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起送我的这盆茉莉,也许是想告诉我,只要有他在,一切就还有希望。
无论如何,他却从未放弃,也想要我重新振作起来。
我望向院前半截矮篱上的络石藤,暗暗期待着,只等寒冬一旦过去,来年逢春之时,万千花瓣飘满枝头,那该有多么的壮观。
我蓦然回想起,与刘起在洛京宫中相拥过的那一瞬间。
在那条无尽寂寥的甬道上,在那段四下无人的时光中,他曾信誓旦旦地许下承诺。
他说,他要带我去尝这世上最好吃的酸枇杷,还要带我去看建康紫宫中,那满目繁华的茉莉花。
他说,他要摘下最美的那一朵送给我。
而那一朵,如今就生长在这一方小小的盆土之中。
随着希望一起,生根发芽。
我想,这些令人心碎的誓言和承诺,他也许从不曾忘记过。
午后,我适才用过饭食,正打理起那盆放在窗台上的茉莉花。
蓦地抬头,却见一道有些眼熟的声音。
定睛一看,原来是小夫人谢落雁。
只见她依旧穿着北人的Oe,梳着北人的高髻,髻上还簪着许多金钗珠翠以做装饰。
身后光是侍婢就跟了五六个,另有仆从两三人,一群人乌泱泱走上前来,好不气派。
如此华丽雍容的装束,如此声势浩大的排场,看上去不大像个王妃,反倒像个公主。
见了我,她匆匆一拜,立在门外,开门见山道:“公子,那个叫姝婉的婢子可是公子的人?”
我自从来了宋,便一直以男装示人,谢落雁认不出我的身份,仍照旧叫我一声公子,也并未引起我的反感。
我放下手中的剪子,起身去迎,“外头冷,小夫人进来说话吧。”
谢落雁回首,命众人守在院中候着,微微福了一身,只身走了进来。
我转身倒下一杯茶,邀她一同入座,问道:“姝婉不在,不知小夫人特来寻她,所为何事?”
谢落雁大方接过茶盏,
却没有喝上一口,只在手中转动了片刻,便又放回了桌上,语重心长道:“不瞒公子来说,妾身此番前来,是想同公子打听些事情。”
我沉吟半晌,又问:“小夫人可是想问关于姝婉的事?”
谢落雁面色沉重地点了点头,“公子有所不知,我听姐姐说,这个叫姝婉的婢子早些年是跟在妾身夫君身边的人,后来夫君身困洛京,也是由她在身边伺候着。”
“只是后来不知出了什么事,夫君离开洛京时只带走了南水,却并未将她也一并带上,料想应是在那时,她才去到公子身边的吧?”
我点头表示认同,虽然细节上有些许出路,但总体和谢落雁所说的并无二致,“小夫人此言所谓何意?”
我道:“姝婉心细,人也忠厚,伺候起人来事事妥帖,我也就将她留在身边了。”
谢落雁神色紧张地看了看门外,确定一干人等都畏首畏尾地缩在原处,这才提了口气道:“妾身有言在先,公子可别不信。”
“有道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依妾身看,那婢子可不简单。”
“哦?”
我皱了皱眉头,“那依小夫人的意思是?”
谢落雁直言道:“那婢子有古怪。”
我听到这话,差点笑出声。
有古怪?
这两人到底是有多不对付。
第一次见面时,姝婉就说她觉着小谢氏有古怪,如今谢落雁又当着我面来说,她觉着姝婉有古怪。
我装作茫然地问道:“有何古怪之处?小夫人不妨直说。”
谢落雁长舒一口气,这才娓娓道来。
“妾身听身边的仆僮说,夫君近来总到公子这处来,起先妾身并未放在心上,毕竟早先就曾听闻,夫君也在洛京久住过,想必与公子那是旧相识,自是有话要说,有旧要叙的。”
“只是后来,却愈发觉得不大对劲起来,夫君一日要来此处两三回,就连看朝儿也没有如此勤快,妾身不得不有所疑虑。”
“疑虑什么?”
