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觉得自己太没用了,不想再被关起来,她不怕死,可比死亡更可怕的,是梦里无尽的黑暗。
但越是这样想,犯的错就越多。
“妾……妾身知罪……”
姬珩打断她磕磕巴巴的认错:“你是故意吐的吗?”
她一愣,茫然地摇了摇头。
“那就可以了。”
姬珩不顾身上的脏污,轻柔地将她嘴角残留的呕吐物擦净。
“不是故意的就没关系。”
太医又被急匆匆地召来了澄心堂,最后给出的诊断是先前饿了太久,乍然吃油腻的食物,胃有些受不住,开了些养胃的药丸,又吩咐之后只能暂时喝些白粥,饮食注意清淡。
姬珩好心办坏事,又把人折腾了一遭,内心多少有些烦躁。
吕坚送完太医回来,就见他沉着脸在那儿坐着,显然心情不太好。他刚想上前劝慰两句,就听皇帝开口问他:“要如何才能哄好猫?”
吕坚听得云里雾里,讪笑道:“这……奴才也不知道,奴才没养过猫。”
姬珩好像也并不需要他的回答,皱着眉头,自言自语:“朕养过,猫是个记仇的东西。”
在他为了哄猫而烦恼的同时,小顺子也在发愁。
“唉,你说皇上这是图什么呢,慕姑娘一个怕黑怕到没点灯都不敢进房的人,皇上把她拉到那黑灯瞎火的永巷,把人一通吓,人吓坏了,还得他来哄。”
他这厢愁眉苦脸地叹气,听话的人却是半点无动于衷,坐在大石头上默默出神。
小顺子看她一眼,在她身旁坐下,叹道:“春晓姑娘,这下澄心堂可就只剩下你我算旧相识了,慕姑娘要是再这么消沉下去,你是她的陪嫁丫头,皇上肯定是不会送你走的,我可就不一定了,唉。”
小顺子对自己的定位很准确,就是个开心果,吉祥物,哄主子高兴的玩意儿。
最开始,他就是通过哄慕姑娘一笑而上的位,调进了这众人挤破头都想进的澄心堂,小顺子本以为只要抱好慕姑娘这条大腿,日后肯定能青云直上,光宗耀祖,可万万没想到,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慕姑娘笑了他有功,慕姑娘如今不开心,他就有罪了。
就比如这阵时日,慕姑娘不爱吃饭,任凭他怎么耍宝扮丑说笑话儿,她愣是嘴角都不牵动一下,小顺子感觉皇帝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都是凉凉的,八成离他被赶出澄心堂也不远了。
他找春晓哭诉,原因是这里除了他与春晓相熟,还能与她说上一句话,更是因为如今澄心堂的宫人中只有他俩能说话的,其他人都是聋子哑巴,可没想到春晓压根不与他感同身受,甚至推了他一把。
“滚远点,给那些不长眼的人看见了,还以为我俩搞对食儿呢。”
“……”
小顺子被她推得一跤摔坐在地上,真是万分不理解,一对主仆,怎么性格就相差这么悬殊,一个是任人搓扁捏圆的泥人儿,一个泼辣得好比是炮仗,一点就着!
小顺子的苦恼最后终结于一个人的到来。
那日午后,西暖阁里走入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她穿着百蝶穿花样式的窄袖薄衫和大红销金罗裙,脖间戴着个金项圈,从外头走进来,比窗子外头的日光还要耀眼,见了闷闷坐在榻上的人,她手握折扇,抵唇一笑。
“我们要扔沙包,还缺两个人,算上你和你的丫头正好,快换套轻便点儿的衣裳,准备出门。”
那玉雕似的美人眨了眨眼,像一粒石子投入湖中,激起圈圈涟漪,终于对外界有了一丝反应。
“我……”
“我什么我,你要说什么?该不会要说扔沙包你也不会罢?这有什么不会的。快,别磨蹭。”
第39章 荔枝
姬芸万万想不到,婉瑛是真的不会。
“不是,你还真是一点没谦虚啊?我就想不明白了,扔沙包有什么难的?世上怎么会有连扔沙包都不会的人呢?难道你小时候没玩儿过?”
她一腔怒火,但见婉瑛羞愧地低着头,仿佛自己做了天大的错事的样子,又有些骂不下去了,只得反复告诫自己,这只是游戏,重在参与而已,不要当真。
“算了算了,这次轮到我们躲沙包了,你就躲在我身后。不,你就站着不要动,如果有沙包砸向你,我会替你接住,知道了吗?”
