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安噤了声,怨怪地横了祁慎一眼。
*
散朝后,启元殿。
皇帝心中尚在思索着祁慎所说之事的可行性,沉默良久,吩咐梁有福道:“传五皇子来。”
梁有福应了声,转身便离开去传旨。不多时,谢怀b便来到了殿内,躬身请安。
他的嗓音依旧有些沙哑,整个人瘦弱不已,面色苍白。皇帝瞧着他,叹气道:“b儿,身子如何?”
“让父皇担心了,”谢怀b咳嗽了一声,“儿臣已无大碍。”
“你这一病,便拖了这么些时日,朕看你的脸色依然不好,”皇帝端详着他,连连摇头,“在父皇面前还逞什么强?”
谢怀b浮起一个笑:“父皇前几日亦病着,今日却依然如期上朝。儿臣怎能因一时病痛便疏懒起来?”
“罢了,你这孩子一向有主意,”皇帝招手令他坐下,这才道,“先前江南赈灾,你与范绍同去,可曾留神到那边的情形?”
谢怀b道:“儿臣随范侍郎一道行走江南几座县城,发觉当地的水源确如他所言极为丰沛,因此每年雨季便极易水位上涨,淹没河堤,进而造成涝灾。且不少地方的堤坝经了此次的冲击,都有了不同程度的破败。儿臣以为,为防止日后再有黎明百姓受涝灾之苦,不如先设法将这些堤坝加固。”
皇帝颔首:“那祁慎之言,你如何看?朕觉得他的话确实有几分道理,但周安却不赞成。若不是朕拦着,只怕这两人会针锋相对起来。”
谢怀b迟疑半晌,显出为难之色:“父皇恕罪,儿臣对水利之事见解甚是浅薄。儿臣觉得祁侍郎所言乃是从长远考虑,但户部周侍郎的话也不容忽视,他也是心忧国库,才会出言质疑。”
皇帝挑唇不语,心中却如明镜一般。谢怀b根基不稳,自然对这些朝臣之间的暗流涌动懵然不知,因此不敢轻易出言表明立场,只怕无意得罪或是触怒了哪一方。
太子涉政多年,朝中的势力也不容小觑。他身为帝王,看得清楚,但也不欲干涉什么。毕竟谢怀衍身在储君之位,培育自己的人手也是人之常情,这也足以证明他是个合格的继承人。因此,只要太子不犯上作乱,不试图危及如今的朝局,皇帝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只是世事流转之间,皇帝忽然觉得有些事情似乎超出了他的掌控。太子的日子,是不是过得太过顺风顺水了?
“你远离朝局多年,如今年岁渐大,也是时候替父皇和你皇长兄分忧了,”皇帝注视着谢怀b,语气微微低了低,“你三皇兄本也是个聪颖之人,奈何他一颗心只念着那些诗酒风雅之事,反倒对朕从前交办给他的事情不以为意,不甚上心。”
谢怀b十分惶恐:“儿臣才疏学浅,只怕会有负父皇的期许。”
皇帝一摆手:“不必多言,朕说你能够做好,你便可
以。”
御案上堆积了不少奏折。皇帝随手拣出几份翻了翻,道:“各地呈上来的奏报确如祁慎所言,今岁雨水明显枯于往年,朕也吩咐了钦天监的人多加测算和观望。b儿,你以为,浙东等地有没有发生旱情的可能?”