谢沉鱼继续道:“公子小住的这处小院虽偏,却仍是庐陵王府里的地盘,自是不能有外人来的,此处就只住了两人,除了公子,便是那个叫姝婉的婢子,妾身以为……”
“那婢子同夫君的关系非同一般。”
闻言,我含在口里的茶水登时呈喷泉状爆吐出来,我忙抽出绢帕,掩住嘴角,“对不住小夫人,听此一言,在下颇为震惊。”
谢落雁深表同情地看了我一眼,悠悠道:“妾身原也是不信的,但近来细细观察,确实发现不少蹊跷之处,诸如夫君不在的时间,恰巧那婢子也不见人影,一次两次应属巧合,可次数多了,总归有些说不过去。”
听到这里,我这才恍然大悟。
怪不得谢落雁巴巴地跑来我跟前说三道四,搬弄是非,原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她这趟是来告状的。
我把思绪细细一缕,总算把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给盘活过来。
应当是刘起每次来都嫌姝婉碍事,便偷摸指了孟清玄三番五次把她给叫出去。
姝婉本就是个一根筋,还当单纯地以为孟清玄是为了见她,每每都精心打扮一番,前去赴约。
因此便有了,刘起不见,姝婉也不见的情形。
确实如谢落雁推测的一般,这一切并非巧合,而是刘起的有意为之。
想来谢落雁应是在发现猫腻之后,便派人守在了这处小院附近,但回回就只顾着跟刘起,因而也只能看到刘起来,却从不曾发现姝婉出去。
她会有误解也是理所应当,姝婉跟了他这些年,若说没点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旁人估计也难以相信。
不说她,就是当初的我,也曾一度以为刘起和姝婉之间是有什么的。
只是谢落雁为何会将如此上不得台面的事情拿来说与我听,恐怕是她还以为,姝婉对我的伺候并非只是单纯的伺候。
可能在她看来,姝婉并不只是个婢子而已,还应当是我的通房。
思及此,我心里也隐隐有些担忧起来。
那夜在刘起房中,虽无光且暗淡,但料想谢落雁该是看出了当时的床上除了刘起还有别人,不然她不会那么气愤地扭头就走。
那夜屋内没有烛火,我也躲在被中没有露头,唯有发尾遗落在外。
估摸着谢落雁只能看清,趴在刘起身下的人是个女子,至于是不是姝婉,便全凭了她个人的猜测。
那会儿那被南水拦在屋外,正值气头上火冒三丈,给了南水一巴掌不说,那样子显然也不是个好惹的。
若她当真把这笔账算在了姝婉的头上,那我岂不是连累了姝婉。
我正襟危坐道:“小夫人所言,在下算是听明白了,只是在下日日都待在这院中,从未踏出过半步,姝婉亦日日都在我眼皮子底下忙活。”
“若姝婉当真与小夫人的夫君,庐陵王殿下有所瓜葛,在下又不是死人,岂会不知?”
“这……”
看样子谢落雁并未想到这一遭,经我这一提点,顿时语塞到面红耳赤。
我知道她定不会被我的三两言语给搪塞回去,既然劳师动众地来了,就没有废然而返的道理。
于是,我又道:“若小夫人不信,只管在此处喝茶静候,等到姝婉回来,我定将此事当面问她,有劳小夫人也派人去请王爷来对峙,如此一来,必当水落石出。”
我敢说这话,摆明是想搬出刘起吓唬她,也吃准了她不敢去质问刘起。
第77章 长庚伴月 “我不想纳妾!”……
我曾不止一次地听南水和姝婉说过, 南人之间最厌女子善妒,女子妇德的第一条就是要替夫君物色才貌双全的良妾,并以夫家的开枝散叶为己任。
善妒是大忌, 阻碍夫君纳妾更是忌中之忌。
刘起与她们成婚已有一年, 只有她小谢氏诞下一子, 大谢氏谢沉鱼并未有所处。
如此情形之下, 纳妾也好,通房也罢, 在南人看来, 那都是人之常情。
就凭刘起这庐陵王的身份, 这样貌这才情,没在一年之内纳上五六七八个, 对大小谢氏而言, 已是格外施恩。
反倒像谢落雁这样锱铢必较, 四处盯梢的,才要被钉在耻辱柱上审判。
想到这, 我再一次庆幸自己是投身在了身为北人贵族的元霜身上。
至少以她大长公主的这个身份, 我还犯不着吃这档子窝囊气。
纵使刘起和我成婚三年,我连个球也没生下来过, 对于纳妾这回事,他照样半个字都不敢提。
看着谢落雁面露难色,我却一点也不着急,眼下就是她想走,我也未必会让她走得如此轻快。
当我这是什么地方?
想来就来, 想走就走?
我可没那么好说话。
我拿出前些日子南水送来的一包好茶,又泡上了一壶,再端出几盘新鲜的瓜果, 放到谢落雁面前,客气道:“小夫人慢慢吃,慢慢等,稍作片刻,定还你一个公道。”
说来也巧,我这头刚喝完一杯茶,院外就传来一阵骚动。
我抬头走到门边去望,果真是姝婉回来了。
只她这一回来还不要紧,偏跟在了个极为碍眼的人身后。
刘起身穿烟墨色裘袄,头戴狐毛绒帽,昂首阔步地走在前头,姝婉虽穿着身婢子服,却外披一件绀青色披风,双手缩在御寒的手笼子里,垂眉顺目地跟在后头。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院子,却始终不见跟屁虫南水的踪影。
院内众人见到是庐陵王殿下来了,赶忙跪下行礼,个个俯首帖耳,也不敢多看,好似再多瞄一眼就小命不保似的。
我心想,这下完了。
上哪儿这么赶巧,这回恐怕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我回头看了谢落雁一眼,果然她面色变了几变,发青得难看。
刘起没有理会众人,领着姝婉径直进了屋,前脚刚跨过门槛,他便摘下头上的绒帽,随手交到姝婉手中。
姝婉颔首接过,妥善安放好,又斟来一杯热茶,双手捧到刘起面前,那模样好不乖顺,竟连我看了都直呼体贴。
这一主一仆的,看上去极为默契和谐,论外人怎么看,都有点那老夫老妻的架势。
我忧心忡忡
,不敢开腔,却见谢落雁登时换上一副善解人意的微笑,起身迎了上去。
“夫君,你来了。”
刘起猝不及防地蹙了蹙眉,“你怎会在这里?”
