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重阳将至,婉瑛又要归家省亲,这是她娘被封诰命后,她第一次回家,心中很是忐忑,不知嫡母看见她,会是个什么脸色。
为了缓解她的紧张,姬珩特意在睡前教导她了一番。
“你是主子,春晓、小顺子这些奴才,甚至连你阿娘,都是看你的眼色行事,你自己都不硬气点,他们也硬不起来。”
婉瑛如听纶音,虚心请教:“那要如何才能硬气呢?”
她就是太软弱可欺了,又不自信,旁人都说她是泥人一般的性子,谁都能捏一下。这是生来就有的性格缺陷,后天很难改掉。
姬珩也不想强行逼她改正,只说:“只管往身份上做文章就是了,自古至今,没有比这个更有用的。就比如朕问你,明日车驾到了宁远伯府第,你那嫡母却拒不下跪,你当如何?”
婉瑛犹豫道:“不跪……就不跪罢。”
她也没有多想让虞夫人跪她,若让她顶着嫡母阴森森的目光,接受她的下跪行礼,想想那场面就可怕。
“错,”姬珩毫不留情地敲了下她的脑门,“这种时候,你就该抬出你的身份,你是朕的人,出门在外,代表的是朕的体面。虞氏是臣妇,在你面前是奴才,她若不跪,你应该严词质问她为何不跪,说这是藐视天威,要交由有司发落。”
只是不跪她而已,后果竟有这么严重?
婉瑛有些胆怯:“可……可是我做不到……”
姬珩并没有责怪她,而是耐心地问她:“为什么做不到呢?还没有去做,你怎么就知道自己做不到呢?”
婉瑛茫然地摇摇头:“不知道,可能是我太无用了罢……”
她总是习惯性地贬低自己,这是长久的忽视和言语暴力在身体里留下的痕迹。
“你不是无用,”姬珩给她举例子,“比如朕上回要打小顺子的板子,你不是就劝阻朕了么?能在朕盛怒之下出言劝阻的,你是头一个,旁人可没有这个泼天胆子,小九怎能说自己无用呢?”
婉瑛傻了眼,这两件事也是能相提并论的么?
她结结巴巴想要辩驳:“那……那是……”
“那是什么?”
那是你的脾气发得太无道理了,婉瑛悄悄在心底说。
上回他要打小顺子板子,也不是什么别的原因,只是那日慕家人进了京,小顺子急于报喜,一时忘了让人通传,冒冒失失就闯进了御书房。
不巧的是当时皇帝正搂着婉瑛做些不可描述的事,婉瑛还衣衫不整,所幸被他的身形遮去大半。但这种事中途被打断,他还是当场雷霆大怒,那时说的还不是打板子,是要将小顺子拉下去砍头。
婉瑛自然要劝,她甚至都没有开口,只是偷偷拉扯了下他的袖子而已。
毕竟小顺子无通传闯进来固然不对,可率先在御书房做这种事的不是他么,归根结底还是他不对。
“你既然敢为小顺子说话,为什么不敢为自己发声?”
其实姬珩明白原因,是因为婉瑛从小被家里薄待,天长日久,就连自己都习惯了这种不平等对待,不敢甚至是不想去为自己争取利益。
但他知道是一回事,他要让婉瑛自己去思索,去探寻,去对她这一二十年的前半生溯本求源,究竟是什么造就她这副柔弱顺从的秉性。
婉瑛愁眉苦脸地想了想,说:“因为,因为我真的害怕母亲……”
“你怕她,是因为这些年来,你仰她的鼻息生存,事事看她眼色,怕她成习惯了。如今你已长大成人,还怕她做什么,她能吃了你?”
“小九,人性便是如此,你弱她便强,不是西风压倒东风,就是东风压倒西风。你嫡母不一定是多么厉害的角色,不信你明日便看看,当你抬出身份压她时,看她有什么话要说。”
婉瑛一时怔住,觉得还真是奇怪,明明方才还忐忑不定的心,在听了他这些话后,却奇异地平静了。
是啊,虞夫人再可怕,还能吃了她不成?她如今已不是那个初入慕府,战战兢兢的孩子了,为什么还要去怕她呢?
她忍不住问皇帝:“那若是……母亲有事相求,但臣妾办不到,又不知该如何拒绝呢?”
想起上回用午膳时,虞夫人曾在饭桌上有意无意提起弟弟入国子监读书的事,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让她去求皇帝给个恩典,婉瑛至今都未开这个口。虽然皇帝没有明确说过,但她能隐约感觉到,他其实不怎么喜欢她问起朝堂之事。
“朕是做什么的?”
