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外响起几声通传,几人知是书法课的时辰到了,便各自噤声。
葛夫子肃容踏进殿内,开始了每日的讲学。待讲解了今日的内容,他如往常一般,布置了写字的课业,稍待后便开始逐个查看每人的字。
“窈窈,”谢瑶音见葛夫子正在凝神看闻萱宜的字,便轻声道,“这些日子你不在萤雪殿,日日书法课我都悬着一颗心。”
姜清窈同样轻声问道:“这些日子,夫子如何点评你的字的?”
谢瑶音道:“前几日不曾多说什么,反倒让我心中发慌。不知今日,他会说些什么。”
恰在此时,葛夫子走到了谢瑶音身畔。
谢瑶音惴惴不安,不知今日夫子又会怎样指出自己的问题。
葛夫子看了许久,方开口道:“二公主近日的字有所进益,可见心境沉静了下来,似是摸索到了门路。还望公主日后勤加练习。”
谢瑶音怔了怔,面上浮起喜色:“多谢夫子,学生记住了。”
葛夫子又看向了姜清窈的字,半晌不语,许久才道:“这些日子姑娘静心养伤,想是于书法之上疏懒了不少。”
他的话并不重,语气也并不严厉,却还是让姜清窈双颊绯红,有些惭愧地低下了头。
葛夫子点到即止,不再多说,很快便继续开始讲学。姜清窈握着笔有些出神,这些日子她脚伤时而疼痛难忍,便情不自禁松懈了一些,不曾日日练习,以至于今日提笔只觉得手腕虚浮无力,落笔的力道和走向自然也不如以往了。
谢瑶音见葛夫子走远了,这才安慰道:“窈窈,夫子对你一向严格,也是重视你的缘故。”
姜清窈颔首:“我明白。这些日子我确实惫懒了。”她打定主意,接下来再不可以养伤为借口,荒废课业了。
待今日散学,姜清窈行动缓慢,因而与谢瑶音走在最末。两人一抬眼便见谢如婉与傅宝吟言笑晏晏,一路并肩而行,显然极为投缘,有说不完的话。而往日总是与谢如婉一道的谢凝玉却独自一人落在后面,那瘦弱的双肩随着她轻微的咳嗽声而颤了颤,显得格外孤独。
谢瑶音只觉得稀奇:“真是难得,三妹与四妹一向好得像一人,今日怎会如此冷落她?”
姜清窈若有所思:“想来是因为有了傅姑娘吧。”她问道:“只是即便多了一人,三公主也不该如此冷落四公主吧。”
话音刚落,却见谢如婉陡然回头,向着谢凝玉唤了声“四妹”,招手示意她跟上来。谢凝玉似乎愣了愣,略微迟疑了一番,还是加快步伐跟了上去。只是三人虽并肩而行,谢凝玉却始终不发一言。
谢瑶音摇头叹气:“其实四妹的性子最是安静柔弱,与郡主一样偏好独处,奈何她母妃一意孤行,才会让她始终寸步不离地跟在三妹身边。”
四公主的母妃怡嫔入宫多年,只是一直不大得宠,位分也多年不曾晋封。姜清窈问道:“怡嫔娘娘与贵妃娘娘交好吗?”
