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掩住胸口,怦怦狂跳的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里窜出来。
识春跪在我身边,瑟缩着不敢说话,手忙脚乱把我从地上扶起来。
方才,他离我那般近,识春就站在我后头。
光线如此强烈,她怕是也看见了吧。
我仰头看向万里无云的晴空,自眼角滑落一滴清泪。
我那可怜的皇兄,如今深埋在一坡黄土之下,在那冰冷黝黑的棺木之中,受万虫侵蚀,化作累累白骨。
他是如此信赖于身边的每一个人,亦倾尽全力只为护住心中所想。
事到如今,若他九泉之下有知,也该难以瞑目吧。
太后称病,已是多日未曾离过宣光殿。
前朝之事,多由胡太傅和摄政王二人话事。
可不论黑夜还是白日,能自由出入宣光殿的唯有摄政王元雷一人,如此特殊待遇,竟是连胡太傅都未曾有的。
晃儿许久没有见过母亲,学完功课后,便吵着闹着要刘起留下来陪他用晚食。
刘起见他半大小娃娃一个,实在不忍心退拒,又想起若留我一人在府上用食,心里也是过意不去,于是特向陛下请命,允我一同入宫用食。
传旨的人是在酉时初刻到了公主府门前,我坐上从宫内御派出来的盖车,随着小皇帝贴身的小宦,自永巷中的千秋门入了式乾殿。
一顿家常便饭,摆在式乾殿的东堂内。
我与刘起,同晃儿围坐一桌。
桌上是冒着热气和滚烫的铜锅,边上放着几盘新鲜切下的牛羊肉。
这是北人先祖们的进食方式,将新鲜的牛羊宰杀,片成薄片,下入滚水煮开的大锅之中,吃肉饮汤,再配上一壶烈酒,在寒冷的冬季格外暖身。
这种吃法其实由来已久,只不过在饮食以精致著称的南人眼里,这种蛮荒的进食方式,就和茹毛饮血差不太多。
可北边的严冬最是厉害,若不是这般吃法
,又如何能在烈风呼啸的草原上活下去。
和刘起生活在一起这么几年,我自是知道他的饮食习惯。
他从不吃羊肉,只说有股子膻味,不论沾上多少酱料,他都难以下咽。
他素来爱吃鱼,尤其是从南边捕来的河鱼。
我替他熬过几次鱼汤,每次他都是喝到锅都见了底,也舍不得放开。
我前世饥一顿饱一顿的,于是乎也不大挑食。
一桌鲜肉,只有我和晃儿两人吃得津津有味,满嘴流油。
刘起看了摆满桌的餐碟许久,竟找不到一处可以动筷子的地方。
我抬眉抛去几个眼神,示意他多少吃一点。
小皇帝请吃饭,哪怕你是再大的官儿也得给点面子不是?
何况你还只是个驸马,半个官衔也没有。
刘起蹙着眉,装傻充愣,半天也没反应。
我二话不说,捡起一块儿肥牛,涮吧涮吧,扔进他碗里。
“这牛肉不错,驸马尝尝鲜。”
刘起面色铁青,拾起筷子颤颤悠悠地夹起那肉,犹犹豫豫递到嘴边,刚准备张嘴,就听小皇帝发了话。
“姑丈,朕有一事不明。”
刘起深呼一口气,终于得救了似的把肉丢回碗里,抬眸认真地注视着小皇帝,“陛下请说。”
“为何四叔日日都可去见母后,可朕却去不得?”
晃儿这话一出,我与刘起同时倒吸一口凉气,我更是屏住呼吸,连大气都不敢喘。
好在刘起反应够快,只晃神顿了不到片刻,便神情自若道:“太后卧病,本就需静养,旁人不得叨扰。”
“许是摄政王每日政务繁忙,又有朝中要事需向太后禀报,不得已这才日日去见。”
我擦了擦头上的冷汗,附和道:“是啊,陛下无需多虑,太后心系陛下,此时不见陛下,恐是怕将病气过给了陛下,若是痊愈,定会第一时间来见陛下的。”
晃儿咬了咬筷子末端,抿嘴摇头道:“不是,姑母和姑丈都在骗朕。”
我赶忙又捡起一块羊肉,放在小皇帝碗里,舔着脸道:“陛下,这羊是刚宰的,新鲜得很,陛下正在长身体,定要多吃几块。”
晃儿早已不是那个随意便可忽悠过去的孩提,现在的他不论是外貌还是身形都有了半个大人的模样。
他一言不发地站起身来,啐了冰的眸子直盯着桌前的我和刘起。
他不怒自威的神情,似是与生俱来的气场,震得我心下一阵慌乱。
他站着,我和刘起就没有再坐着的道理。
刘起搀着我站起身,我这才发现,晃儿的个头竟然已经长到了他的胸口。
这一看去,当年那个不谙世事的小皇帝,如今分明长成了英姿勃发的少年郎。
而他――元晃。
一个正立在我眼前,面如寒霜的少年。
才是这个大魏,真正的帝王。
第36章 芝兰玉树 “自古,权势便……
“舅父也政务繁忙, 可朕却从不见他去宣光殿找母后,就连冯太师也只会在显阳殿面见母后。”
小皇帝的声线还未发育,听上去仍似孩童那般稚嫩, 但语气却俨然是一副上位者的模样。
刘起低着头, 不知作何回答。
这不怪他, 他向来不擅扯谎。
宣光殿里的传闻, 莫说是他,哪怕是像我这样猖狂惯了的人听了, 都忍不住要直呼一声“放肆!”