这话虽是问谢落雁的,但他的目光却始终停留在我的身上,好像期望从我口中得到答案。
谢落雁顺着刘起的目光看向我,不动声色地冲我摇了摇头,我自然悟到了她的言下之意,于是装傻到底,并没有主动开口。
谢落雁答道:“妾身一人待着实在闷得慌,便想到公子一人留在此处,定也十分无聊。”
“夫君知道的,妾身一直以来都对北边的风土人情别有兴趣,得知北来的公子就住在府里,怎会有不来见见的道理。”
刘起问道:“当真?”
谢落雁道:“那还有假,方才听公子说了许多洛京的奇闻轶事,妾身真是好奇得要命,想来今后若有机会,定要去那洛京见识见识。”
刘起道:“你还有空上这来闲坐,朝儿那边不需你照看了?”
刘起这话显然是在怪罪谢落雁没事找事,只他没有明说,明里暗里地拿孩子来牵住她。
谢落雁自然是听出了刘起的意思,只得局促道:“妾身是趁着朝儿睡下了才来的,眼下时辰差不多,朝儿也该醒了,妾身就先回去。”
谢落雁说完,抬脚往门外走去。
只刚迈出去几步,又被刘起叫住。
他冷冷道:“往后无事,别到处乱跑,朝儿还小,身边片刻离不得人,你这个为人母的,左右也要分得出轻重来。”
谢落雁垂眉,眼底雾蒙蒙的,“是,妾身知道了。”
我这回总算知道了,为什么谢落雁会说自成婚以来,刘起从未开罪过她。
就凭她这般低眉顺眼,逆来顺受的模样,纵是刘起有气,也撒不到她头上去。
那大夫人还有几分娇蛮,平日里总待着机会对刘起蹬鼻子上脸,也只在他气头上时才知有所收敛。
那这小夫人就整一个“骂不还口、打不还手”的典型,哪个男人见着这样的女人能发出邪火来。
高,实在是高。
这一招,治人于无形之中。
怪不得刘起会更偏宠她。
哪像我,若他能惹得我半点不痛快,我定要呼出两巴掌,再踹上一脚,好叫他知道,谁才是祖宗。
没办法,我这臭脾气,未免太招人厌了。
谢落雁走后,我把姝婉拉到一旁,低声问:“你不是去孟副将那了吗?怎地同他一道回来了?”
姝婉小声道:“奴婢也不想,正巧门外遇上了,总不能扭头就走吧。”
我道:“那小夫人好像对你起了疑,往后最好离刘起远点儿,免得引火烧身。”
姝婉惊呼,“竟有此事?”
“她亲口同我说的,自是假不了,总之你多提防着点也没坏处。”
我想想,又补充道:“上次她对南水什么样,我算是看出来了,在刘起面前她定是不敢乱来的,人后可就不见得了。”
姝婉谨慎地点点头,“好,奴婢知道了。”
提点过姝婉,我转身进了里屋,刘起却巴巴跟了上来。
我转头,没好气问他,“跟着我干嘛?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刘起顿步,僵在原处,道:“得空了,来看看你。”
我冷言道:“我无病无痛的,你来看我做什么?”
“方才你也看见了,都是些不速之客,为何会找上门来,还得用得着我细说?”
刘起抿着唇角,窘迫地搓了搓指尖,“原是我想得不够周到,依你看,当如何是好?”
我沉默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他道:“不然我命人把你这处院子围起来,好叫旁人再不得进出。”
我提眉瞪着他,“看犯人吗?”
他急道:“不是,这不是怕你嫌她们烦。”
我嫌烦?
我是挺嫌烦的,我既嫌她们烦,更嫌他烦。
嫌烦有什么用,再嫌烦,他总不能和离,再把那对姊妹都赶出府去。
这到底是他的庐陵王府,又不是我的公主府,凡事难不成还能只凭我的喜好去办?
当然,我这些七拐八绕的花花肠子自是没有同他说的必要,左右都是强人所难的事情,说与不说,也改变不了什么。
眼下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力保姝婉平安。
于是,我提议道:“姝婉只比我小上一岁,如今也二十有四了,像她这般年纪,本该早就嫁做人妇,儿女双全,有个幸福美满的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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