“嗯?”
婉瑛迷茫地抬眼。
姬珩笑着掐掐她秀气的鼻头:“有什么事,尽管推到朕身上便是了。既然说到了,那朕考考你,这叫什么?”
提问总是来得让人猝不及防。
婉瑛捂着被他掐红的鼻尖,想了想:“狐假虎威?”
姬珩扑哧一声,笑倒在她肩上,声音闷闷的。
“笨,这叫恃宠生娇。”
第44章 反抗
翌日是九月九重阳节,朝廷有祭礼,散朝后还要赐宴百官,皇帝一大清早就出门去了,婉瑛则一觉睡到天明时分才出宫省亲。
这回省亲的排场可与上次截然不同,八人抬大轿稳稳地落在宁远伯府门口,小顺子殷勤地打起轿帘,和春晓一左一右地搀扶着婉瑛下了轿。
随后,他高抬着下巴,摆出一副鼻孔朝天的架势,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冷冷地扫视了一圈门前站着的众人。
“娘娘驾到,尔等为何不跪?”
他尖声尖气,活脱脱一副鸡犬升天的得势太监嘴脸。
慕老爷当即就五体投地地跪下了,不带一丝犹豫,半点都没觉得给女儿下跪,脸面上过不去,倒是虞夫人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众人都跪了,唯有她不跪,看着很是显眼。
小顺子果然问:“夫人为何不跪?”
虞夫人倒也是个硬气的,愣是直挺挺地站着,神色冰冷,振振有词:“世间岂有父母跪女儿的道理?”
小顺子冷哼一声:“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娘娘先是皇上亲封的美人,然后才是慕家女,奴才给主子下跪是天经地义,夫人不跪,是目无法纪,还是不将咱们娘娘放在眼里?或者是,不将陛下放在眼里?”
这一顶帽子扣下来,往大了说就是藐视天威,是要杀头的大罪。
慕老爷吓得两股战战,赶紧去拉虞夫人的衣裳下摆,小声劝道:“夫人,你就跪罢,跪两下又不会折寿……”
虞夫人一把甩开他,最终还是脸色难看地跪下了。
“慢!”
小顺子突然喊了一句,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他跑去后面,毕恭毕敬地扶起一个跪在地上的人。
“夫人,您是娘娘的生母,又是皇上亲封的诰命夫人,娘娘有恩典,免了您的行礼。”
“……”
虞夫人的脸色登时更难看了。
婉瑛在她怨毒的目光下打了个寒颤,但想到昨夜皇帝对她的谆谆教导,说春晓和小顺子的底气都是她这个做主子的给的,她若是拆台,他们就更没底气了,便只好压下心底对虞夫人的惧怕,硬着头皮受了她的礼。
这一出戏唱得十分精彩,春晓终于有了扬眉吐气的畅快感,背地里朝着小顺子翘了个大拇指。
果然术业有专攻,像这种狗仗人势、小人得志的戏码,还是得他们死太监来。
小顺子两眼笑得挤成一条缝。
他八岁就净了身送进宫里,拉帮结派,拜高踩低,他什么没见过?上回那是碍于娘娘,没发挥出他的口才,不然哪轮得着虞夫人这等跳梁小丑在那儿作妖。
这回临出门前,皇上还特意将他叫去叮嘱了一番,说你是娘娘跟前的奴才,代表着宫里的体面,人得放机灵点儿,你们主子面软心善,有什么想不到的,你要替她想在前头。
听话听音,小顺子暗地里琢磨了这番话的意思,这不就是皇上在提点他,不能让主子受欺负了么?
他如今手里握着尚方宝剑,还怕谁?
到了午膳时分,婉瑛要拉着莲姨娘——现如今是夫人了,一同入座用膳。莲夫人瞥一眼脸色铁青坐着的虞夫人,不敢落座,连连后退。
“不,我不饿,还是先侍候夫人用膳。”
她作出这副老鼠见了猫的样子,虞夫人反倒被她弄得面上不大好看,阴沉着脸:“让你坐就坐,矫情什么。”
莲夫人只得屈膝向她福了福身,才敢斜签着身子坐下。
这顿饭大概只有婉瑛吃自在了,从小她就看着阿娘在嫡母面前做小伏低,当个奴仆使唤,想不到,今日竟还有同桌吃饭的时候,她心疼亲娘,一个劲儿地往她碗里夹菜,让她多吃。
莲夫人捧着菜堆得冒尖的碗,也不敢吃,小心翼翼地看着眼色。
一顿饭吃毕,虞夫人叫婉瑛去喝茶。
婉瑛心知她没有什么闲情逸致找自己喝茶,八成是为了弟弟的事。
果然坐下后,茶还没喝进嘴里,虞夫人就开门见山地问她:“上回我跟你说的那件事,怎么样了?”