谢瑶音陷入回忆,道:“当初,怡嫔娘娘正是因贵妃的引荐,才会在父皇面前露了脸,否则只会永远待在深宫之中不见天颜,更不会有如今的位分。因此,她对贵妃感激不尽,事事顺从,才会让四妹也如她对待贵妃一般与三妹交好。”
两人了然,便止住了这个话题,往永安宫去了。
*
三日后,冬祈。
天色灰蒙蒙的,宫城内外却已经站满了人。无法前去祈福的朝臣和低位宫人按位次共同恭送祈福的队伍浩浩荡荡出了宫门后才各自散去。姜清窈立在原处,随着众人的动作俯身行礼,待直起身后,皇后和谢瑶音所乘的马车已经走远了。
等到马车的辘辘声渐渐远去,皇宫之内顷刻间便寂静了下来。今日姜清窈不曾坐轮椅,而是搭着微云的手,缓慢地一瘸一拐行走。
她有心想多走几步,便绕了远路回永安宫。
“陛下和娘娘一走,这宫中竟不剩多少人了,”微云道,“此次宫中除了姑娘有伤在身无法前去,大约也就只有四公主同样留在了宫中。”
谢凝玉是一日前病倒的,皇后特意吩咐她和谢瑶音去探望了一番,得知是偶感风寒,症候并不严重,只是难免要错过祈福了。
整日闷在宫中,祈福是难得的能够出宫散心的机会,因此姜清窈本以为谢凝玉会感到失望。然而那日,她发觉谢凝玉虽有病容,却并不见失落,甚至较之平日更松快。兴许正如谢瑶音所说,这位四公主是个喜静的人,并不似她的母妃那般爱与人结交。
姜清窈敛去思绪,一眼却见前方快要走到了烟波池畔。她定了定神,继续向前走去。
“姑娘?”微云不解。
姜清窈笑了笑道:“不知为何,今日有些想去水边看一眼风景。”
“那奴婢扶着姑娘,姑娘莫要怕。”微云说着,手上的力道不自觉加重。
两人避开丛丛树木,沿着中间的小道慢慢走到了湖畔。姜清窈站定,慢慢看向了水面。
偶一侧头,却见身畔站着一个人,正沉默地望着远处。方才被树木所挡,她竟没发觉。
“是五殿下。”微云讶异不已,低声道。
第13章 人情 “只当是还你当日的人情罢了。”……
许是听见了这边的动静,那人转过头来,对上姜清窈略带探寻的神情。
谢怀b似乎愣了片刻,目光下意识下移,极迅疾地扫过她行动不便的伤处,很快移开,恢复成惯常的平淡。
姜清窈想起上次他冷漠的话语,心知他不喜被人打扰,便没有打算久留。
冬日严寒,水面皆结了层冰。透明晶莹的冰面折射着天光,让人能够想象出冰面之下是怎样的波澜起伏和汹涌。往事浮上心头,姜清窈被风一吹,禁不住打了个寒噤,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眼前蓦地一暗,一个人走了几步,沉默地挡在了她身前,替她遮住了那蔓延入视线的诡谲水面。姜清窈抬眸,发觉自己被他挺拔的背影牢牢遮住。
眼前看不见那浩渺的烟波池,她只觉得呼吸都平和了许多,便低低地道:“殿下怎么在此?”
谢怀b转身,两人目光相接。他看着瘦弱,然而这般相对而站,身形却依然颇有压迫感。
他的声音不带任何情绪:“祈福之事,我不得参与,向来如此。”
原来今日除了染病的四公主,还有他这个被冷落被苛待的皇子也留在了宫中。只是与因病不能前去的
四公主不同,他一向是不被允许出现在那样的场合。皇帝对这个儿子的厌恶竟已到了这个地步。
姜清窈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谢怀b却毫不在意。他只淡淡道:“此处风大,还是莫要久待了。”
微云亦上前道:“姑娘,我们回宫吧。”
谢怀b率先举步往前走去,然而不过几步,他蓦地站定,一手捂住胸口剧烈咳嗽了几声,同时身形一晃,下意识伸手扶住了一旁的树干。
“五殿下,你怎么了?”姜清窈上前一步,问道。
他没作声,缓了片刻才重新站直身子,复又往前走去。
擦身而过的一瞬间,姜清窈却看见有殷红的血自他手掌心滴落,沉闷地没入脚下的土地。
“五殿下,”她道,“你受伤了?”
谢怀b低头摊开手掌,掌根处纵横分布着几道伤疤,看起来尚未完全痊愈,却再度被划开,露出鲜红的皮肉,颇有些触目惊心。他却好似察觉不到疼痛一般,面无表情地看了眼伤口,毫不在意地攥紧了掌心,任凭指尖重重按在伤处,将伤口撕扯开来。
他目光冰冷,唇角紧抿,径直便打算离开。
然而下一刻,谢怀b只觉得手臂被人轻轻拉住。少女身上浅淡的幽香缠绕上他,她的吐息清晰可闻。
“你做什么?”他的身体有些僵硬。
姜清窈记得,小时候他们常常一道玩耍。那时的谢怀b是个淘气活泼的孩子,以至于常常磕磕碰碰也不在意。
宣朝对皇子要求很严,谢怀b年幼便开始演戏骑射。然而尚未长成的小小少年难免控制不住弓箭的力道,初学时稍不留心便会受伤。
那日谢怀b自演武场回来,恰好在路上遇到了她。她发觉他一直遮遮掩掩的,将手藏在身后,便一时好奇,趁他不备,把他的手拽了出来,却发现手心有一道深深的伤口,不断渗出血迹。
姜清窈大惊失色,小脸都白了几分:“一定很疼吧?”
