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了看她,被噎得一脸青紫,摇摇头道:“我不吃,没人跟你抢,你慢点。”
妙真翻着白眼,进屋端起一壶凉茶猛灌,好半天才锤了锤胸脯道:“什么都不吃,你看看你,都瘦了多少。那么些个好的平白都进了我的肚子里,你再看看我,都快胖成个猪样了。”
妙真痛心疾首地掐了掐自己的小肥腰,话虽如此说,但嘴上吞咽的动作却从没停下过。
我笑道:“能吃是福,我从前也像你这般能吃,只是现在,再好的山珍海味摆在我面前,我也多吃不下去一口。”
妙真端着盘子,一屁股坐到我旁边的门槛上,边吃边道:“反正我是搞不懂你,放着好端端的公主府去不住,那么多个下人仆从不去使唤,偏要搬到这鸟不拉屎的内寺,天天不是稀饭就是烤饼,你到底图个什么?”
我重新拾起手中的针线,埋头做了起来,“图个安逸。”
“呵――”
妙真白我一眼,冷嘲热讽道:“不知道的,还当你被谁追杀才躲到这里来的呢?”
“怎地?公主府住不得了?住了会要你的命?”
我叹了口气,“这话你也问过我无数遍了,该说的我都对你说了,不该说的,你知道了对你也无益。”
妙真仍不死心,“这话你骗得了旁人,可骗不了我。”
“你都在这住了五年了,这五年来,你连寺门都没踏出过一步,分明是此生都不想再出去了。”
妙真放下手中的盘子,仰头望向头顶明亮的天空,长吁短叹,“你还年轻,又是个公主,实在没必要像我们这些个先帝妃嫔一样,苦苦守在这里,耗尽余生。”
“我们是想走走不了,你倒好,非把自己囚死在这里。”
我停下针线,抚了抚绣面上的皎白玉兰,轻声道:“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妙真凑过脑袋来看,惊讶地“咦”了一声。
“我的老天爷,你这玉兰花绣得愈发栩栩如生了,依我看,比宫里绣娘的手艺都好些。”
我含笑,将绣好的绣面从绣绷上拆了下来,比着温暖的光线看了又看。
五年了。
这五年来我绣过无数朵含苞待放的玉兰,每一朵都蕴含着我的所有心血。
如今一看,果然比以前好了许多。
若时光能倒流,若此生还能再遇见他,我必不会再让他有所难堪。
我许久没有说话,想必妙真也知道我在想什么。
她贴着我坐得又近了一些,顺手搭上我的肩膀。
“想当初,你挂着那块瑜玉在我面前炫耀,那副模样不知道有多招人厌。”
“我光是看着你的脸,就恨不得上去撕烂你的嘴。”
“后来,我一个人时也想明白了,我那不是讨厌你,是羡慕你,我只是羡慕你有人宠有人爱罢了。”
我扑哧一笑,转头道:“难道你没有吗?想当初你还是先帝右昭仪那会儿……”
“哎呀!”
妙真扇扇手,无情地打断我道:“往事无需再提。”
“先帝虽送过我无数奇珍异宝,但却没有一样是他的随身物件。”
“所以我才羡慕你,我虽不了解他,但也知道对一个男子来说,这随身玉饰有多重要。”
从入内寺的那一日起,我便住进了寺中的西厢房,冤家路窄地和妙真同在一个屋里。
起先她总是没事找事,触我霉头,后来小皇帝亲临来看过我几次,又嘱咐了寺中众人许多,她这才对我有所忌惮。
相处的日子长了,她总能见着我一人独坐廊下,面朝南方,默不作声。
她心里打鼓,怕我一时想不开,一口气吊死在寺中的房梁上,于是便想着法儿引我说话。
这五年里,她成了我唯一知心知意的朋友,亦是这世上除了刘起,唯一一个懂我真心的人。
只是,她鲜少在我面前提起他,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妙真知道我忘不了刘起,只是她从不主动去说,我便也自在装傻。
我笑了笑,学着妙真的口气道:“往事无需再提。”
妙真却没有被我的幽默感染,而是格外怜惜地将我揽进怀里,轻叹道:“你当初是那般光彩照人,而今却活成了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他日,那人若是见了,想必也会疼惜不已吧。”
我摇摇头,把脸埋在妙真肩上。
“不会再见了,此生都不会再见了。”
是我对不起他,也是我伤害了他。
此生,我只怕是再没脸见他了。
翌日一早,妙真赖在床上怎么都不肯起身,今日本是轮到她当值洒扫大殿,眼瞧着都快要到早功的时辰了,她还蜷在被窝里一动不动。
我洗漱干净,穿上一身朴素的海清,拿起笤帚往大殿的方向去。
刚踏入殿中,就见到一道略显佝偻的身影立在中央,虎视眈眈地看着我。
“大长公主殿下还知道要来呢?也不看看是什么时辰了,都快早功你才来洒扫,难不成是存心对佛祖不敬?”