谢怀b垂眸思索片刻,方才开口道:“父皇,不知可否容许儿臣翻阅些古书典籍,了解过往浙东等地的情状。否则,儿臣断不敢妄言。”
半晌,皇帝才笑道:“既如此,致远阁藏书甚多,你可前去一观,看看能不能拿定个主意。”
“儿臣遵旨。”谢怀b俯身谢恩。
*
致远阁内,日光浮动,映出无数跃动的细小颗粒。
书阁内静悄悄的。看守的宫人道:“姜姑娘,这会子书阁内应当只有四公主在。”
南巡前夕,谢凝玉不慎染恙,因此没能同去。回宫后,姜清窈也已经许久未曾见她。听宫人这么一说,她便提起裙裾登上了阁楼,然而走过几处书架都没有看见谢凝玉。
转念一想,或许四公主此刻只想独自一人待会。姜清窈便不再多想,只专心致志地去找那本书。
循着记忆,她果然找到了那本书。
姜清窈对照着谢怀b传信中所写的那几个字,逐一翻到了书册的那几页。巧的是,每一页都是一首诗,只是诗的内容和情致迥然不同,乍一看毫无关联。
可她知道,谢怀b既然留下了那些字,就意味着一定别有含义。她凝神细看着,将那几首诗反复念了念,一时间却无头绪。
无奈之下,她只能决定先将这书册带过去慢慢品读。
姜清窈怀抱着那册书从书架后走出,恰在转角处遇见了谢凝玉。
“姜姐姐,”谢凝玉露出一个笑,“我今日恰好得了空,想起夫子在课上所说的那篇文章,便想着来这里翻找几卷书。”
“四公主如今的身子如何了?”姜清窈关切问道。
“多谢姜姐姐,我已大好了,”谢凝玉轻轻叹了口气,不无遗憾地道,“我因身子不爽利而没能去江南,想来总是觉得后悔。姜姐姐,江南的风光是不是极好?”
姜清窈点头,见她满眼期待,便顺手将怀中的书取了出来翻开,指着上面的诗道:“我眼中所见之景,正如文人诗中所言。”
谢凝玉凑近,默默念诵着那几句诗。她的声音又轻又柔,一字一句地将那诗的每一个字都用绵长的语调念了出来,姜清窈静静听着,忽然心中一凛。
她回想着方才看到的那几首诗的字句,只觉得迷雾渐渐散开,自己好像明白了谢怀b密语的含义。
谢凝玉又同她说了几句话,便又返身回去翻书去了。姜清窈一颗心怦怦直跳,顿时没了回去的心思,寻了处书架旁的软凳坐下,一点点将那几首诗的首末字拼凑在一起。
少年藏在模糊字句中的话,终于得以显露。
姜清窈缓缓舒了一口气,心尖好像被轻轻叩击了一下,久久不能平静。她将那卷书册缓缓按在心口,好像这样便能够将他的话牢牢地镌刻进心底。
她虽不知谢怀b打算如何去做,但得了他这句话,便陡然生出了无尽的勇气和坚定,任凭山高水长,前路未卜,绝不会胆怯退缩。
姜清窈轻叹了口气。唯一的安慰,大概是他们虽不能自由自在地见面,但总归是同在皇宫之中,同看每日的朝霞与夕阳。
她略平复了心绪,却听见书阁外传来了不甚清晰的说话声,似乎不止一人。姜清窈忙将那卷书拿好,匆忙起身欲要离开。
刚刚迈出一步,书架尽头转出一个高大的身影。她一惊,下意识后退,却在看清来人时陡然失了言语。
多日未见,谢怀b面上的病弱之气尚未完全褪去。他浓眉舒展着,眼睫轻轻翕动,清亮深邃的眸光缓缓落向她眼底。
她知道,他回宫后一直断断续续地病着,以至于在萤雪殿都甚少见到他。姜清窈定定看着他,目光逡巡着他瘦削的面颊和苍白的嘴唇,心好似被划了一道细小的口子,有难以忽视的疼痛。
她动了动唇,明明有千言万语想要问他,却尽数堵在喉咙之中,只能无措地眨了眨眼,不舍地望着他。
须臾,谢怀b干涩的唇瓣弯起一道月牙般的弧度。他对着她微微笑着,那笑容带着温热和宽慰,无声地将他藏在书卷中的密语尽数流露。
“一切安好,且待来路。唯盼卿卿善自珍重,勿念。”
两人彼此对视着,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他们。