她分明看见谢怀b歪头过去,咧嘴嘶嘶吸了几口冷气。可当他转头过来时,却露出一个轻松的笑容:“不疼。”
姜清窈在袖中摸索了半晌,终于找出了一方小小的手帕。她郑重其事地拿过他的手,先是小心翼翼地吹了吹,再认真地用手帕缠了一圈,最后抬头看他,问道:“还疼吗?”
那双澄澈如黑葡萄一般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谢怀b愣了愣神,已到嘴边的“不疼”两字不知为何咽了回去。
他皱了皱眉头,小声道:“疼。”
女孩闻言,便继续捧着他的手,轻轻吹着。谢怀b垂眸看她,不自觉露出一抹笑意。
......
一阵寒风吹过,谢怀b回神。眼前的景色让他清醒过来,不由得自嘲一笑,正欲抽出手臂,却见姜清窈如从前一样,从衣袖中取出了一方手帕。
洁白的颜色,并无多余杂饰,只在一角绣着弯月如眉。她将手帕递给他,示意他包扎一下伤口。
谢怀b一时间怔住了。
姜清窈见他愣愣的无甚反应,索性便替他用手帕包裹住了手掌。她的动作轻柔,手帕接触伤口时有轻微的痛感,然而谢怀b的所有注意都落在了她的发顶。
她素来不喜奢华,满头乌发上并无多么华贵的饰物,除去一根步摇外,便只有发髻上压了几朵小小珠花,显得玲珑可爱。他一低头,便可嗅到她发间隐约的香气。
谢怀b忽然觉得呼吸困难,胸口一阵窒闷,有些狼狈地转开了目光,却不知为何,那只手上仿佛覆了万钧之重,教他没有丝毫力气抽回。
姜清窈将手帕系好,一抬头恰好撞见他仓促移开的目光。她心中低叹一声,默默松开手,向着他微微颔首示意,随即缓慢地往宫道上走去。
直到少女的身影已然彻底消失在视线内,谢怀b才慢慢低头,盯着手掌上的那抹白色。伤口处还有些隐痛,若是幼时那个娇生惯养的他,定然会借机倚在母妃怀里掉几滴眼泪,或是故意对那个女孩儿呼几句痛。
可如今,他再不会为任何疼痛而皱一次眉。可偏偏方才她柔软的手指抚过他掌心时,伤口的痛楚却好似在那一刻愈发强烈了。
谢怀b闭了闭眼,掩住眼底的情绪。他紧紧攥紧了拳,似乎这样就能够留住那手帕上的余温。
*
今日宫中虽少有人在,但萤雪殿的夫子却依旧准时前来授课了。
翠微堂和风荷堂,各自便只有一名学生。散学后,姜清窈收好笔墨纸砚,揉了揉酸痛的手腕。
这几日她不敢松懈,每日都在勤练书法,今日课上终于看见葛夫子面上显出一丝满意之色。许是因为今日只有她一人的缘故,葛夫子破天荒地多说了几句。
他自是能看得出来,姜清窈的字是她母亲一手所教,自然是时遐一脉相承下来的风貌。正因如此,他便针对姜清窈如今的字说了些见解与点评,末了望她不要堕了时老前辈的风骨。
余光瞥见一个人自翠微堂那边走来,停在自己身侧几步的地方。他并未急着走,而是同样站定,沉默地望向前方。
姜清窈转头,看见他手掌处并未包扎,想来是伤口已经愈合。她心中不知是何情绪,只徐徐收回目光。
不多时,微云已经推着轮椅走了过来。萤雪殿的院落里是砖石地,并不十分平坦,她颇费了些力气,额角甚至都渗出了隐隐的汗。姜清窈见状,便抬手止住她欲要上前搀扶的动作,独自缓慢地步下石阶。然而刚迈出一步,受伤的左脚堪堪落地的那一刻,一阵疼痛忽然袭来,她忍不住轻声吸了口凉气,眉头也蹙了起来。
