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刚落地,就挨了他夫人一个白眼。
慕老爷吓得肩膀一缩,转头吩咐手下人准备新的鞭炮,还没等人跑远,清脆的马蹄声传来,宫里的马车就到了,在春晓和小顺子的搀扶下,婉瑛踩着一地的碎红纸屑下了车。
“……”
慕老爷赶紧上前去迎,到了婉瑛面前,一时有些不敢认。
这还是从前那个大女儿吗?还真是女大十八变,短短几年不见,出落得像天宫里的娘娘一样了。
说起来,她如今还真是娘娘。
慕老爷有点拿不准是不是该给她请安,论公,婉瑛是后妃,他是外臣,他该行礼问安;论私,婉瑛是女儿,他是父亲,又该她给他磕头。
正在犹豫时,婉瑛的目光却在人堆里转悠了一圈,没看见想见的人。
“爹,姨娘呢?”
慕老爷还未答话,旁边传来一声怪笑:“姑娘大了,如今眼里只容得下生娘,越发没有我们这些外人了。”
婉瑛脸一红,低头蹲了个万福。
“母亲。”
慕老爷的夫人娘家姓虞,虞夫人冷冷地哼一声,也不去扶她。
慕老爷生怕将气氛弄尴尬,呵呵笑着打圆场:“你姨娘在房里呢,她胆子小,没见过大世面,就没让她出来。”
慕家举家搬迁到玉京,没有落脚之处,皇帝便将光华坊的一座府第赐给了他们。这是座五进五出的大宅院,即使是在华宅云集的玉京,也是不可多见的气派。
莲姨娘住在东边一座耳房里,屋里陈设几近于无,小到几步路就能走完。
见到生母,婉瑛的泪水唰地流下来,一头扑进莲姨娘怀里。
“阿娘!”
“小九,好孩子……”莲姨娘颤抖着手摸上她的脸,“天可怜见,娘这辈子还能见你一面……”
婉瑛抬起头,发现她的眼神似乎有些飘忽不定,好像蒙着一层阴翳。
“阿娘,你的眼睛……”
莲姨娘捂住左眼,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娘如今成个半瞎了,连你的脸也看不清。”
“怎么会这样?”婉瑛顿时急了,“瞧过大夫了吗?大夫怎么说?”
“老爷请人来看过了,大夫说眼里长了块目翳,人老了就是这样,没有药治。”
看着她浑浊的眼球,婉瑛无比难过,拉着她的两手问:“阿娘,您过得还好吗?”
莲姨娘笑着点头:“我很好,只要小九过得好,娘就过得好。”
婉瑛心里知道,这不过是安慰她的话,无论是姨娘日渐衰老的面容,鬓旁丛生的白发,还是手心粗糙的厚茧,她都看得出来,这几年她过得并不好。
*
在母女俩抱头痛哭的时候,虞夫人也和女儿婉琉在房中说话。
“娘,我要带琰哥儿在家里住一阵时日。”
琰哥儿便是她的儿子,今年四岁了,正被她抱在腿上喂糕点吃。
虞夫人唤来乳母将孩子抱出去,这才转头问她:“又和姑爷吵架了?”
婉琉道:“我如今横竖跟他是过不下去了,他要么带些不三不四的贱人回家,给我气受,要么对我娘儿俩不是打便是骂。”
她扯起衣袖,给虞夫人看她胳膊上的淤青。
虞夫人低头看了半晌,最后抬眼道:“这也是你自作自受,怨不得别人。既然是已经出了嫁的人,那便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老是往娘家跑像什么样,让别人看了笑话。”
婉琉半张着嘴,刚想说句什么,门外就风风火火闯进来一个人,唬得她急忙捋下袖子,慌不迭地往里间躲避。
那进来的半大少年却不是别人,而是她的弟弟慕昀,一进门就满头热汗地往虞夫人怀里拱。
“娘!听说给大姐姐拉车的马是西域来的名马,我可以去骑吗?”
“可以,”虞夫人摘了帕子,给他擦额上的汗,“她的东西就是你的,想骑便骑,不过要小心,摔了可不是小事。”
说着又亲自点了几个妥善的小厮,嘱咐他们要牢牢看顾好少爷,别让人摔了。
等到慕昀走了,婉琉才从里间出来,皱眉道:“娘,昀哥儿如今这么大了,怎么还招呼都不打一声便往内院跑。”
“你弟弟还小。”
“还小?他都十四了,别人家像他这么大的都娶妻了。男女七岁不同席,就只有他还黏在亲娘怀里撒娇,也忒不像话了。”
“说到这个,你弟弟也是该正经读书做学问了,江陵乡下地方,请不到什么好师傅。我听说玉京中的世家子弟都是入国子监读书,读完就可出来做官。你有没有门路把你弟弟送进去?”
