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良久,婉瑛方才迟钝地说道:“既然不是回家,那我也不要跟着你去了。”
还不等慕昀反应过来那句“不跟着你去”是什么意思,她的身子突然往旁边一歪,就这么从疾驰的马背上跳了下去。
“……”
疯子!疯子!
慕昀勒停坐骑,滚鞍下马,快步跑到婉瑛跟前,重重踢了她一脚。
“贱女人!疯女人!你害死我娘还不够!还要来害我!”
婉瑛坠马后在地上打了好几个滚,裹了满头满脸的沙,右腿传来钻心剧痛,似乎是腿骨折断了,又被慕昀这样一踢,顿时两眼发黑,好似内脏都要吐出来,她疼得蜷缩起身子,却笑了。
“你觉得你娘无辜吗?”
她艰难地翻了个身,仰躺在沙地上,笑着笑着,视野一片模糊,泪水从眼角滑落。
“可是我阿娘又何尝不无辜呢?”
“你娘无辜就可以对我下手?”慕昀几乎在尖叫,“我有什么罪?我做错什么了?凭什么你们的恩怨要由我来偿还?你知不知道宫刑有多疼啊?你毁了我的一生!”
“你没有做错什么,”婉瑛平静道,“你唯一做错的,便是投生在虞氏的肚子里,成了她的儿子。”
就是这么简单,他什么都没有做错,又什么都做错了,他的出生,便是一种原罪,他注定要为母亲欠下的债偿还罪孽。
“我娘已经被你逼死了!难道这还不够吗?你说你想回家?可是你逼我娘上吊自杀,害我姐下落不明,爹也死了,这个家已经生生被你拆散!你告诉我!家在哪儿?哪里来的家可以回?”
他用力拽着婉瑛的衣领,声嘶力竭地怒吼着。
婉瑛被他拎在半空,眼神茫然片刻,随即泛出苦笑:“是啊,原来我们都无家可归了。”
记忆中的江陵也不是家,只不过是这么多年以来,她心中的一个执念而已。家不是一座冰冷冷的院子,或是芦苇荡里一条晃悠的花船,而是家人所在的地方,才称之为家,可在这世间,她已无真正意义上的亲人,阿娘已化作九泉之下的一抔黄土,亲爹也死了,妹妹下落不明,弟弟又对她恨之入骨,她在这世上无依无靠,无人牵挂,的确是无家可回了啊。
这一刻,婉瑛恍然大悟,看着慕昀,面露歉疚之意。
“对不住啊,昀弟,毁了你的一生,你杀了我罢。我也不想活了,活着太累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浑身轻松,不禁心想,为什么不早点说出来呢,早该这样了,活在世间只是受苦,死亡才是最终归宿。
看着因她的话陷入呆滞的慕昀,她温和地笑了:“下不了手吗?不要怕,昀弟,我是你的杀母仇人,又害你身体残缺,一报还一报,老天爷也不会怪你的。来,动手罢。”
她亲自将他的双手按在自己的脖子上。
慕昀双目赤红:“闭嘴!你以为我不敢吗?我早就想杀你了!”
他收紧双手,扼住那纤细脖颈。
婉瑛渐渐感觉呼吸困难,这是噩梦里重复过上万次的场景,可此刻她却不觉得害怕。
风停了,云层之后竟出了太阳,霞光万丈,阳光温暖地洒在脸上,恍惚之间,眼前生出幻觉,她好像看见了阿娘,她立在浮光跃金的云层里,朝她温柔地浅笑着。
是来接她了吗?
等一等啊,阿娘,等等女儿。
可不等她伸出手,眼前的一切骤然消失,回归冰冷的现实。
掐住喉咙的手松了,大量空气涌入肺部,婉瑛捂着脖子,剧烈地咳嗽起来。
慕昀茫然地低头,看见腹部被贯穿,突出来一只铁铸的箭镞,鲜血洇湿了周围一大片衣料,他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疼痛,身子一歪,倒了下去。
婉瑛趴在沙地上,手肘撑着地,抬头望去,只见千里沙丘蔓延,黄沙弥漫,一人远远地自残阳中走来,他满脸鲜血,似阴司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那人走到她面前,单膝跪地,放下手中长剑,像捧起一块易碎的珍宝,捧起她的脸,目光仔细地巡视。
“弄脏了。”
他捉着袖口,小心翼翼地替她擦拭,可不管怎么擦,脸上的血还是擦不干净,刚擦掉一块,脸颊上又出现了新的血渍。
“哪里受伤了吗?”