我听妙真说起过,静恩是高祖文皇帝生前的御女,位份不高,又无所出,只凭她在寺中一待就是十多年,寺中他人便也尊她一声师太。
妙真却与旁人不同,她从不把静恩放在眼里,只因她曾是先帝右昭仪,身份地位都在那摆着,就算到了寺中,对着个御女也实在低不下头来。
这二人一来二去,也就有了隔阂。
静恩知道我素来与妙真走得近,今日一猜,便知我是来替妙真做洒扫的。
只她久久等不到妙真,邪火无处可撒,见我也没了几分好脸色。
入了内寺后,我活得像个没有感情的佛像,也从不把旁人的情绪放在心上,静恩的话根本掀不起我内心的一丝波澜。
我没有答话,兀自低着头拿起扫帚开始干活。
天刚蒙蒙亮,还未到早功时辰,殿上除了静恩再无其他人。
她见我不搭理她,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摔下手中的铜盆,径直走到我面前。
“贫尼同你说话呢,你是聋了还是哑了?”
我转过身,避开她那张布满横纹的脸,冷冷道:“静恩师太谨言慎行,我乃当朝大长公主,入寺不为其他,只为修行,还请静恩师太
莫要再做过多纠缠。”
我说这话,本意是在提点她不要欺人太甚。
我和妙真她们不同,我不是高祖皇帝和宣仁皇帝的妃嫔。
我是高祖皇帝的亲生女,是宣仁皇帝的亲妹,是当今皇帝的姑母,是大魏的大长公主。
我入内寺,并非迫不得已,而是我自己的选择。
只要我想,我随时可以惩治于她。
也不知道静恩是真傻还是假傻,她竟没有听出我话里暗含的警告,依旧嚣张地对我嚷道:“一个失了势的公主罢了,你还当你是谁?”
“别以为贫尼不知道,皇帝陛下已经许久未来探望过你,大魏有这么多公主,陛下可还记得你?”
我道:“我是谁,我自然知晓,不劳师太费心。”
静恩师太冷笑一声,恍然道:“对了,贫尼近来与家中通往书信,听来了一件新鲜事,你要不要知道?”
我冷眼看向她,搞不清她葫芦里到底卖得什么药。
“贫尼家兄往来南朝通商,自是知晓许多这内寺中得不到的消息。”
静恩坏笑着挑起眉,“家兄在信中说,南边的那位庐陵王近日得了一大胖小子,乖巧健硕,乃是正妻小谢氏所出,甚有庐陵王幼时的模样。”
手中的扫帚应声掉在地上,我赶忙垂下头,逃似的避开静恩投来的视线。
刘起,有孩子了……
第48章 雨送黄昏 “这世上早没了驸……
不知何时, 殿外下起了飨赣辍
我的视线随着一望无际的雨幕朝南边望去,那里有我一直想念却不敢提起的人。
这五年来,我也曾零零碎碎地得到过不少关于他的消息。
却只有好的, 没有坏的。
起先, 给我透信的人是华灵, 在她的威逼利诱下, 冯昭派了两队人马潜入了南宋。
兜兜转转两三个来月,终于带回了一丝有价值的消息。
宋主残暴虐杀, 众叛亲离, 除建康外, 叛逃至两地边境的南朝宗族们在浔阳建立起了与之对立的小朝廷,推举出宗室中最有资历的平东王刘襄为帝。
刘起在洛京城外辗转了多日, 终寻不到我的一点蛛丝马迹。
百般无奈之下, 他拖着重伤的病体去了浔阳, 投靠了他该喊上一声叔父的平东王刘襄。
浔阳小朝廷封了他为庐陵侯,拜吉州刺史, 率兵十万, 镇守庐陵。
而后,他率军千里, 征战四方,平定淮南,攻回建康。
只这之后,华灵再没有同我说起过他的一星半点。
我想问,却不迟迟不愿开口。
直到有一天, 华灵吃醉了酒,对我说漏了嘴。
彼时,她趴在我身上嚎啕大哭, 劝我:“放下过去,只看眼前。”
我一时哑然失笑,竟分不清被抛下的人,到底是我还是她。
刘起又成了婚,也再娶了妻。
并不是一个,而是一双。
他是南宋平定天下战乱的肱骨之臣,是倍得新宋主刘襄青眼的宠臣。
受封庐陵王,官拜车骑大将军,金印紫绶,位次上卿,或比三公。
一时风光无两。
他迎娶了宋皇后母家的一双孪生姊妹谢氏,视为平妻。
刘起,你终于还是把我忘了。
你终于,再也不会需要我。
在得知他即将大婚的那日夜里,我一头冲进天雷滚滚的大雨之中,沿着永巷里的宫道,赤着脚,一路从内寺奔到了承明门前。
我像是精神错乱了似的嚎叫痛哭,疯了一样用身子去猛撞宫门,我不断地拍打着,不断地哀嚎着,我拼了命地祈求着当值的禁卫军,求他们放我出去。
我要出去,我要出宫去!