婉琉瞪大眼睛:“娘,您也太高看我了,我哪有那本事?”
“你问问姑爷呢?”
“他那么没用,就更没有了。”婉琉翻个白眼。
别说因为上回敲登闻鼓的事,她和萧绍鸿现如今已被靖国公府赶出来自立门户,就说萧绍鸿从前还是萧家大爷的时候,也不过是个铺子里挂名管账目的,一点实权都没有。
见了她这副样子,虞夫人真是气不打一处来:“你既然知道他无用,当初为什么怀上他的孩子嫁给他,眼皮子就这么浅,平日教你的都白教了。”
婉琉轻嗤一声,半点不给亲娘面子。
“我倒是想嫁个好的,谁让您没给我生一张像别人那样的脸呢。您嫌我眼皮子浅,帮不上您的忙,那便去找眼皮子不浅的啊。正好人家如今飞上枝头成了娘娘,吹吹枕头风,把弟弟弄进什么劳什子国子监,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就怕人家懒得搭理你。”
虞夫人被她堵得心头火起。
她历来是最瞧不起做妾的,当年若不是事出有因,她压根不会让莲姨娘母女俩进门,这些年,她对这两个人不闻不问,从未将她们放在眼里过。
偏偏慕婉瑛像极了她那个娘,生了副勾搭男人的皮相,也不知怎么就引得靖国公府世子爷对她情根深种,非她不娶,虞夫人只能捏着鼻子忍她上了族谱,喊她一声母亲。
她让婉琉随慕婉瑛入京,本来是想借着靖国公府的光,给婉琉说门好亲事,可万没想到,她悉心栽培的亲女儿最后只嫁了个无权无势的国公府庶子,而她最看不上的庶女,却飞上枝头变凤凰,成了后宫里的娘娘,如今为了这么一点小事,她还要去开口求慕婉瑛。
想到这里,虞夫人一口恶气咽不进去,梗在胸口,不上不下。
第43章 教导
当晚,姬珩接见完大臣,匆匆用过膳,便想趁着晚间批折子前过去看看婉瑛,结果刚赶到承恩宫,却被春晓告知她已经睡下了。
他看向角落里的自鸣钟,时针指向戌时正,这不是平时婉瑛睡觉的点儿。按理她今日才省亲完回来,应当很激动,不该这么早睡下才对。
想了想,他招手叫来小顺子。
“你们娘娘今日心情如何?”
小顺子皱着脸,不知该不该实话实说。
姬珩道:“有什么话就说。”
“是,”小顺子犹豫道,“回皇上的话,娘娘看上去,心情不太好。”
“为什么?”
若问原因,小顺子可就有话要说了。
“皇上,恕奴才无礼,可这宁远伯爷一家也忒过分了,娘娘归家省亲,他们别说敲锣打鼓列个阵仗欢迎了,连门口的地都没扫,一地的瓜果皮碎纸屑。”
“那伯爷夫人就更过分了,见了娘娘,膝盖都不带打弯的。不给娘娘行礼都算了,反过来还要娘娘给她行礼,视娘娘如她手底下的丫头,阴阳怪气,颐指气使,这是什么道理?”
“亏得是咱们娘娘大度,不在这些小事上与他们计较。不过奴才以为,真正令娘娘心情不好的,还是吃饭时的事。”
姬珩沉着脸问:“吃饭又怎么了?”
“用午膳时,那虞夫人也不知是不是为了敲打娘娘,竟让娘娘的生母立在旁边伺候,又是布菜,又是盛汤,浑当个下人使唤。”
小顺子觑着皇帝脸色,小心翼翼道:“当时娘娘神情就不怎么好了,连饭都没有用多少。”
姬珩坐在阴影里,沉默半晌,最后挥了下手。
“朕知道了,你下去罢。”
小顺子轻手轻脚地下去了,他又独自坐了一顿饭工夫,这才起身进了寝殿。
床前琉璃灯亮着,照亮床上侧躺着的人,脸冲着床帐,只留给人一头拖散于枕畔的青丝。
姬珩在床沿坐下,先是摸了摸那顺滑的秀发,这才滑到小巧肩头。
闭着眼的人显然是在装睡,身体僵硬得像石头,他用了些劲,将人强行翻过来,果然借着灯光,看见满脸的泪痕。
他叹了口气:“枕头都要哭湿了,朕摸摸,看是不是湿的。”
大手摸来摸去,婉瑛终于被他烦得睁开眼,含着泪光瞪他。
姬珩却莞尔一笑,伸指替她擦了擦眼泪,不再逗她,语气认真地问道:“将你娘册封为诰命夫人怎么样?”