她一脸严肃地叮嘱。
婉瑛愣了愣,郑重地点头。
接下来的游戏中,她果然像根柱子似的站在中央不动。
这次负责在两端扔沙包的是春晓和姬芸的侍女茶茶。春晓难得见她出门一回,即使是被公主强拉来凑数的,也想让她在外面多玩会儿,所以尽量不朝着她丢。
但茶茶可不管这些,她又是个扔沙包的好手,见婉瑛直挺挺地站着,就像个固定靶子,不扔她扔谁,所以沙包屡次朝着婉瑛扔去,幸亏有同样是老手的清河长公主力挽狂澜,愣是不让沙包挨着婉瑛一片衣角。
在队友的保护下,其他人都陆续淘汰了,最后偌大的场地中,只剩下婉瑛这一根独苗。
婉瑛愣愣地站着,这回扔沙包的人恰好是茶茶,她活动了一下胳膊,显然是准备一举击中婉瑛,拿下这场比赛的胜利。
场外围观的公主等人都替她捏了把汗,当看到沙包旋转着冲婉瑛面门而去,而她傻呆呆地站着,似乎完全忘了躲的时候,众人都大喊大叫起来。
“快躲开!躲开!”
婉瑛理智上知道要躲,可双腿就像被定住了一样,完全无法动弹。
她本能地闭上眼,等着疼痛到来。
但说时迟,那时快,她被拉入一个散发着龙涎香气的怀抱。“啪”地一声,沙包撞上姬珩的后背,掉了下去。
他沉着脸,瞪向扔沙包的茶茶。
“沙包是让你朝着脸扔的?”
茶茶立即惶恐地跪了下去,其他人也跪了满地。
姬芸顺手将茶茶拉起来,一脸不满道:“皇兄,我的侍女可不是让你骂的,况且扔沙包不就是这样吗?有本事你来。”
姬珩下意识看向怀中的人。
她低垂着眼,浓密眼睫遮去眼底情绪,兴许是方才受惊了,呼吸有些急促,脸颊泛出玫瑰色的红晕,额头上渗出细密汗珠,打湿了鬓角。
对于姬芸方才的提议,她不自觉抿紧了唇,流露出些许不安。
姬珩一时意兴索然:“算了,小姑娘家玩儿的东西,朕没有兴趣,你们自己玩儿。”
离去前,他略作踌躇,终究还是停下,对姬芸说了一句:“玩儿起来也要适当,要劳逸结合的好,天气热,仔细中暑了。”
说罢便转身走了,仿佛只是偶然路过此处。
看着他高大的背影,姬芸扑哧一下,笑出声来,转头对茶茶说:“想不到,他也有吃瘪的时候。”
方才她看得清楚,皇兄分明就是想留下来,可无奈有人不欢迎他,他只能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
真是有意思,姬芸还是头一回见他如此迁就一个人,还得不到一个好脸色的。
姬芸一高兴,便手一挥道:“日头太晒,咱们先不扔了,亭子里躲躲凉去。”
七月盛暑,闻香榭坐落在水池之上,三面环水,夏风吹拂,吹得四周纱幔飘动,湖面縠纹渐生,迎风送来一阵凉意,令人心旷神怡。
宫人们送来了各种夏日应季水果,林檎、杨梅、葡萄、西瓜……放在凉水里,看着便消暑解渴。
姬芸向来对手下人管得不严,今日扔沙包又出了满头满身的汗,便让众人不用约束,随意取用。
小丫头们谢了恩,便七手八脚地往桶里拿起水果来,有的说你让我尝一口,有的说你这个酸,亭中叽叽喳喳,似闯进来一群云雀,好不热闹。
姬芸叉起一块薄皮脆瓤的红西瓜,塞入婉瑛手中,说:“往后有什么好玩儿的,我叫你,天气这样好,成日闷在屋里有什么意思。只是扔沙包你不会,骑马你也不会,到底有什么是你会的?”
婉瑛儿时在江上度过,同龄玩伴少,是以像扔沙包、翻花绳、跳百索这类寻常女儿家的玩乐活动,她一概不会。就在她暗自思索自己有什么是会的时,姬芸早已掰着指头,罗列了一大堆,所幸她的耳朵捕捉到了一个熟悉的词。
“捉迷藏你总会罢?”
