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痛随着神经不断地蔓延至全身,侵入四肢百骸,我张嘴想嚎出来缓解一下,却发现不论我怎么努力,都再发不出半点声音。
我只得一声声干嚎,从喉咙底下扯出悲鸣,犹如一条濒死的狗。
下腹犹如被马车碾压过似的,剧烈的痛楚让我无法呼吸,冰冷的泪水被寒风裹着一滴滴全都落入我的嘴里。
我徒然地大张着嘴,绝望地看向刘起。
“玉……兰……”
他颤抖着喊出我的名字,声音细弱蚊蝇。
他趴在雪里,想往我的方向爬过来,可身后的狱丞还不等他挪动半步,便一脚踏在他后背的伤口上。
他闷哼一声,倒了下去,竭力仰起头,拼命地向我伸出手,拼命地想要抓住我。
我咬牙,强忍着疼痛跪在地上。
识春吓得连哭都没了声音,只敢死死抱着我的上半身,片刻都不肯松手。
身下忽地传出一阵暖流,温温的、热热的,像是南来的微风,将我轻轻笼罩。
久违的温暖逐渐蔓延而出,顺着大腿根一路流向积满残雪的冰凉大地。
一丝丝、一道道,蜿蜒而下,坠落无声。
我低头,看到身下溢出一片血红。
桃粉色的下裙被染成了骇人的深红色,惨白的鲜雪亦被染成赤红。
“孩……子……”
刘起奋力从喉间挤出两个字眼,紧盯着我的那双长眸中流下一条条绵长的泪痕。
“孩子,玉兰,我们的……孩子……”
第43章 皎皎玉兰 我怀了刘起的孩子……
我怀了刘起的孩子。
可现在已经太晚了。
我终于意识到他口中所说的惊喜到底是什么, 不是那些个
千里迢迢从建康带回来的酸枇杷,而是我肚子里这个,我们期待已久的新生命。
而这个代表这新生的希望, 却被我亲手毁之殆尽。
是我害了他, 害了刘起, 害了我们的孩子。
我无助地抬起头, 看向昏沉压抑的天空,无数片雪花纷飞, 自万米高中飘然落下。
我看着刘起在趴在雪里, 用尽全身力气向我爬来, 他不顾身后的汩汩流血的伤痕,不顾被风吹得飞乱的长发, 每爬一寸都像是耗尽生命一般。
我也想冲他爬过去, 但身下剧烈的疼痛几乎将我撕裂, 只稍稍一挪膝盖,便觉得全身抽搐。
终于, 他爬到了我面前, 极力地向我伸出右手,我亦伸出一只手去回应他, 与他的手紧紧相握。
我感到手心处传来一阵冰凉的触感,那触感宛如在极寒的冬季握住了一块冰。
他的手是我从未感受过的寒冷,这寒冷令我感到恐惧。
“玉兰……”
他依旧不停的呼唤着我的名字,拼命地攥着我的手,好像在往我的手里塞着什么。
我握住了一个不一样的东西, 丝丝柔柔的,有着极为细腻的触感。
我来不及摊开手去看,就听见刘起低沉地对我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玉兰, 保重……”
我想要同他说句话,张嘴却哑然无声,先前过度的咆哮早已将我的声线夺去,我唯有眼睁睁地看着他,看着别人残忍将他从我眼前拖走,而我却疼得动弹不得,说不出走不动,也无能为力。
他的身影在一片混乱的大雪中彻底消失,我的视线亦是在这片混乱的大雪中逐渐模糊。
我匍匐着向前,将覆盖在雪里的酸枇杷一颗颗拾起,这些南来的枇杷,日日夜夜被他藏在怀里,躲过了北来的风雪,最终送到了我面前。
这些酸枇杷浸满了从天而降的雪,也浸满了他的血。
我捡起几个,也顾不得擦干净,直接塞进嘴里,一股酸甜随着咬合充斥口腔,还没咽下去一口,我忽地一阵干呕,从口中喷出无数血沫子,如雨点般全都洒在手中的枇杷上。
“殿下,殿下!”
