个眼神,这才继续道:“陛下,臣还有一事回禀。先前臣前去江南赈灾时,曾留神查看了那里的地势与水源,并详细询问了当地百姓,得知灾情最重的几座县城几乎年年都会被水患所累,前几年不似今年这般严重,但臣以为,此事同样不容小觑。望陛下能够下旨,设法规避此种风险,以保黎民百姓。”
皇帝沉吟道:“爱卿所言极是。不知诸位有何见解?”
祁慎上前一步道:“范侍郎言之有理。臣以为,可择地修建水利工程,以由高向低的天然地势为先决条件,以无数支流为渠,将江南地区丰沛而汹涌的水源向年年易发旱灾之地引流,既能起灌溉之效用,又能对可能到来的旱灾有所防备。”
他拱手道:“如今夏日炎热,臣听闻浙东多地数日未曾有雨,心中实在担忧,倘若今岁出现大旱,岂不是会带来无尽祸患?臣恳请陛下恩准。”
皇帝看向众人:“尔等以为呢?”
户部侍郎周安道:“陛下,臣以为,我朝并非没有修建过相关工程,且这些年陛下运筹帷幄,即便发生了灾情,也足以处理得当。祁侍郎所言有一定道理,但你所说的那几地往年亦会经历多日无雨的情形,但最终都会迎来雨水,多年来无一例外,已数十年不曾发生过旱灾。既无灾情,贸然耗费国库银两修建如此浩大的工程,臣以为有失妥当。”
“周侍郎岂不闻‘未雨绸缪’之语?”祁慎道,“倘若真的等到旱灾发生才有所动作,届时百姓受苦,岂不是会酿就更大的灾祸?”
周安皱眉:“如今我大宣风调雨顺,祁侍郎却作如此不祥之语,莫不是在危言耸听?”
皇帝摆手止住两人的争论:“祁爱卿所言不无道理。只是兹事体大,朕要好好思量一番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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