捉迷藏……捉迷藏她会的。
婉瑛迟钝地点点头。
“那太好了,”姬芸拍手,像是为终于找到一项她能玩儿的活动而开心,“下一回咱们玩捉迷藏。”
说完,她顿了顿,神情突然又严肃起来。
“不过,我再也不想跟你一个队了。”
婉瑛也听得出她这并不是责怪的意思,于是低头赧然一笑。
姬芸往嘴里塞小香瓜的动作一顿。
半晌后,她才从方才刹那的惊艳中回过神来:“你真该多笑笑,多美啊,总是愁眉不展的,简直是浪费你那张老天赏赐的脸。”
“妾身长得一般。”
“……”
亭中的嬉笑声一下子停了,茶茶手中拿着的一瓣西瓜啪地掉在石桌上,她诧异地看向一脸平静的婉瑛。
姬芸嘴角一抽:“你该不会是故意说这样的话给我们听罢?大可不必如此,谦虚过了头,反而惹人反感。”
然而婉瑛并没有任何自谦的意思,她真是这样认为的。
从小到大,从没有人夸过她长得好看,说她生了张狐媚脸的人倒是一大把。这自然不是什么好词儿,以至于婉瑛对自己的认知一直不是什么大美人,她甚至讨厌自己这张招摇的脸。
对于审美正常的姬芸来说,真的十分无语,恨不得塞给她一面镜子,让她好好审视一下自己的脸。
“你生得很美,我要是有你这张脸,做梦都会笑醒。再说了,要不是你生得这么美,皇兄怎会……”
她想起一日前,那人低声下气求自己的样子,有些人生来便是天之骄子,又高高坐在帝位上,眼高于顶惯了,何曾有过出口求人的时候?若不是那千真万确就是皇兄的脸和声音,姬芸甚至要怀疑是不是有人假扮他。
她的原意是要纠正慕婉瑛对自己长相的错误认知,没想到她眨了眨眼,一副有所顿悟的模样,问她:“所以,陛下其实是看中妾身的脸?”
“……”
呃,话这么说也没错,但又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姬芸一时词穷了。
她没有看见,对面婉瑛松了口气,似卸下一块巨石的神情。
*
晚上,姬珩久违地踏进了西暖阁。
自从上回他暴怒之下将婉瑛拖入永巷,并将她一个人留在黑漆漆的屋子里后,她就落下了严重的心病,有一阵日子,甚至见了他就害怕得发抖,两人之间的关系又回到了她初入宫的时候,甚至还不如。
为了避免将人吓坏,姬珩只能适当远离她,也很久没有同床共枕过了,只能趁着夜里她睡着后,过来看一眼。
今日午后,他折子批到一半,没来由地有些烦闷,又听小顺子来报,说清河长公主带上慕姑娘花园子里扔沙包去了,本来就浮躁的心,这下怎么都静不下来了。
借着外出散心的由头,带上吕坚一路散步到御苑,还没走出石子甬道,就听见一阵笑闹声传来。
穿花拂柳走过去,只见花圃前的空地上,一堆小丫头们笑着跑来跑去,躲避着扔过来的沙包,在她们之中,唯有婉瑛格格不入地傻站着。
当然,这不意味着她面无表情。
当沙包朝她扔来时,即使站得这么远,姬珩都能看清她脸上的紧张,当沙包被小十六以各种姿势惊险接住后,又能看见她轻轻吐口气的动作。
姬珩就这么站着看了很久,若不是看见最后那个沙包朝着她的脸掷去,她又躲不开,很可能伤到眼睛,他都不会选择在那时现身。
回来后,想起她倚在自己怀中鬓发散乱、微微喘气的模样,姬珩总有些心驰神摇,最终还是没能扛得过想见她的渴望,来到西暖阁。
“今日和小十六玩得开心么?”
方几上恰有一盘岭南最近上贡的火红荔枝,姬珩便一边问,一边剥着荔枝,将剥好的肉放入瓷碟里。
婉瑛拿着荔枝肉吃着,慢吞吞地点头。
阁中很是安静,她后知后觉地想到,光是点头,会不会显得回答有些敷衍?可是她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扔沙包很难,西瓜很甜,殿下说下回一起玩捉迷藏,只是不想再跟她一个队……
除了这些,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一如既往的,在姬珩说着话时,她又自顾自地陷入了沉默。
姬珩停下正在说的话,垂眸时,看到空了的瓷碟,有些惊愕:“你……全都吃完了?”
本来堆了许多荔枝的瓷碟此刻空空如也,只剩婉瑛拿在手里的最后一颗。雪白的荔枝肉晶莹剔透,被咬去一口,露出里面黑色的核。
姬珩佯装不悦地皱眉:“就没给朕留一颗?”
婉瑛顿时慌了,她也不知道自己何时吃完的。
怎么办呢?她下意识想将手中那颗给他,却发现那已经被自己咬了一口,给不得了。她又想替他剥,却发现盘子里所有的荔枝都被剥完了,只剩自己手上这最后一颗沧海遗珠。
完了,他会不会再将自己关起来呢?她怕黑,更讨厌乱爬的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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