窗外是凛冽的寒风, 堂内的热炭烧得火红, 我后背上汗津津的一片,像从水里刚捞上来似的。
刚下肚的牛羊肉也不知是吃到哪里去了, 浑身上下寒气逼人, 冻得我直发慌, 许久也觉不出一丝热气来。
我缩了缩脖子,“陛下莫要听了那些歹人的谗言, 清河王殿下乃是先帝亲封的摄政王, 是陛下的四叔,亦是太后的小叔, 如今太后卧病,做小叔的时常前去探望,也是说得过去的。”
小皇帝紧皱眉头,一本正经地板着脸。
“姑母无需替他们寻说辞,朕已不是小孩, 是非论断,朕心里有数。”
“宣光殿在永巷之后,乃是后宫正殿所在, 每日里来来往往何人,进进出出何人,更是无处隐藏,朕派人一探便知。”
“朕听身边的王福来报,近日来太后未曾踏出过殿门半步,一日两食皆有殿中伙房专供。”
“门前禁卫军重兵把守,个个手持大刀利刃,严阵以待。”
“唯有朕那个好四叔摄政王元雷,不顾旁人,来去通畅,到了宣光殿便似到了自己的王府一般自在。”
我心里明镜似的,纸终究包不住火,太后如此做派,元雷如此嚣张,此事定然瞒不长久。
晃儿越长越大,将来一通人事,便可猜知一二。
只是,我却未曾想过,这一天竟会来得如此之快。
小皇帝一顿兴师问罪,直把我吓得双腿打颤。
他自说自话了半天,末了又语重心长地长叹道:“朕身在这洛京宫中长大,多的是身不由己,由此方知父皇当年的辛劳和愁苦。”
“父皇亲爱朕,也亲爱朕的母后,这份赤诚之情,哪怕是父皇已崩世这许久,朕亦不敢忘怀。”
“朕不愿看到母后一时糊涂,以致行差踏错,将来到了九泉之下,无颜面对父皇。”
“朕亦不忍看到摄政王同父皇,兄弟之间生有嫌隙。”
“他是父皇的四弟,是朕的四叔,朕始终念着这一份情意在。”
“这天下貌美女子何其之多,他身为摄政王权倾朝野,怎样的女子会是他求不到呢?”
小皇帝越说声音越低,到最后竟双手掩面,呜呜哭了起来。
“为何会是朕的母后?”
“为何偏偏是她?”
“她是这大魏的太后!”
“是父皇的皇后!”
“是朕的母后!”
“是晃儿的母亲啊!”
晃儿嚎啕大哭,奔涌而出的泪水便像是这隆冬突然袭起的暴雪般,呼啸不止。
到底是个孩子,到底只是个半大点的孩子。
这么残酷的现实摆在眼前,这叫他如何接受得了?
一桩难以启齿的事实。
他的母后,深受他爱戴和崇敬的母后,背叛了他的父皇,和他的四叔苟合在一起。
不顾天下人的眼光,更不顾天下人的耻笑。
肆无忌惮,放浪形骸。
令人不齿,令人作呕。
“她为何要背叛朕,为何要背叛父皇!”
是啊,到底是为何呢?
她拥有了这个世上最盛极一时的皇权,拥有了大魏最至高无上的地位。
她是皇帝的亲生母亲,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哪怕是年纪轻轻,不堪守寡,背地里豢养两三个男宠,怕是也没人敢站出来言语几句。
可为何,她偏要和摄政王元雷厮混在一起呢?
难道就只是贪恋肉/体吗?
我不相信。
我突然想起皇兄临走前对我说过的那番话――
“……男女之事,儿女情长,若是放在黎民百姓之家尤为可信,但若是放在帝王之家,不值一提。”
“自古,权势便是最毒的药。”
“为了权势,万事皆可抛除。”
权势,当真就那么好吗?