他皱着眉,抬起她的下巴,修长手指一寸寸地抚摸她的脸,甚至掀开头发,翻看她的耳朵,检查有没有伤口。
婉瑛拉下他的手指,吓得结结巴巴:“你……你……”
顺着她的视线,姬珩这才发现,流血的是自己的手,血滴在了她的脸上,所以才擦不完。
“原来是我的血。”
他不禁松了口气,用未受伤的那只手替她擦了擦,婉瑛的脸重新恢复白净,他满意地点头,目光滑过她姿势略显怪异的右腿时,停顿了片刻。
“腿怎么了?”
他伸手摸了摸她的腿骨,随后做出判断:“没事,回去找太医接上就好了。”
说罢撕下衣袍,替她缠绕在断腿上绑紧。
可就在这时,婉瑛双眸赫然瞪大,瞳孔紧缩,眼里现出惊恐。
下一刻,耳边响起掺满刻毒恨意的尖利嗓音。
“去死罢!”
肩膀刺痛,匕首捅了进来。
姬珩头都没回,先利索地打了个结,然后反手拔下肩头插着的匕首,看也不看地往后一扎。
慕昀捂着喷血的胳膊,摇摇晃晃地往后倒退,跌坐在地。
姬珩捡起脚边长剑,冷着脸朝他而去,还没走出几步,小腿就被人抱紧。
“算了,”婉瑛死死地抱着他,哭道,“就让他自生自灭罢,别再杀人了……”
慕昀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他本来就腹部中了一箭,方才那一招背后偷袭已耗光了他仅剩的力气,就算不补刀,他也会因失血过多而死。
姬珩想了想,最终还是丢弃了长剑,脱下外袍,盖在婉瑛的身上,将她背起来。
婉瑛忽然腾空,两手无措地搭在他的肩头:“为……为什么……”
“不是腿断了吗?”他淡淡道。
可是他受的伤比她更严重。
婉瑛犹豫道:“放我……下去,我自己走。”
姬珩突然叹了口气:“小九,天快黑了。”
婉瑛抬头,只见远方残阳沉入地平线,天地被暮色笼罩。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说这个。
“天黑了,大漠里冷得很,可能还会有狼群出没。小九不怕么?”
怕,当然怕,可是……
“你在流血。”婉瑛不得不提醒他。
他的肩头和腹部受了两处重伤,虽然穿着深色衣服,看不太出来,但回首来时路,血流了一地,将脚下的黄沙都染红了。人的血是有限的,血流光了就死了。
闻言,姬珩恍然顿悟:“原来小九不怕狼,而是怕朕死啊。”
婉瑛:“……”
他偏着头,有些感兴趣地问:“朕死了,你会为我流泪么?”
婉瑛没说话,只觉得这人真是没有半点忌讳,这样的话也是能随口就说的么?都什么时候了,还开这种荒唐的玩笑。
“看在朕快要死了的份上,小九可以说一句喜欢朕么?”
“……”
背上的人一如既往地安静,他惆怅地感叹:“死前都没能听到小九的一声喜欢,想一想,真是好遗憾啊。”
婉瑛嘴唇翕动,漏出细碎的音节。
那声音比猫叫还小,不知他的耳朵怎么就捕捉到了,满怀期待地偏过头:“说什么?喜欢朕?”
“……别,别说这样的话。”婉瑛小声嗫嚅。
姬珩有些失落,笑了笑:“朕知道了,不说。”
过了片刻,他又沉声道:“放心罢,这点儿小伤,还死不了。缁衣卫就在附近不远,迟早能找过来的。”
不知是不是为了安慰婉瑛,这番话比起方才那些玩笑要认真不少,更像是他平时的口吻,让人感到安心。
就在他说完这句话不久,他就因失血过多而昏迷了过去。
那么高大的个子,倒下去时,宛如一座巨塔的崩塌,震起无数黄沙。
随着他的倒地,婉瑛也摔在地上,她顾不上自己摔痛的腿,手脚并用地爬过去,见他俯卧在地,半张脸埋在沙子里。他的身子沉重得像铅块,婉瑛费了好大力气,才将他翻过来。
那双锐利的眸子紧紧闭着,脸色苍白如纸,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
他一直都是健壮的,连病都很少生,婉瑛从没见过他有如此脆弱的时刻,一时之间吓坏了,伸出手去推他,才触碰到他的身体,就被冰得缩了回来,他的体温低得不像一个活人。
是死了么?