忽然,姜清窈听见模糊的交谈声从这一层书阁的另一端逐渐靠近。她仔细辨认,听出是三皇子和闻萱宜的声音,顿时如临大敌,抿紧唇,举步从谢怀b身畔掠过,便要同他拉开距离。
擦身而过的一刻,少年滚烫的手攀上她的手臂,牢牢攥住,让她无法离开。姜清窈惊愕不已,回身看他,用力挣了挣,他却依然不松手。
“有人来了――”她担心的话刚说了一半,便觉得被一股大力拉扯着,踉跄着跌进了他怀里。
谢怀b另一只手按上她后脑,用力把她压进怀里紧紧抱住。
久违的温暖怀抱袭来,他周身的气息铺天盖地将她笼罩其中。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姜清窈顿时没了挣扎的力气,只遵循着本能依偎着他。
她怔然良久,缓缓闭上眼。
第85章 赈灾 迷雾重重。(修)
相拥的那一瞬好似被无限拉长, 滋生出绵绵不绝的思念与不舍。然而,他们却注定无法贪恋此时此刻。
在那脚步声与交谈声即将接近时,谢怀b放开了姜清窈, 只轻轻抚了抚她的面颊,指尖温柔,一触即离。随即, 他很快地错身离开, 徒留姜清窈呆立原地,怅然若失。
她敛去思绪, 无声地叹了口气,随即迈步向外走去。恰好与并肩而来的两人迎面遇上。
“见过三殿下和郡主。”姜清窈屈膝见礼。
不知为何, 三皇子有些心不在焉, 被她这么唤了一声才迟迟抬头,忙寒暄了几句。姜清窈不愿多叨扰,很快便告辞了。
书阁内重新安静了下来。三皇子藏在衣袖中的手指捻了捻, 正少见地感到一丝茫然时, 不想身侧忽然掠过一阵清冷幽香。他身子一顿,看着闻萱宜一言不发地加快步伐,往最里面的书架走去。
三皇子望着她的背影,脑海中不由得回想起这些时日他们共读诗书的情景。那时的闻萱宜不再如今日这样淡漠, 而是多了几分显而易见的鲜活。她眉眼轻垂,专注地读着书上的章句,时不时蹙眉、叹息、点头,整个人完全坠入其中。他虽也读着书,却总忍不住分了些神,悄悄觑着旁边的少女。
他在读书时向来是一心一意,从不会走神的。即便屋外狂风大作, 雷电交加,他自岿然不动,恍若未觉,眼里心里只能看得见那书中的内容。
然而此刻,是他这十数年心如止水的生命之中,从未有过的波动。
想到此处,三皇子的眉宇间漫上了一层难言的情绪。他沉默着放慢了步伐,跟在她身后向里行去。
只是又走了几步,三皇子却见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五弟?”他微觉诧异。
谢怀b向着他行礼:“三皇兄。我今日一时兴起,便来了致远阁,打算寻几本书回去看看。”
三皇子了然:“原来如此。那五弟请自便吧。”两人又说了几句话,便各自离开。
谢怀b目送着三皇子走远,这才步下阁楼,怀中贴身收着的书册被他的体温熨得温热。
他知道,以窈窈的聪慧,一
定能够读懂他那语焉不详的密语。因此,他从启元殿离开后,便马不停蹄地赶来了致远阁,只盼着能够刚巧与她遇上。即便一句话都无法说,只要能够看见她,他也是欢喜的。
原本只打算远远地看她一眼就走,可四目相对的那一刻,谢怀b明白自己做不到。
少女的气息似乎还残存在他怀中。谢怀b晃了晃神,微微苦笑,随即收敛心神。他知道,如今的他还有更要紧的事情要去做。
都说君心难测。可重活一世,谢怀b想,他已然看出了皇帝的打算。太子册立多年,虽然一直表现得恭顺谨慎,但却依然会被皇帝察觉到一些细微的举动,进而引起皇帝的不满。
自然,这个时候,皇帝并不会因此而动其他念头。不论是出身还是品性,谢怀衍在他心目中还是当之无愧的继承人。但身为天子,皇帝也会不动声色地敲打太子,好让他意识到,普天之下,能够在朝堂之上一手遮天的只有一个人。若是太子意识到这一点,便该收敛有些举动,以免让皇帝更加不悦。
但谢怀衍究竟能不能明白过来呢?