“我娘是妾。”
“朕知道。”
他知道?他是几时知道的?
当年为了让她顺利嫁入靖国公府,慕家对外的说法是她是嫡女,连和萧绍荣拜堂成亲时,高堂上坐着的都是父亲和嫡母,而姨娘只能混在看热闹的下人堆里,目送女儿出嫁。
后来到了玉京,才知京中达官贵人多如牛毛,凡开口必提家世,哪怕是一个知县的嫡女,也依然是被人瞧不起的。
纵然是如此,婉琉也几次三番用此事威胁她,动辄便说要将她的庶女身份宣扬出去,为了守住这个秘密,婉瑛曾经过得多么艰辛,一句“我娘是妾”,是用了多少勇气才说出口的呢,可他只是简单一句“朕知道”。
不过想来也是,自己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呢。
她惶恐地问:“可以么?”
“怎么不可以?”
婉瑛泪眼朦胧。
她想起中午一家人用膳时,姨娘只能站在后头侍候,婉瑛自己是吃过这种苦的。
从前在靖国公府时,尤夫人给她立规矩,婆母用饭,媳妇饿着肚子从旁伺候,这种活儿不仅要考验体力,还考验眼力,对方想吃什么菜,想喝什么汤,什么时候要停筷了,什么时候要喝茶漱口了,都要一清二楚,眼睛片刻工夫都眨不得。
有时候用膳时间久了,站得腿脚发麻,饿得两眼一黑,人打着磨旋儿,险些晕过去,愣是咬着下唇,靠咬出血来才支撑住。
她是个年轻人,尚且熬煎不住,何况像姨娘这种上了岁数、身体底子不佳,还有眼疾的人。她坐在席上吃饭,而亲娘只能站着伺候,婉瑛一个做女儿的,心里当真是难受。
姬珩轻柔地擦去她的泪:“你娘有了诰命,从此和嫡夫人平起平坐,下次小九回家,就可以和阿娘坐着吃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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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说是这么说,但要将莲姨娘册封为诰命夫人,姬珩还是颇费了一番力的。
首先是朝野舆论不同意,御史们上蹿下跳,积极发言,声称朝廷有王法,但各家也有各家的规矩,皇帝这是属于插手别人的家事。
二来以区区侍妾身份册封诰命的事史无前例,要想册封,首先得将莲姨娘扶为平妻。
消息传入宁远伯府,慕老爷还没怎么着,虞夫人就先怒了,房里的花瓶瓷器被她砸得碎裂一地,她指着丈夫鼻子痛骂道:“姓慕的,你若敢将那贱人扶为正妻,信不信老娘跟你拼命?”
慕老爷一千一万个冤枉:“干我什么事儿啊,是皇上的旨意。”
虞夫人冷笑:“不干你事?若不是你当年趁着我回娘家出去鬼混,眠娼宿妓,弄出一个贱种来,岂会有今日?”
一听她说起当年的旧事,慕老爷顿时没话讲了,只能缩着肩老老实实任她打骂。
府里家宅不宁,慕老爷惹不起还躲得起,成天跑去茶馆里泡着。
有不相干的人见了他便笑:“哟,伯爷家里的河东狮又发威了?”
慕老爷顶着一脸挠出来的指甲印,也只是嘿嘿一笑而过。
要说这宁远伯爷最近也是玉京城里的名人一个,以裙带姻亲关系封爵的人不止他一个,但历来外戚封爵的大多是皇后父兄,哪怕是当年宣宗皇帝的生母地位低微,乃掖庭宫人出身,也是等到宣宗登基,她成了太后,她的父亲才被封为永年伯。以区区美人之父被封伯爵的外戚,自大楚开国以来,就只他这么一个,也无怪乎臣子们群起反对。不过自慕氏入宫以来,皇帝做的荒唐事多了去了,虱子多了不怕痒,也不缺这一件,百姓们也只当成稀奇事听。
有些人存着巴结的心理接近慕老爷,与他相处久了,才知道这人不好也不坏,吃喝.嫖.赌都沾点儿,还有个惧内的毛病。
男人好色好赌都不算事儿,但若是怕老婆,那可真是笑掉大牙了。久而久之,这些人对着慕老爷也没了起先的恭敬,时不时地打趣笑话上两句,慕老爷也不往心里去,笑呵呵地应下。
这件事最终还是按照皇帝的意思办了,虞夫人再刁横,也不敢抗旨,就这样,她生平最瞧不起的莲姨娘穿戴上凤冠霞帔,成了与她平起平坐的正妻,甚至还册封了诰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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