婉瑛闻言,紧张地放下茶杯,把自己早就准备好的腹稿说出来。
“母亲,玉京也有不少学问做得好的私塾,只要弟弟肯下苦功,在哪里不是学,不一定要进国子监,还是另找门路的好。”
虞夫人皱眉:“陛下不肯同意?”
其实婉瑛连问都没问,但她还是点了点头。
这事也不必去问,皇帝必然不肯同意,国子监是国家培养英才之所在,皇帝又历来注重选拔人才。国朝定鼎之初,官宦子弟还可凭借父兄资历免试入学,或是通过捐资入学,称为荫监和捐监,到了姬珩即位时,一概蠲免这些陈规陋习,所有人只能通过考试选拔入学,连考卷都由他亲自命题,可见对教育的注重。
婉瑛虽与弟弟几年未见,但对他素来的习性还是清楚的。因为是幼子,从小就被虞夫人宠坏了,一喊读书就头疼脑热,什么毛病都来了,肚子里的墨水还不一定有如今的她多,这样一个草包废物,皇帝绝对不会允许他进国子监,坏了学院风气的。
虞夫人却不信她这套说辞,狐疑道:“这么小的事都办不好,该不会是你没有用心去办?”
婉瑛刹那间有些慌张,生怕被她看出端倪,忍不住抓紧裙摆。
“我……我说了的,是陛下不肯答应。”
她心跳如擂鼓,喉咙发干,好在虞夫人没有再继续追究,而是沉吟片刻,询问起另一件事:“这便算了,我且问你,你父亲如今被封宁远伯,你弟弟袭爵一事又怎么说?”
她也是来了玉京听人说起才知道,原来勋戚封爵,并不只封一代,有的袭三世,有的袭五世,子弟或授指挥同知,或授千户,总之各有封荫。就比如新城伯一家,当年老伯爷辞世,就是他的长子承嗣,他的从弟被授指挥佥事,荫有二子。正是因为爵位世袭,这泼天的富贵才能一代传一代,永葆荣华。
可慕老爷封爵那日,只是给诰券,禄六百石,赐府第,连赐田都没有。现在外头都说他空有个爵位,是个光杆伯爷,待他百年之后,慕府的荣华富贵就到了头。虞夫人只有昀哥儿这一个儿子,不得不为他多做谋划。
婉瑛闻言愈发惶恐,心想嫡母要她办的事怎么一件比一件棘手。
她满脸为难:“母亲,袭爵一事非同小可,关乎国政。我在宫中人微言轻,不过是个小小美人,实在说不上什么话。况且陛下是个极有主意的人,更不许后宫妇人干政,怎会听我区区几句枕头风,就答应弟弟请袭的事?”
虞夫人本就为她办不妥国子监的事恼火了,现在又听她一力推搪,气得细眉一挑,脸上泛起森然冷笑。
“你人微言轻,你几句话就将皇帝哄得找不着北,将你姨娘扶作了正妻,又封了诰命,连我都要矮上她一头。如今外头都说生男不若生女,送进宫里做娘娘,父母弟兄都要跟着沾光,敢情你的光只肯照着生你的亲娘。昀儿是你弟弟,你连这点小事都要托大,不愿为他办好。想当年,你娘带着你上门认亲,若不是我作主收留了你们,你以为你们娘儿俩还能活到如今?没想到,我竟是被鹰啄了眼,活活养了条白眼儿狼!”
她狠狠一拍茶几,上头的茶盏茶杯蹦起老高。
婉瑛吓得身子一颤,一听她提起过去就惶恐不已。
童年时代,她几乎就是靠着看虞夫人的眼色过活,寄人篱下,如履薄冰,最怕她拉下脸发火的样子。对嫡母的敬畏根深蒂固,自卑与胆怯藏在骨子里,她几乎立刻就想低头认错,可耳边却陡然响起男人的低语。
人性便是如此,你弱她就强,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
你如今已长大成人,还怕她什么?
有什么事,尽管推到朕身上。
婉瑛似被注入一剂强有力的灵药,脊骨挺起来,她抬起头,眼神明亮,再没有以往的怯懦。
“这不是我说了算的,母亲若有不满,不如去找陛下做主。”
“……”
虞夫人怔了半晌,才确信自己没听错,这确实是从她的嘴里说出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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