识春在我身边惊声尖叫,可我却一个字都听不清,满耳朵只有呼呼作响的北风,和刘起曾对我过的那句话――
“既是定情,你定要说话算数,今后无论如何也不得将我抛下。”
对不起,启明,是我食了言,也是我背叛了我们的海誓山盟。
在这令人绝望的世道,我终究还是把你弄丢了。
如今,建康的酸枇杷我也算是吃到了,只是那建康紫宫里的茉莉,我怕是再也没有机会去见了。
从我身下淌出的那片鲜红和从他身上流出的鲜血混在一起,洇湿了满地的雪迹。
我打开手,看向手中他留给我的那个东西,是一枚小小的,赤红色的护身符,符中内含赤黄色符纸一张,上书朱笔小篆――母子平安。
我听南水说,建康有一处天安寺极为灵验,南朝四百八十寺,唯有天安寺最负盛名。
多年前,义阳王夫人在怀胎生产时突遇难产,险些丧命,义阳王只身前往天安寺,虚心拜求护身符一枚,以佑母子平安,当夜义阳王夫人顺利产下一子,取单字名为“起”。
我这才知道,刘起不论如何都要赶回建康,为的不仅仅是那几个酸枇杷,而是为了这枚只有在天安寺才能求得的护身符。
定是那日张太医前来为我看诊,从脉象中看出我已怀有身孕,只因我身子底子太差,不易留住,为了不让我过于忧心忧虑,这才犹豫不决不敢同我来说。
那日,刘起在廊下听出了张太医的顾虑,于是当下决定回建康去求符,他是个男子,在怀胎这件事上帮不了我许多,他能想到的,能为我做的恐怕也只有这些。
他本打算亲自去求符,将那枚蕴含着他所有期望的护身符亲手交到我手上,再亲口告诉我,我已怀有身孕的喜讯。
他定是无数次地幻想过我看到此符时的表情,也定幻想过当我得知自己有喜时,会有多开心。
时至今日,我终于理解了他口中的“心诚则灵”是什么意思,只是他却再没有机会同我说出口,甚至就连这枚护身符都来不及交到我手中。
我在榻上昏迷了几日,再睁开眼睛,我听到了从军线传回的捷报。
边境一战中魏军大胜,杀敌一万,俘虏三千,尽数没入奚宫,为奴为婢。
最后一役,丹阳王刘陆战死沙场,除此,并无其他大将身亡。
听闻,丹阳王骑在战马之上被淬了毒的流矢射中,滚身落马后被敌军所擒,为不受俘,丹阳王自断左臂,冲入敌军,手持凤嘴长刀鏖战到底,杀敌数十人,终寡不敌众,毒发身亡。
大魏朝廷为感念这位从南边来的猛将所做出的牺牲,将其追封为宋王。
令人讽刺的是原丹阳王世子,现丹阳王刘起,却因谗言佞语以下犯上,而被鞭笞三十,罚入大狱。
捷报传回不到三日,刘起又因损伤大长公主及腹中皇嗣为由,受太后下旨削除封爵,被判弃市(闹市砍头)。
一时间,朝中议论纷纷。
多数人都站在了当朝太后这边,以为刘起先是惑主,再是伤及皇嗣,理当严惩。
可也有部分人以为,太后量刑过重,毕竟丹阳王为大魏鞠躬尽瘁,有功身死在先,针对其子,朝廷应当予以宽大处置。
只是那极少数声音,却也是敢怒不敢言。
我本以为和离会放刘起一条生路,却未曾想过,宣光殿的那位杀意已决,为斩断小皇帝的尚未丰满的羽翼,她绝不容许出一点差错。
我突然想起了皇兄临终时对我的嘱咐,决不可放刘起回南宋。
可眼下我却再顾不得这些,若不想方设法让刘起离开大魏,他定必死无疑。
我拖着尚未痊愈的病体,踏入永巷。
我在永巷门前跪下,一步一跪,三跪一叩,从永巷门一路跪去宣光殿。
我不知道这样做到底有没有用,我只知道自己再不做点什么,刘起难逃一死。
风雪越吹越浓,将整座洛京宫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除了寒气,再透不进一丝喘息的空隙。
我跪爬在积雪中,仍由狂风拍打的全身,我强忍着从腹部传来的疼痛,咬牙喊道:“求太后收回成命,饶丹阳王刘起一命。”
“求太后收回成命,饶丹阳王刘起一命。”
……
一声声叫喊,回荡在广阔的洛京宫上空,可无论我怎么喊,回应我的始终只有窒息般的寂静。
我知道,此时此刻,任何人都帮不了我。
胡迁不会帮我,晃儿也帮不了我。
我只有靠我自己,舍弃一切去求她。
我从白天跪到黑夜,终于在戌时跪到了宣光殿门前。
我求门口的禁卫军代为通传,几人看了我一眼,登时吓得魂不附体,连滚带爬地跑进殿内报信。
我面色发白,唇色发紫,浑身上下早已被雨雪浸湿,头发打着绺贴在额前,发髻半散,下身过半掩在雪里。
不过多时,禁卫军从殿内退了出来,告知我被准许进入殿中回话。
我撑起身子想要站起来,却发现使了好几次劲都做不到,双腿像是截肢了似的毫无知觉,除了跪在地上,半点也动不了。
两个禁卫军见我难堪,左右相识一眼,走上前来搀着我。
我被他们架着进了殿,刚一松手,我便嘭地一声倒在地上。
“玉灵,你可还有什么话说?”
殿上之人语气森冷,如獠牙厉鬼般可怖。
我提着一口气,将身子跪正,用力磕道:“求太后收回成命,饶丹阳刘起一命。”
“你在雪中跪了一日,就为了同哀家说这些?”
我又磕了一次,哑声重复,“求太后收回成命,饶丹阳王刘起一命。”
“大逆不道!”
