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瑛却笑了,摇头:“他不敢杀我,却能杀你。”
这话是对的,慕昀也发现了,刺客似乎对她留有几分仁慈,甚至让她坐在马背上,而不是像他一样被马拖着跑。这并非因为她是女人才怜香惜玉,而更像是一种恐惧,像在为自己留一条后路。
他不再说话,惊疑不定地看向树下闭目养神的人,他不知是在真睡还是假睡,莫非他真的要杀了自己?
“他睡着了,我们可以绕去他的身后,拿石头砸晕他。”
婉瑛的声音在他耳后响起,轻不可闻。
光是听她描述,慕昀就怕得不行,回头却见她一副轻描淡写的神情,顿时难以理解。
“你为什么不怕?”
在他久远的印象里,依稀记得这个姐姐是很胆小的,小的时候,她都不敢在人前抬头说话。有一回,他故意抓了条虫子吓唬她,她吓得都掉进池子里去了。
婉瑛闻言一笑:“昀弟,当你连死都不怕时,自然也什么都不怕了。”
她裹紧衣襟,大漠昼夜温差大,夜间和清晨极为寒冷,被抓走时,她身上只穿了件单薄寝衣,现在被冻得嘴唇发青。
抬首望去,只见天际灰白,一轮红日在地平线上升起,海东青不断盘旋,片刻后,它飞越群山,逐渐化作看不清的黑影。
*
千里黄沙浩瀚如烟,完颜希抬手打了个手势,队伍暂时停下来休整。
众人下马,或喂马或休息。
姬芸连吹了几日风沙,人糙得不成样子,也不讲究地坐在一群男人堆里,像他们一样席地而坐,一点点地撕着干粮吃,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前方。
姬珩坐在一截枯木上,凝望着远处沙丘,岿然不动,像戈壁滩上风化了千年的岩石。
婉瑛已经消失了整整三日。
这三日,他完全不眠不休,像个不需要睡觉进食的人,如果不是马儿需要吃草,恐怕他会一直不停地跑下去,直到找到人为止。
姬芸叹了口气,起身走去他身边。
“皇兄,吃点儿罢。”
姬珩扫了眼她递来的食物,没有说话,转头继续盯着前方。
姬芸忧心忡忡地劝他:“你不吃饭,也不睡觉,这样下去,小九还没找到,你就先倒下去了。吃口饭耽误不少工夫的,吃罢。”
姬珩依旧不理她。
盯着他不为所动的侧脸,姬芸知道是劝不动他了,只能在他旁边一屁股坐下,苦恼地托着下巴,片刻后,她终于受不了这沉默的氛围,开口安慰道:“皇兄,小九一定能找回来的,你不要太担心了。”
有空中侦查的海东青,嗅觉灵敏擅于追踪的牧羊犬,再加上一个对草原了如指掌的女真人,即便是茫茫大漠,找到人也只是时间问题。
可问题是,婉瑛消失的这三日,她会不会出事,被一个杀人如麻的刺客挟持,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发生,到时找到的是活人还是死尸,谁也说不好。如果找到的是一具尸身……
姬芸不自觉望向身旁人,他冷静得可怕,因为连续几日未曾合眼,眼球血丝密布,就好像有一口气在支撑着他,倘若婉瑛真的有个三长两短,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事来。
姬芸摇摇头,及时地扼制住了这个设想。
真是奇怪,从前只觉得他很喜欢婉瑛,就像喜爱一朵小花,一只可爱的小猫,可从什么时候起,这种喜欢竟变成了如此执着刻骨的爱?也许就像戏文中唱的那样,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就在她默默出神时,姬珩突然站了起来。
姬芸抬眼,见她的驸马神色匆匆地赶过来,手臂上立着那只他养大的海东青。走到跟前,他弯腰行了个礼,随即说了一句叽里咕噜的女真话。
“他说在东北方位,发现了马蹄印。”姬芸即时翻译了这句话。
姬珩神情严肃,呼吸都急促了几分,按剑转身,沉声下达命令。
“所有人上马,立刻出发。”
东北方位六十里外,矗立着一座早已破败的坞堡,名曰落雁城,意思是此地寒冷,大雁飞到这儿都会停下,不会再往北去了。这里曾经是抵御匈奴的前哨站,自从匈奴势力衰败后,朝廷驻军撤退到雁门关,这儿就被废弃了。经受几十年风吹雨打,曾经固若金汤的城池只剩下破损的城垣,在日复一日的风蚀作用下,上面遗留的刀箭火烧痕迹已经不太明显,向后人昭示着这里曾经发生过血流成河的战斗。
毕竟带着两个累赘,刺客想到自己有可能会被追上,却没想到会这么快。
只听马蹄声如雷,卷起黄沙漫天,一行数十骑如疾风般从背后袭掠而来,人数虽然不多,却好似有千军万马追在后头,为首的人身披一袭玄色大氅,面色冷凝,像追魂索命的恶鬼。
刺客忙不迭地骑马躲入城中,随即拽着婉瑛的衣领,将她从马上拉下来,用刀架在她脖颈一侧,逼着她往前走。
来到城墙上,刺客朝下喊话:“站住!再往前一步,我就杀了她!”