我要去建康,我要去见他。
妙真比我大不了几岁,见我如同得了失心疯一般,登时吓得不轻。
她在一片瓢泼大雨中将我死死拽住,捂着我的嘴,勒着我的脖子,好让我不至于一时冲动,直面撞死在宫门上。
当时的我,一心只想寻死。
没了他,长命百岁也只是对我的一种惩罚。
我早已死过一次,我不怕死,我只怕,没有他。
再后来,我清醒了一些,知道没有太后或皇帝的旨意,我无法自由初入宫闱。
于是,我在同样一片大雨下,又跪在了宣光殿前。
我绝望地哀求她,求那个我最不愿去求的人。
我求她放我去南宋,求她让我去见见刘起。
我跪了一夜又一夜,把自己都跪得昏迷了两三次,她也无动于衷。
我没了办法,又去式乾殿门前跪下。
小皇帝当下就接见了我,只是听明了我的来意后,他唉声叹气地摇了摇头。
晃儿对我道:“姑母,你是大魏的大长公主,怎能去南朝,去见那南宋的庐陵王。”
我泪流满面地冲他不断叩首,言语之中尽是卑微。
最终,晃儿留下的一句话如同当头一棒,将我狠狠敲醒。
他道:“这世上早没了驸马刘起,有的仅是庐陵王刘起。”
这世上早没了驸马刘起,有的仅是庐陵王刘起……
至此,我总算清醒了过来。
我的驸马刘起早就死了。
死在了那个大雪纷飞的日子,死在了大雪纷飞的徵音殿前。
我失魂落魄地回了西厢房,正巧撞见妙真哈气连天地从床上爬起来。
妙真裹着棉被打了个寒颤,“入了秋就愈发冷了,这早功不上也罢。”
她瞅了眼我手中的扫帚,腆着脸道:“你替我洒扫去了?对不住啊,改日我再替你去。”
我点点头,一言不发地坐下,手中依旧握着扫帚不放。
“想什么呢?”
妙真从被窝里鼓动出来,披了件薄袄,在我身边坐下。
“这一大早出去,见着的不是静恩那个老姑婆,莫不是见着鬼了?”
她随手从桌上捻起昨晚吃剩的半个烤饼,龇牙咧嘴地啃了起来。
我捋了捋身上微微发皱的海清,淡淡道:“他有孩子了。”
妙真顿时倒抽一口气,猛烈地咳了好几下,这才把呛进喉管里的碎饼屑给吐了出来。
“谁?谁有孩子了?”
“他。”
“他是谁?”
我低头,不敢说话。
妙真放下烤饼,双手往身上蹭了两下,郑重其事地掰过我的肩膀,认真地看着我道:“你是说庐陵王?”
我点点头,依旧不敢说话。
妙真皱了皱眉头,忽地咧嘴大笑,“哎呀,这是好事儿啊,你该恭喜他。”
我蹙眉,看神经病似的看着妙真。
“你想啊,他都多大了,如今该有二十八了吧。别的男子像他这般年纪,早该是妻妾成群,子女绕膝了。”
妙真又抓起一把瓜子,状似理所应当道:“你们都和离五年了,人家去年才娶的妻,今年才生的子,够可以的了。”
对,妙真说的没错。
我和他已经分开五年了,如今,他有了新的家室,我如何还能怪他。
只是回顾当年往事,那些海誓山盟,天地之约,现在看来,不过是年少时不懂事,轻易便许下的承诺。
而那些誓言终究是太过沉重,沉重到曾经的我和他,无论如何都无法实现。
我忽地了然一笑,舒心道:“看来他也不算太渣。”
妙真磕着瓜子,这回换她像看神经病似的看向我,“哎,你真一点不难过?”
我笑着摇摇头,又飞快点点头。
是,我不难过,一点也不,我只能这样不停地对自己说。
我把打听来的关于刘起的近况写成一封书信,寄去了原先丹阳王府上。
曾经的丹阳王夫人还一个人孤寂地住在那里,身边只有一个可怜的姝婉作陪。
我在信中劝姝婉,早些寻个好人家嫁了,莫要再等他,白白蹉跎了年华。
姝婉回信给我,感念我的记挂,她在信中说,若不能嫁刘起,她便此生都不嫁。
若能嫁于刘起,做妻做妾,哪怕是做通房做外室,她都毫不在乎。
我合上信纸,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我原先以为姝婉是傻,如今想来,她却是比我聪明。
能义无反顾地只追随着一个人,无论是生是死,是从前还是未
来,都毫不退缩。
她果然,比我通透上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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