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睡醒时,身侧早已空无一人。
我摸了摸身边的软褥,上头还留有残存的余温,想来也是才离开没有多久。
我咕噜一圈滚了半身,趴在了他之前睡下的位置上,将头埋在他用过的帛枕上,贪婪地深吸口气,贪婪地回忆起从前的那些往事来。
我曾与他同床共枕三年,却鲜少见过他躲懒贪睡。
刘起有晨起练功的习惯,因此每日待我睡到自然醒时,他早就不见了踪影。
只是我却并非什么都不知道,日日鸡鸣之时,他起身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在我唇边留下一吻,接着才是梳洗更衣,出去练功。
从前的我,身在福中不知福,也从未把他片刻的温柔放在心上过。
每每感受到他的亲吻,我总是恼他搅了我的美梦,因而总是哼哼唧唧地转个身,把脸藏起来,再又昏昏沉沉地继续睡。
如今回忆起来,我却十分怀念那段时光。
而今,他又睡在了我的身边,竟也不知那枚饱含深意的吻,是否还一如从前。
我抬眉,看向迎面的那堵墙上的画像。
像中女子面色红润,手持鲜花,神采飞扬,亦如我现在这般模样。
原来,这几年里,他一直这样看着我。
自从他住进这庐陵王府,夜夜都睡在这方塌上。
只要他想,他便能抬头看我一眼。
只要他想,他就从不曾把我遗忘。
此时,门外传来一声轻叩。
霎时间,我便像只触了电的猫似的,腾地一下弹回了自己睡的位置上。
我拉着被沿蒙着脸,火辣辣的脸颊被柔软的布料蹭得酥酥痒痒的。
等看清推门进来的人是谁后,我终于放缓了一口气。
来人是姝婉,还好不是刘起。
只见她顶着一双黢黑的眼圈,面色蜡黄,手脚迟钝地端来一个铜盆,招呼我起身洗漱。
我起身坐在床边,拉起帷幔问她,“怎地了?你这模样看上去倒像是一整晚没睡。”
姝婉撑直了眼皮,打了个哈欠道:“殿下莫不是忘了,昨夜要我就守在原处等,不看到殿下出来,奴婢怎敢独自一人回去。”
哎呀,该死。
我一拍脑门,歉疚道:“实在对不住,昨夜犯了糊涂,竟把这事儿给忘了。”
姝婉放下铜盆,拧干面巾递到我手中,有些埋怨道:“不碍事的殿下,毕竟是留宿于王爷房中,沉湎美色,晕头转向也是有的。”
姝婉面上一如往常,但话里话外都是在讽刺我被刘起迷昏了头。
哎,我不怪她。
这事儿原是我办得不够意思。
我老脸热红,也不知是被温水烫的,还是被姝婉羞的,只得装作不经意地岔开话题问,“昨夜我似是在门外听见了南水的声音。”
姝婉点点头,“是南水没错。”
我道:“他为何会在门外?你不是说他被刘起踹得下不来床吗?”
姝婉一时语塞,瞌睡也醒了大半,连声道:“原是奴婢也叫他给骗了,那日去找他问话,只听见他咳得连话也说不清,还当他果真伤得重。”
“没成想,昨夜里拦小夫人时,却是不知哪儿来的牛劲,站得比树桩子都直,挨了一巴掌都不见他有半分歪倒,想来应是未曾受伤的。”
我适才宽心,道:“既如此,没事就好。”
姝婉接过面巾,又妥帖地侍奉起我穿衣。
我随口问道:“那你呢?你昨夜也是同南水在一块儿守夜?”
姝婉先是下意识地摇头,后又突然反应过来什么似的,飞快地点头。
我发现了其中端倪,眯起眼追问,“有事瞒我?”
姝婉涨红了脸,垂头屏息,不敢说话。
我佯装嗔怒,“还不从实招来?”
姝婉忽地双手一抖,手中的外袍顺势落在地上。
我也不怪罪,弯腰拾起,自顾自地穿上。
“算了,你既不愿说,我也不多问,仍谁还没点心事呢。”
姝婉听到这话,连忙提裙跪在地上,“殿下恕罪,奴婢虽未同南水值守一夜,却也是在原处值守的,并未躲懒耍滑。”
我道:“你这般精神不佳,我自然是信你的,只是你没同南水一道值守,那是同谁一道值守的?”