姬珩紧勒缰绳,朝后打了个手势,所有人勒马停下。
他眼也不眨地盯着城墙,目光落在婉瑛身上。
距离太远,黄沙弥漫,能见度很低,他其实看不清什么,但无法收回视线。
刺客朝躲在城墙后的慕昀使了个眼色:“你下去,跟他们谈判。”
当慕昀怯怯地从城墙下来,出现在众人视野中时,骑在马上的姬珩顺手拿过一名缁衣卫手中的长弓,又从马鞍上挂着的箭壶中抽了一枚羽箭,慢悠悠地扯开弓弦,松手,箭矢如流星般疾射而去,恰恰好射入慕昀脚尖前半寸,箭杆埋入地面半截不止。
“……”
慕昀吓得双腿发软,面色惨白,扑通一屁股跌坐在地。
“别,别杀我,我……我是来谈……谈判的……”
“听不见。”
姬珩打断,冲他勾勾手指:“过来说。”
好半天,慕昀才壮起胆子,从地上爬起来,但双腿还是软绵绵的,没有力气,他几乎是手足并用地滚到了姬珩的马前,在那个男人居高临下的审视中,顶着发麻的头皮,吞吞吐吐地说道:“大……大人说,若……若想救她性命,就只身前去……”
话音刚落,姬珩还未开口,一旁的陆承就断然喝道:“不可!”
姬珩松松挽着马缰,投过来淡漠的一眼。
陆承立即想起出发时他是怎么对待拦驾的大臣的,那还是教过他的太傅,堂堂帝师。
他头皮一紧,换了副说辞:“陛下乃一国之君,绝不可以身涉险,属下愿只身前去营救娘娘。”
“是啊,”姬芸也忍不住附和,“皇兄,太危险了,还是让陆大人去罢。”
“不行——”
在姬芸凶神恶煞的注视下,慕昀的声音不自觉地低了下去:“只能他去……”
“听见了吗?”
这种时刻,姬珩竟然笑了:“指名让朕去呢。”
他翻身下马,姬芸欲言又止:“皇兄……”
不等她说完,姬珩沉声下令:“所有人原地不动,没有朕的允许,若有上前一步者,杀无赦。”
她的话立即憋在了嗓子眼儿,愕然看着两人步行朝着前方的落雁城走去。狂风袭来,大漠里刮起了沙尘暴,二人的身形逐渐被风沙隐没。
因为害怕他在背后动手,慕昀不敢走前面,只能提心吊胆地跟随在后面。
他的身体自阉割后就停止了发育,至今仍保持着十三四岁少年单薄的身形,又因为佝偻着腰,显得愈发矮小猥琐,跟前面身姿高大、龙行虎步的姬珩比起来,就像是主子外出带着奴才随行。
盯着那如铁塔般魁梧的背影,慕昀又羡慕又嫉恨,眼里冒出怨毒的恨意。
他本来也可以,可以长得这么高,这么壮,可以生出喉结,长出胡子,而不是被人骂作娘娘腔,死阉货。都是这个人,剥夺了他成为男人的机会,将他变成这副男不男女不女的样子,他再也娶不了妻,生不了子,甚至连他的身体都开始散发长年累月的恶臭,那是由内而外腐烂的味道,他在慢慢地死去。
不知是不是感受到了背后这股强烈的视线,走在前面的姬珩突然开口:“你长姐对你不好吗?为什么要害她?”
对他好?他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愤怒的火焰蒙蔽了慕昀的双眼,使他忘却了心头恐惧,尖声尖气道:“她将我害成这样,我恨她也来不及!”
姬珩轻笑了两声,淡淡道:“如果不是她,这些年,你早就死在朕手里无数回了。”
走上城墙,姬珩的视线就凝在婉瑛脸上不动了,目光细致地逐一扫遍她的全身,像在认真检查她有没有受伤,他专注得好像其他人都不存在,眼中只看得到她,哪怕是在这样剑拔弩张的场景下。
“你……”刺客终于忍不住开口。
“能把刀放下吗?”