谢怀b扯了扯唇。
按照前世的记忆,浙东大旱的灾情很快便会传入京中。彼时的他被谢怀衍打压,早已失去了与之相抗衡的能力,只能眼睁睁看着太子的人领了差事,却又一心只念着利益,对饱受灾害摧残的百姓视而不见。
谢怀b的面色变得沉郁。重活一世,他断不能看着这样的事情再度发生。
他一定要得到承办此事的机会,不论是为了百姓,还是为了自己。
而想要力压太子,抢夺此项差事,他还需要用些手段。
*
御书房内,皇帝翻看着地方的奏报,不由得深深蹙眉。
“父皇,如今虽尚未有浙东之地的讯息传来,但儿臣翻阅了以往的记录,推断今岁爆发旱灾的可能极大。”谢怀b躬身道。
另一边,太子谢怀衍冷冷地注视着他,目光如淬了冰一般。
这些时日,谢怀b在皇帝面前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多,皇帝常会召他入御书房议事,甚至与自己谈话时也会准许他在旁倾听。谢怀衍想,从前自己当真是小瞧了这个五弟。
他提防那个饱读诗书、才气逼人的三弟多年,生怕三皇子佯装风雅文人,实则包藏祸心。但这么久以来,三弟始终不声不响,甚少参与朝政,对政事总是一副不感兴趣的样子,也没有培植出任何人手,他才渐渐放下了心,确信诸皇子之中无人会威胁到他的地位。
即便他自幼便被立为太子,但自小丧母的经历让谢怀衍不愿轻信任何人和事。他知道前代曾有不少几位太子不得善终,因而常常推己及人,暗自思量。
他如今已在太子之位待了十数年,最初的稳操胜券渐渐被一种莫名的不安取代。在这个位置坐的时日越长,他就越觉得患得患失,生怕夜长梦多,再生事端。
父皇病着的那些时日,谢怀衍确实也真心实意地担忧过。可内心深处,他却惊恐地发现,自己心中隐约浮起一丝隐秘的期待。若是父皇真的......一病不起,那么他便能够顺理成章继位,再也不用担心有朝一日地位不保。
而当父皇痊愈时,谢怀衍一面唾弃着自己的不忠不孝,一面又难以抑制地有些失望。尤其是他发现,父皇病愈后忽然转了态度,对谢怀b青眼有加时,那种危机四伏之感再度袭上心头。
“......b儿,此话何解?”耳边,皇帝的问话让谢怀衍游移的思绪渐渐回笼。他盯着谢怀b,心中也着实想知道这位五弟会说些什么。
谢怀b不卑不亢:“儿臣这几日读了师父早年撰写的一本书,上面记载了师父青年时期走遍我朝国境内千山万水的经历,且提到了不少地方一些独特的现象。师父曾说江南地区水量丰沛,支流众多,极其发生水患和涝灾,可在适当时候修建相关工程,加以遏制。同时,部分地区由于缺水,粮食歉收,农田贫瘠,百姓难以生存。这一切都已在先前应验。而按照师父的推断,大旱之前必有异动。儿臣仔细比对,发现今岁浙东地区几地的情形,都与师父记录的昔年一场旱灾大为相似。”
师父......谢怀衍皱眉,难得地愣了愣,很快从皇帝口中意识到这位“师父”是林穹。如果他所记不错,林穹似乎已经去世数月了。
那时,三弟派人带来了林穹病重的消息。彼时的谢怀衍正在想方设法伪造昔年的真相,无暇他顾。而林穹虽曾教过他,但时日不长,他对这个老人,并无什么情分。
谢怀衍命人去打探了消息,得知父皇并未前去,便亦将此事抛之脑后,直到林穹去世,他才依礼随父皇前去奠酒吊唁,尔后便没有再想起此事。
此刻听谢怀b提起,谢怀衍微微眯了眯眼。他知道,林穹极其偏爱谢怀b,曾不惜冒着触怒父皇的风险明里暗里照拂这个落魄的皇子。父皇确实因此而对林穹颇有微词,但碍于此人名望甚高,又无大错,只能容忍。
64/83 首页 上一页 62 63 64 65 66 6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