姝婉双耳一热,低眉顺眼道:“孟、孟副将。”
“噗――”
我实在憋不住,笑出了声。
这要不是我亲耳从姝婉嘴里听到,定是猜破脑袋也猜不到的。
没想到这个孟清玄,倒是个会疼人的。
姝婉随我回到住处后,急忙又要出去。
我问她出去做什么,她道昨夜孟清玄怕她冻着,把自己身上的氅袍脱了给她,她得赶紧还回去,免得夜里孟清玄要出公务再没得穿。
我看着姝婉火急火燎离去的背影,只笑笑,不说话。
姝婉不在,我一个人着实闷得慌。
小院不大,又没有人一块儿说话打趣,日子便过得十分难捱。
后来几日,姝婉时常不在院里待着,一旦把活儿做完,转身便溜了个没影儿。
不消问,我也知道她去了哪里。
毕竟早就到了要谈婚论嫁的年纪,若不是被刘起耽误着,像她这般年岁的姑娘,只怕是孩子都有了几个。
如今她好不容易又有了指望,我怎能再把她捆在身边。
只是我一人独处着,总觉得时间变得格外漫长。
我心焦,既担忧牢狱中的梅兰竹菊,又担忧远在洛京的晃儿。
一来二去,白日食不下咽,夜里寝不安席,精神头也是一日不如一日。
后来,我让姝婉弄来了两壶小酒,就着几盘凉菜喝了个精光,适才觉得睡得自在些。
从那以后,我便时常小酌几杯,夜里醉了倒头就睡,神志不清的时候比清醒的时候还多。
恍惚间,竟觉着日子也过快了许多。
到底是醉糊涂了,醉到了一定程度,便再不会想起那么多烦心事,也再不会想起他。
直到那日,我又见着了他。
彼时,我正头晕目眩地歪在矮塌上,靠着窗沿狂吹冷风,好叫自己稍微清醒些。
手边壶里的酒也倒得差不多了,几个空杯七零八落地滚在身旁,看上去极为荒唐。
他就出现在我门外的一处廊下,穿着件幽青色连身袍,长发高高束着,发梢飘在身后,被寒风微微撩起,再又微微落下。
他看见我,也不说话,摒退了跟在身后的南水,冷脸走到我面前。
我看了他,还当是醉在梦里,提杯呵呵一笑,“王爷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失敬失敬,要不要一块儿喝两杯,也好暖暖身子。”
刘起一言不发地夺过我的酒杯,抬手便摔在地上。
薄如羽翼的胎瓷在撞击到坚硬的地面时,霎时间碎了个四分五裂。
弹起的碎片飞溅而出,划过了他的手背,留下一条鲜红的血痕。
他瞪着我,凛冽道:“你就打算这么醉生梦死下去?”
我痴痴笑了笑,“醉生梦死,又
有什么不好?”
爱的人就在眼前,却如同相隔万里不得相聚。
我虽看着他,他虽就在我眼前,但我仍旧得不到他,亦不属于他。
他是大宋的庐陵王,是远在天边的南人。
他是大小谢氏的夫君,再也不会是我的驸马。
他把我囚在这一方小院里,又能如何?
为了护我,他能囚多久?又囚得了多久?
我终究是要回洛京去的,一旦洛京宫中发现了我的失踪,届时,说不定还会以此为由,挥师南下,攻打建康。
到时,他如何自处,如何再护得住我?
亦如五年前的那样,他如今也走到了如我当年一般的境地。
不得不放手,不得不面对。
而今,他还不如五年前的我。
他比那时的我还要懦弱,还要不堪一击。
他甚至不敢来看我一眼,只有我醉成这样,他才敢出现。
我深深地回望着他,直至双眸蓄满泪水,如同那溅落一地的琼浆玉液,四散迷惘。
第74章 更捻余香 “启明,这许久不……
我也是有一身傲骨的, 觉不容许自己在他面前哭得狗屁不如。
我胡乱抹了把泪,正色道:“庐陵王殿下要是识趣,就尽早放了梅兰竹菊。
“我是大魏的大长公主, 等我回了洛京, 自然会念下王爷的好, 等到那时, 王爷想要什么我给不了?”
“若我说要你呢?”
刘起神色认真地望着我,双眸冷冽如冰。
“若我只要你, 你给得了吗?”
我晃晃悠悠坐起身, 站直了立在他面前, 亦是半点不虚地回望着他。
“你怎知我给不了?”
我仗着酒胆,拉松胸前的衣襟, 半露出雪白肌肤, 神情迷离。
“只要你愿帮我见宋主, 我可以考虑把自己给你。”
我到底还是拿他没了办法,真就应了梅兰竹菊们当初的猜想, 走投无路之下, 还得拿出点美人计来试试。
之前我没有把握,是拿不准刘起心里还有没有我。
可现在, 我却没有一丝犹疑。
数年来随在身侧的玉兰荷包,在悬瓠百金换来的乌膏,来建康路上被烫伤的那双手,暴雨驿馆中的久别一吻,还有他挂在房里的那幅画像。
这些无一不证明着。
他还爱着我。
只要还爱我, 我就仍有把握。
我走进一步贴近他的身前,学着南人女子的模样,盈盈带笑, 眉目含情。
我伸出手指,大胆地挑开他腰间的束带,状似柔弱无骨地趴在他身上,犹如被寒风吹断了的柳条。
刘起浑身一震,却没有推开我。
他僵着身子立在原处,双手死死攥紧在衣袖中。
我见他仍然在忍,直忍到脖颈间的青筋微跳。
我逗着笑,用从未有过的轻佻语气道:“启明,这许久不见,你可还想我?”