忽然,一阵清冽的气息拂过面前,那个原本站在一旁的少年几步走了过来,隔着冬日厚实的衣裳,牢牢握住了她的手臂,支撑住了她的身子。
姜清窈没料到他忽然会有此举动,定了定神,才缓缓抬起头,落入少年深邃的眸光之中。他看着她,口唇轻微一动,似乎有什么话要说,却最终还是未发一言。
后知后觉一般,脚踝处的疼痛愈发强烈。姜清窈咬唇,强忍着那股不适,松开手,想要艰难地走到轮椅旁坐下。
然而谢怀b却没放开她的手臂。姜清窈抬眸看他,轻声道:“五殿下,我自己可以的。”
他不为所动:“既然伤势未愈,就莫要逞强了。”手上的力道并未减轻些许。
姜清窈无奈,只得依从他,借着他的支撑,慢慢挪到了轮椅上坐下。待她坐稳,谢怀b才松开了手。
他掌心滚烫,蕴着无尽力度和热意,即便隔着衣裳,却依然让姜清窈心头一跳。她不知为何一阵慌乱,便极快地说了一句:“多谢殿下。”
谢怀b沉默未语,静静看了她半晌,伸手覆在了她所坐的轮椅后方,握住了那木制的把手。
微云愣住:“五殿下,您这是――”
谢怀b不语,只手上微微一使力,便推着姜清窈向萤雪殿外走去。车轮滚过砖石地,有轻微的颠簸和震颤,并不算多么平稳。姜清窈侧头,只看见他用力到青筋毕露的手背。头顶是他均匀而温热的呼吸,一起一伏,悄然消解在了生冷的空气之中。
从阶下到殿门外的路很短,不过片刻便已到了。眼看着到了人来人往的宫道之上,谢怀b很快松开了手退开了几步,与她保持着生疏而又不见异样的距离。旁人纵使经过,也只会以为他们二人素不相识,并无往来。
姜清窈只觉得喉咙一阵滞涩,她默了默,低声道:“多谢殿下今日援手。”
谢怀b将手藏进了袖中,声音很淡,让人捉摸不透其中情绪:“不必。”
“只当是,还你当日助我的人情罢了。”
第14章 策马 她的笑颜尽数落进他眼底。
姜清窈一怔,他却已经迈步离开,很快走远了。她回想着“人情”二字,不禁摇了摇头,道:“微云,我们快些回宫吧。”
路上,微云小声道:“姑娘,方才五殿下那般做法,奴婢还真有些担心。”
“担心什么?”姜清窈问道。
微云沉默片刻,道:“娘娘和二公主都说,莫要与五殿下有什么往来,否则只怕会触怒陛下。奴婢实在害怕。”
她顿了顿道:“原本姜家的地位和姑娘的身份,便足以令许多人顾忌了。若是再不慎落了什么话柄,只怕陛下......”
姜清窈轻叹一声道:“我又何尝不知?父兄手握兵权,威慑北境一方,姑母又贵为中宫之主。愈是这样烈火烹油之势,我们便愈要小心谨慎,否则一旦踏错一步,便会招来无尽祸患。”
“可是......”她柔肠百转,喃喃自语道,“你自小便服侍我,自然知道我与五殿下相识多年的情分。那些年的时光,我留在宫中,几乎是与他日日相处,姑且也算得上青梅竹马吧。昔年两小无猜之情虽已不复,但我却也无法做到对昔日的朋友视而不见,在他受苦之时袖手旁观。”
“我自然晓得该明哲保身,莫要让自己卷入他人的风波之中。可我瞧着他如今的模样,心中实在不忍。况且,当年秋娘娘对我极好,她若在天有灵,看见五殿下经受这般苦楚,不知又要流多少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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