他刚出声,就被姬珩冷淡的嗓音打断。他的目光滑过婉瑛颈侧那口雪亮的窄刀,眉头不悦地皱紧。
“看着让人心情很不好。”
明明他才是那个只身前来赴险的人,可他却从容得好像置身事外,甚至隐隐掌控着整个局面,天生的王者气势令刺客迟疑了一瞬,握着刀的手心生出了密密麻麻的汗,他紧张地吞咽唾沫,嘴上却不肯退让。
“大楚皇帝,有人派我来取你性命。”
他说话口音奇怪,似不是中原人。
姬珩缓缓拔出腰侧的天子剑,掣剑在手,淡然地看着他。
“朕许久没与人交过手了,今日便给你这个机会,若朕败在你的刀下,也算你运气好,可以拿朕的人头回去跟你主子交差了。”
闻言,一直安安静静待着的婉瑛眼睫忽地震颤了一下,不太明显,就像蝴蝶振翅。
作为人质的她已经失去作用,刺客将她推去一旁,举刀摆出迎战的架势。
千军万马之前,他没有胜算,但一对一的单打独斗,皇帝必死无疑。
就在他准备出招之时,姬珩却抬手道:“且慢。”
“怎么?”刺客露出轻蔑眼神,“你还有什么遗言?”
姬珩视他为空气,头微微偏向婉瑛,眼神温柔地说道:“小九,闭上眼睛。”
服从已经成了刻在骨子里的习惯,婉延下意识闭上双眼,劲风拂起耳畔散落的三两根发丝,呜呜如鬼哭狼嚎的风声中,她听见了刀刃交错的声音。
眼泪唰地流下来,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只是心脏突然钝痛。
城墙上的二人打得难解难分,姬珩的身手是从战场上一刀一枪拼杀出来的,而刺客则是从小学习的杀人之术,二人手中刀剑全都奔着对方的要害而去,一时之间战了个旗鼓相当,分不出高下。
高手交战,招招致命,自然分不出心神去关注其他。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慕昀悄悄地挪去婉瑛身后,掏出匕首抵上她的后腰。
“跟我走。”
尖利的嗓音在耳后响起,婉瑛茫然睁开眼睛,恰好看见刺客一刀捅入姬珩的腹部,将他用力抵在城墙上,为了避免刀捅得更深,他只能徒手抓着刀刃,鲜血一滴一滴,汇入脚下黄沙,红得刺目。
那一定很疼,她出神地想。
“嘭”地一声,古老的城墙终于承受不住重击,轰然倒塌,打斗的二人从高处坠落,重重摔入中庭。
这里原本是一处马厩,堆放了一些干草,上面铺着厚厚一层黄沙,因此抵御了一部分伤害,但毕竟城墙有那么高,摔下来不可能安然无事。
肋下传来钻心剧痛,刺客偏头呕出一口血,心想应该是肋骨断了,伤及内脏,但此刻已来不及多想,正要起身,黄沙扑面而来,洒入他的眼睛里,他双目涩痛,怒吼一声,还不等他抓起长刀,就感觉到了浓烈的杀气。
一把剑从旁边迅疾如电地挥出,刺客头皮发麻,只觉得脖颈处一凉,咽喉便多了一条细窄的红线,鲜血瞬间喷薄而出,他瞪着双眼,难以置信。
血雾中,一张苍白的脸鬼魅般出现,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不带一丝感情。
“朕说过,要挖了你的眼珠,将你碎尸万段,记得吗?”
刺客双手捂住喉咙,却挡不住越来越多的血液渗出,他的视野开始模糊,身体不由自主地抽搐,死亡的恐惧笼罩全身,喉咙发出“嗬嗬”的声响,他竭力说着最后的遗言:“我……我没有……伤她……”
“是啊,但是未经主人允许,偷走别人的猫,还要朕感谢你吗?”
失血过多,刺客双目已经涣散,临死前见到的最后一幕,是男人侧脸染血,眼神冰冷,伸出一只大手,朝他的脸探来……
挖出来的眼珠骨碌滚去一侧,姬珩撑着长剑起身,低头咳出一口血来。他也受了重伤,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身上没有哪处不痛。
风停了,沙暴止息,天地间万籁俱寂。
他拄剑望向墙头,一片废墟中,没有婉瑛的身影。
第60章 心迹
骏马载着二人在无边无际的戈壁上驰骋,风刮得人脸生痛,婉瑛想她懂得了姬芸说过的自由是什么感觉,她的身体从没这么轻盈过。
“向南去罢,”她真诚地建议身后人,“江陵在南边,一直往南,说不定能回家。”
狂风将她的声音割得四分五裂,但还是一字不漏地传入慕昀耳中。
“闭嘴!”他咬着牙,气急败坏地吼,“你这个疯子!给我闭嘴!”
他早该发现,慕婉瑛就是个疯女人,虽然她看着安安静静,很正常,可说的话做的事都是疯子所为。
风声中,婉瑛幽幽地问:“昀弟,你不想回家吗?”
慕昀一边挽缰驭着马,还要听她说这些不着边际的疯话,简直气不打一处来:“我哪儿还有家!你忘了?我已经无家可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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