若不是醉酒,我定会羞得狂扇自己两巴掌。
从前我最瞧不上舞女似的轻浮浪荡,而今自己却学了个十成十像。
我本以为刘起会难以自持,见我这副骚样,定会不管不顾地将一些都抛在脑后。
但我终究还是小瞧了他,只见他黑着脸,双手捏住我的手腕,一把将我推开。
“从你踏足大宋的第一刻起,你对我的就只剩利用。”
他双目迥然,如烈日般直视着我。
“想面见圣驾,想借兵北上,想用我宋人的性命去平你们魏人的天下。”
“简直是在痴心妄想!”
我忽觉窗外的寒风倒灌,原本暖烘烘的屋子霎时间如坠冰窖。
“你以为你是谁?大魏的大长公主?”
“你不过是个俘虏,有什么资格同我谈条件?”
“你以为我是谁?你的驸马?”
“不!我是大宋的庐陵王!”
他义正言辞,却越说越急,愈加颤抖的声线早已将他内心的畏怯出卖。
“如果你肯好好服侍我,我可以放过梅兰竹菊,如若不然,就以他们的诈降通敌之罪,唯有死路一条。”
他从不曾这样对我说过重话,从未有过。
从前他是我的驸马,真善纯良,事事都迁就于我。
而今,他是大宋的庐陵王,身份不比我低。
他说的没错,他有他的高傲,而我只不过是他的俘虏罢了。
他握紧我的手,顺势将我纳入怀中,另一只手揽过我的身后,拦在我的后腰上。
他低头,齿贝掀开我单薄的中衣,温热的舌尖小心翼翼地触碰我。
我瑟缩着向后跌了半步,还未稳住身形,便再次被他牢牢控住。
“怎么?怕了?”
他抬起眼皮,幽幽地看着我。
“自从悬瓠城上的那一眼起,你时时想方设法也要在我面前晃悠,不就是想让我注意到你?”
“如今我可以满足你了,你又在害怕什么?”
原来他早就知道了。
我自以为藏得深,原来他早就发现了。
他不是没有上钩,他只是厌恶我用这种钓鱼的方式吊着他。
他以为我没有真心,以为我对他的就只有利用。
我的心一下碎成了几瓣,宛如被他随手摔在地上四分五裂的那只酒杯。
我强迫自己深呼吸,强迫自己转过头去不再看他。
我看着窗外的细雨飘乱,想起洛京纵是下雪,也没有眼下的建康这般寒冷。
我想回家。
刘起,我想回家了。
没有得到我的回答,他似是有些恼羞成怒,猛地一把扯下自己的束带仍在地上。
他拥着我,伸手去撕我的衣裳,倾身把我压在矮塌上。
我拼了命想躲,奈何力气却敌不过他。
窗外的冷风呼呼往里吹着,顷刻间,我便被剥了个精光,散乱的长发瀑布般流淌在身上。
他紧紧靠住我,颤着手带我去替他宽衣解带。
“我本以为此生再也见不到你。”
“也认了命,想着与其垂死挣扎,闹得个遍体鳞伤,就这么猪狗不如地活下去也好。”
“可你为何还要出现在我面前?”
“五年了,为何会偏偏现在才想起我来?”
他说着说着,狭长的眼尾处氤氲着一丝水汽,似是眷恋,也似是求饶。
“我已有妻,如果你的出现仅仅是为了挑战我的底线。”
他说罢,狠狠吻住了我。
颤抖低沉的声线,始终徘徊在我的耳畔。
“那你……做到了。”
他将我从矮塌上抱起,不经意间又撞翻了几个空了的酒壶,叮呤咣啷的声响生生刺痛了我的耳膜。
他拉下帷幔,将一室的寒气尽数阻挡在外。
他撩开我额前的发,一遍又一遍地,极为细致地吻着我。
我们相拥,可最终还是他掌握了主动权,将我禁锢。
随着温度不断升高,他轻轻抬起,缓缓送来。
阔别五年,我已许久未经人事。
久违的痛感登时袭遍全身,我禁不住牙冠打颤。
他垂在我耳边,轻声问:“是不是很疼?”
我咬着牙,含泪摇了摇头,再又抱得更紧了些,指尖抑制不住的发抖,指甲划过他的后背。
蓦地,我心下一凉,顿住手上的动作,怔怔地望着他。
“疼吗?”
这次换我问他。
“这一身的伤,你一定很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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