婉瑛颤抖着手指,去试探他的鼻息,不知是她太紧张,还是他的呼吸太微弱,她什么也没感觉到。
她扒开耳畔碎发,埋头将耳朵贴在他的左胸膛,屏息去听。
这次总算捕捉到了心跳声。
婉瑛松出一口长气,急忙脱下长袍,盖在他的身上,又握住他冰冷的双手,试图将自己的体温渡给他。
太阳落山,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今夜朗月疏星,苍穹广袤浩瀚,笼罩在无边大漠上,旷野里无风,四周寂静,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们二人。
婉瑛坐在地上,除了等待,她毫无办法,自己的腿有伤,走不出多远,更别提还带着一个昏迷的人,只希望缁衣卫能快些赶到,可是她也不知,在救援的人到来之前,他们会不会先葬身狼腹。
皇帝躺在她旁边,她时不时地就要俯身去听他的心脏,直到听见咚咚的心跳声,才会暂时感到心安。
黑暗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太安静了,以至于她开始胡思乱想,是不是自己做了一场漫长的噩梦,这么多年,其实她一直被锁在靖国公府那间黑漆漆的屋子里,从来没走出来过,一切不过是她生出的妄想,她没有入宫,阿娘也没有死。
越想越不安,她情不自禁地后退,碰到皇帝冷冰冰的手指,才终于有了些实感。
兴许是一个人坐着太无助了,她忍不住跟他说起话:“你知道我怕黑的,快点醒来,好不好?”
远方传来声响,似孩童在呜咽,不知是风声,还是远处的狼嚎,她侧耳去听,想起他昏倒前说大漠里有狼的话,更慌张了。
“要是狼来了,该怎么办?”
“为什么他们还不来?”
“腿好痛……”
昏迷的人依旧没有醒来,只有她自言自语,默然半晌,黑夜中响起了压抑的啜泣声。
“别死。”
冰冷的眼泪顺着脸颊淌下,她坐在漆黑的旷野里,哭得像个找不到家的孩子。
“求你别死……”
“好害怕……”
“别扔下我一个人……”
不要像阿娘一样,将她一个人扔在这世上,她太害怕了,太孤独了,所以哪怕是曾经避如洪水猛兽的他,也想要紧紧抓住。
“喜……喜欢,我喜欢你……所以,你不要死……”
他终究还是赢了,赢得了她的心。
尽管再怎么不想承认,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六年的呵护与偏宠,她做不到无动于衷。她无法否认从他这里得来的安全感,那是任何人都无法给予的,属于他独一份的安全感。
婉瑛捂着脸,泪水不断从指缝溢出。
她无比后悔,为什么不早点说呢?为什么不在他问她时,就这样告诉他呢?如果他真的死了呢?
她呜呜地哭着,一遍遍地重复着喜欢他的话语,像只受伤的小兽,紧紧地傍在姬珩身侧。
耳朵贴着他的胸膛,听着那微弱的心跳,整齐的韵律有着奇异的催眠效果,就像之前无数个在他身边安眠的夜晚。身体的疲惫感一时涌来,婉瑛固执地瞪大双眼,抵抗着睡意。
不能睡,睡了狼就会过来把他们吃掉,她要保持清醒。
就在她顽强地与瞌睡做着斗争之时,远处传来了动静。
不会是狼罢?
她抬起头去看,只见沙丘上亮起了火光,似一条蜿蜒起伏的火龙,依稀能听见呼喊声。
是缁衣卫找到他们了。
像所有的重担一齐卸去,婉瑛忽然感觉眼皮前所未有的沉重,身体又痛又累,她精疲力尽地合上了双眼。
第61章 审讯
这一觉无比漫长,姬珩从未睡得如此沉过,当他睁眼醒来时,看见了意想不到的场景。
营帐里灯火如豆,床沿趴着一个小小的人影,昏黄烛光洒在她白皙细腻的脸上,纤长睫毛在眼底下方投下阴影,这场景宁静恬淡,美好得让人不忍心去打扰。
他伸出手指,想证实这不是他在做梦。
指尖刚刚触碰到她的眉心,人就醒了,她茫然地眨了眨眼,与他对视片刻,似有些没睡醒,人显得呆呆的。
“腿怎么样了?”
他醒来的第一件事,居然是问这个。
婉瑛下意识低头去看已经包扎好的右腿,脑子还没清醒过来,嘴里已经自动开始回答:“太医将断骨接好了,说好生养着就行,不影响以后走路……”
说着,她突然想起什么,停下正在说的话,抬手去摸他的额头。
姬珩挑了挑眉,有些惊讶。
她收回手,讪讪地解释:“太医说要退烧才行……”
他这一晚病情着实凶险,虽然伤及的都不是要害,但失血过多,从大漠里抬回来后就开始发高烧,烧得浑身滚烫,太医说如果一直这么烧下去,就会有危险。
姬珩:“所以,你在这儿守了朕一晚上?”
婉瑛点了点头,随即说:“幸好退烧了。”
她脸色憔悴,眼底还有着乌青,一看便知是为了照顾他一夜未睡好。
这一刻,姬珩说不出来心底是什么感觉,心脏似被人一把攥住,重重揉捏。
六年情根深种,要星星不给月亮地宠着捧着,如今他终于在她眼中看见几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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