殿上之人拍案而起,怒斥道:“你可知刘起所犯何罪,胆敢为他求情!”
我道:“臣知道,正是因为知道,臣才不得不为他求情。”
“刘起是
臣的驸马,臣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去死,臣想救他,求太后高抬贵手,饶刘起不死。”
太后冷嗤,“驸马?笑话!”
“皇帝早已下旨准予你与刘起和离,如今何来的驸马?”
“丹阳王刘起,身为驸马之时不曾宽待于你,不仅推你入水,又日日鞭挞于你,宠爱侍婢,如今还害了你腹中的皇嗣,如此行为恶劣,龌龊无礼之人,怎可轻饶?”
“哀家要了他的小命,实为替你出气,玉灵,你可别不识好歹。”
我忍痛挺直身子,义无反顾地望向高坐于大殿上的人,凛然道:“依我大魏风俗,女子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先前臣嫁于刘起为妻,理当是属刘氏之人,肚子里的孩子也应随父,视作刘家的骨肉,而非大魏的皇嗣。”
“既不是伤了大魏的皇嗣,刘起又怎能判作弃市?”
“哈、哈哈哈……”
太后仰头大笑,冷声质问:“玉灵,人常道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而今刘起落难,你不仅不飞,却还处处为他说话,此时若再同他扯上关系,你就没想过自己会是个什么下场吗?”
我道:“不是未曾想过,只是不论臣会有何下场,臣都不在乎。”
“民间有言,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臣与刘起合为夫妻数年,理应念下这一份情。”
“臣早已是死过一回的人了,而今不过只剩烂命一条,若太后瞧得上,便拿去为刘起一命换一命。”
太后摇头啧叹道:“玉灵,没曾想,你竟也同你那皇兄一般,是个可怜的痴情人呐。”
“只是刘起之心,从未在你身上,你可知晓?”
第44章 皎皎玉兰 “不会的,刘起不……
太后道:“如此想来, 不如早先跟了哀家的兄长,至少还能得个善终。”
“哀家不是没有提点过你,只是你向来痴傻, 未曾领悟其中罢了。”
我怔然望向大殿之上。
“太后是何意?”
“你和刘起结为夫妇这么些年, 他可曾对你说过, 当年为何要尚你为妻?”
我回道:“是由高祖文皇帝赐婚。”
“不错, 自然是由高祖文皇帝赐婚。”
太后接过话茬,“可这婚, 为何非赐不可?”
“又为何偏偏就指了你呢?”
“我朝公主众多, 与刘起年岁相仿者不下三人, 当年赐婚,为何不挑旁人就只挑中了你?此事, 你可有想过?”
我想起皇兄以前曾对我说过, 父皇当年赐婚我与刘起, 为的是招安刘氏,让他们一心为我大魏效力。
但太后说的没错, 大魏有这么多公主, 为什么是我嫁给刘起?
若只是安抚,随便挑了哪个公主不是嫁?
刘起相貌出众, 自有那只贪驸马外表俊美的公主愿意嫁他。
元霜本就不愿,当时又还有意中之人,这婚事为何偏要强人所难?
“刘起出身南朝,自是信奉男尊女卑那一套,他身负奇才, 亦有经世治国之志,为何心甘情愿做个小小驸马,被你这只挂个虚名的长公主踩在头上, 如此,你又可曾想过?”
她从高台之上缓步走了下来,边走边道:“你当真以为刘起忠心于你,此生非你不可?”
“哈哈哈哈――”
“真是天大的笑话,这世上竟还有你这般痴人,痴到只信男女之情?”
她走到我的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男人罢了,情到浓时什么甜言蜜语说不出口?”
她与我凑得更近,几乎是贴到了我的脸面前,以往满含秋水的灵动双眼,此时看上去阴鸷不已。
“若真将你和权势摆在一起,你以为他会作何选择?”
我下意识地胡乱摇头,“不会的,刘起不会弃我于不顾的。”
“何以见得?”
她挑起我的下巴,轻佻道:“你方才还没回答哀家的问题呢?你可知,刘起为何要尚你这位公主?”
我抬眼地望着她,眼中尽是惊惧。
“是……为了什么?”
“啊?”
她装作惊讶地捂着嘴,“原来你当真不知道啊,不过也是,若你知道了,又何曾会对他这般死心塌地?”
她冷笑一声,恍然道:“实话告诉你吧,当年赐婚一事确实是由高祖文皇帝亲自定下的,但这赐婚的人选却是由刘起自己选的。”
“什么?”
我惊诧地问道。
“是,你没听错,是刘起选中了你。”
太后继续道:“不过,并非是因了什么儿女情长,指你,唯因你是孝慈皇后唯一的女儿罢了。”
我一下子跌坐在地上,双腿软得连跪都跪不稳。
元霜的生母是孝慈皇后,而孝慈皇后生前仅育有一子一女,长子元震被立为太子后,孝慈皇后成了子贵母死制度下的牺牲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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