令天下人着迷,令无数人神往。
拉拢权臣,左右超纲,不惜以出卖灵肉去换取的筹码。
什么大魏的太后,说到底不过是权势的妓子罢了。
而所谓的摄政王,亦不过是权势的走狗一条。
霸占先帝的皇后,压在这个大魏最尊贵的女人身上,怕是才能满足他愈渐膨胀的虚荣心吧。
他们都一样,是权利之下的傀儡,是武器,是没有人类情感的畜生。
他们眼里,只有自己,只有权势。
他们从来看不到晃儿,看不到这个半大点的孩子,是如何在寂无声息的夜里,孤单地、无助地,抱着自己娇小的身躯,守着空旷的式乾殿,度过漫长又令人恐惧的长夜。
我亦步亦趋地走到晃儿
面前,拉起他蜷缩着的上半身,张开双臂,将他整个拢进怀里。
皇兄崩世前,曾对我嘱咐过两件事。
这其中的第一件,便是替他好好照顾晃儿。
我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柔声安慰道:“陛下不哭,陛下是这大魏之主,自是没有什么可以难倒陛下的。”
“为君者,势必要经过千锤百炼。”
“草原上的先祖们从阴山以北的辽原,千里迢迢迁至洛京,必然也承受过许多陛下难以想象的困苦。”
“可无论如何,陛下还稳坐在这太极殿上,不是吗?”
“纵使天下人都负了陛下,陛下还有我这个姑母。
“姑母就算拼劲所有,也会像陛下的父皇那样护着陛下。”
“姑母啊,永远都不会背叛陛下。”
“姑母!”
晃儿紧紧回抱住我,似是回抱住了他在这世上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久居中宫的他,四周布满了太后的眼线,甚至是胡迁和元雷都能对他每日的所作所为了如指掌。
他小小年纪,能信的人并不多。
唯有我和刘起,是他能放得下心来推心置腹的人。
“姑母,晃儿只有姑母了。”
我细细道:“不是的,陛下,是姑母只有晃儿了。”
“可陛下还有整个天下啊。”
“朕还有整个天下?”
“是啊。”
我微笑着,慈爱地抚上他的面颊。
“陛下莫要忘了,陛下才是这天下的主子。”
“陛下要振作起来,要肩负起这大魏江山和大魏的万子万民。”
“朕是这天下的主子?”
小皇帝喃喃道:“朕是这天下的主子……”
他双目空洞,瞳孔无神,无数遍地重复着这一句。
“天下的主子……”
终于把小皇帝哄睡着,我和刘起神经紧绷地快步离开式乾殿。
殿外,寒气森森,北风萧萧。
洛京的初冬,已然寒冷难耐。
冰冷的夜风自四面八方袭来,夹杂着支离破碎的薄冰。
我回头,替刘起拢紧身上的绒皮大氅,嘱咐道:“裹紧点,天气冷,不要受了风寒气。”
我话刚说完,便听见他肚子一阵咕噜乱叫。
“方才没吃多少吧?瞧你饿的。”
刘起耸耸肩,心有余悸地长舒一口气,“那种情况下,怎么还能吃得下去?”
我点点头,“也是,稍微说错一句,那都是掉脑袋的大事。”
母子之间,如此剑拔弩张。
哪怕前世的我就算见过不少家长里短的戏码,也由不得提心吊胆起来。
我和刘起边说着话,边往来时的路回去。
迎面撞见侍奉在小皇帝身边的王福,正领着一行小宫女,往式乾殿的方向快步走过。
“站住!”
我当即厉声喊住王福的脚步。
他猫腰弓背,转过身来,“奴才王福,拜见大长公主殿下。”
我趾高气扬道:“王总管,这般火急火燎的,是要赶往何处?”
王福掐着尖细的嗓音道:“奴才这是看时辰差不了,正欲前往式乾殿伺候陛下盥洗就寝。”
我道:“不必忙了,本公主刚从式乾殿出来,陛下今日疲乏,早已睡下了。”
“是,那奴才先行告退。”
王福提溜着脑袋飞快扭头,抬手招呼着身后的一行小宫女急忙快走。
“慢着!”
“殿下,还有何事吩咐?”
我冷声道:“宣光殿的事,可是从你这个狗奴才嘴里传出去的?”
“这、这……”
王福脚下一个趔趄,俯身跪在地上,战战兢兢辩解道:“是、是陛下命奴才前去查探的,事关重大,奴、奴才所言句句属实,不敢妄言,更不敢欺瞒陛下啊!”
我怒道:“本公主看你这条舌头是不想要了,什么胡言乱语都敢往外说,搬论宣光殿的是非,你可知此乃死罪一条!”
“大长公主明鉴!”
王福整个上半身都死死趴在地上,浑身颤抖得如同草原上待宰的牛羊。
“大长公主殿下,欺君罔上亦是死罪一条,奴才也是实在没了法子啊!”
“陛下亲信奴才,对奴才委以重任,奴才又怎敢哄骗陛下,既是陛下想要知道的事,哪怕不是奴才,自然也会有旁人去说。”
我冷斥道:“行啊,王福,长胆子了,仗着有陛下撑腰,便把本公主的话也不放在眼里了?”
“奴才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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