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都以为他会先拨转马头,可他却松开了缰绳,顺势挽起那把八石重的硬弓,将弓弦拉到最满,看也不看箭靶,手指一松,连坐在看台上的婉瑛都依稀听到了箭矢破空声响,只见三枚连珠箭嗖嗖疾射而去,全中靶心,尾羽颤动不止,可见臂力之强。
这时他与那名骑手的距离已到了毫末之间,他迅速紧勒缰绳,以千钧一发的角度与对方擦肩而过,这一切只发生在转瞬之间,动作却潇洒漂亮得很,充分证明了他精湛的骑术、箭术与临危不惧的能力。
赛场上静滞片刻,突然爆发出铺天盖地的欢呼声,姬珩骑在马上,神情淡淡地收了长弓,往婉瑛的方向瞟了一眼。
婉瑛还陷在那三支箭的余威里,对上他看来的视线,有些不明所以。
姬芸却懂了,笑道:“孔雀开屏了。”
之后的比赛,姬珩没有再参加,他本来只是热热身,并不是真的要跟一群毛头小伙子较量。最后的胜出者是鲜卑拓跋部的一名年轻人,他提出的心愿是要盐。
塞外获取盐的方式还停留在从盐池或岩壁中提取天然盐分的原始手段上,没有经过溶解和过滤,这样的盐不仅难吃,还带有毒素,人吃了会生病,所以塞外各族一直是向中原的盐商买盐。
大楚掌握最先进的制盐技术,实行食盐专卖,这是立国之本,不可以泄漏,但给盐是没有问题的,姬珩允诺来年赐予他们部落一千斤食盐,鲜卑人喜不自胜地走了。
一场比赛看得心满意足,姬芸嚼着风干的牛肉,扭头冲婉瑛笑道:“明天还有赛马,我也会下场。”
婉瑛好奇地问:“女子也能参加吗?”
“当然,塞外骑手不分男女,只有骑得好与不好,赢了的人还能让皇兄满足一个心愿呢,所以赛事还挺激烈的,到时你来看——”
说到这里,姬芸戛然而止,发觉自己好像又说错话了。
因为她看见了对面婉瑛骤然发亮的双眸。
第57章 刺杀
日暮西山,残阳如血。
草原的日落壮阔雄浑,是别处都看不到的美景。马儿在远处低头吃着青草,雄鹰在天际翱翔,婉瑛抱膝坐在山坡上,安静地看完了一整场日落。
随着最后一抹余晖隐入群山,天色逐渐由橘红变成了深蓝,一轮小小的月亮挂上天幕,天黑得连近处的人脸也看不清了,她才起身对春晓说:“走罢。”
正是晚饭时分,营地里升起炊烟,两人回到王帐,见一个穿着太监服饰的人鬼鬼祟祟地蹲在角落。
春晓立即喝问:“是谁?在干什么?”
小太监回过头,不是别人,正是慕昀。
他慌张地跪在地上,结结巴巴答:“回……回姑姑的话,奴……奴才来擦茶具……”
春晓皱眉。
角落里确实摆着一箱子茶具,是从玉京专程带来的,本来是怕主子们喝不惯草原上的奶茶,预备着煮茶用的,但来了之后,常用的只有那一套雨过天青的成窑茶具,其他的都闲置了,箱子也就没打开过,根本没有擦的必要。
况且就算要擦,也轮不着他来擦。
虽然慕昀已经安分守己了三年,但皇帝对他还是颇为忌惮,平时不仅派小顺子监视他的一举一动,还不允许他进寝殿伺候。
春晓估计他又是被哪个人捉弄了,怂恿他闯入王帐来,这幸好是被她们瞧见,若是被皇帝撞见了,恐怕就没活命的机会了。
春晓正想说他两句,婉瑛突如其来地开了口。
“昀弟。”
听见这声久远的称呼,慕昀就像想起了什么可怕的回忆,身子剧烈地发起抖来,额头贴在地上。
“奴……奴才是污秽之人,不敢高攀娘娘……”
“你想回家吗?”婉瑛打断他。
回家是什么意思?终于还是要赐死他吗?
帐中有一瞬间的死寂,慕昀身子瘫软成泥,浑身冷汗淋漓,磕头哭道:“娘娘饶命……”
婉瑛垂眸看着他。
对于这个弟弟,她其实没有太深的感情,当然也没有多强烈的恨意,从前他确实仗着爹娘的宠爱在她面前作威作福,但那都是小时候的事了。婉瑛并不是记仇的性子,更不会恨屋及乌,他变成如今这般模样,原因只在于他是虞夫人的儿子而已。
失去身体一部分的弟弟,仿佛也失去了一部分男子气概,今年十七岁的他,身体骨架却依然小巧纤细,像个长不大的孩子,下巴光洁,长不出胡子,神情总是畏畏缩缩,说话时不敢直视人的目光,像只活在阴沟里的老鼠。
婉瑛在他身上看见了过去的自己,她知道,这是长期暴力在身体里留下的痕迹。
她无声地叹了口气。
“下去罢。”
她收回视线,不再看他。
慕昀死里逃生,衣衫都被汗水浸透了,手脚发软地从地上爬起来。
擦肩而过时,没有人看见他佝偻的身板逐渐挺直,眼底的卑微褪去,透出刻骨恨意。
*
夜幕降临,婉瑛洗漱完,正要上床歇息,帘子被人挑开,带进来一股劲风。
她扭头望去,皇帝阴沉着脸走了进来,看着她问:“你要赛马?”
婉瑛愣了愣,心想他应该是从姬芸那里听来的,点了点头。
他的表情瞬间变得精彩纷呈,像是觉得无语,又有些不解,她为什么异想天开地要参加赛马。
“你有什么心愿想让朕答应?”
他唯一想到的可能只有这个,于是干脆单刀直入:“与其想不开地去赛马,还不如直接跟朕说。”
婉瑛看着他,小声说:“我就是想赛马。”
“……”
姬珩盯着她看了好半晌,才阴恻恻地开口:“小九,你应当知道,就算你赢了,朕也不会答应让你回江陵罢?”
何况她还不一定会赢。
她是不是过于自信了,就她那骑术,才学了一个多月,不从马背上掉下来就不错了。
婉瑛低头沉默,说:“不是这个。”
那就是有所求了。
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宁肯绕上这么大一个弯子,也不肯直接同他开口,但姬珩还是预感到,这应该不是什么容易满足的心愿。
想到这儿,他莫名有些心烦,捧住婉瑛的脸吻下去。
这个吻太突然,婉瑛一时有些招架不住,本能地闭紧牙关,接着唇上就被重重咬了一口,她被迫张嘴,舌头伸了进来,吻愈发深入,她头晕目眩,不一会儿就被压在了下面。
今夜的皇帝比平时更执着,更索取无度,做的过程中,他始终盯着婉瑛,似要望进她的心里去。
那双眼眸漆黑如墨,盛了太多她看不懂的感情,婉瑛不想直视,下意识闭上眼,下巴上很快传来疼痛。
“睁眼。”
冷冰冰的命令钻入耳朵。
“呃……”
婉瑛睁开眼睛,清亮的瞳孔里映着他的倒影
“对,就这样看着朕,不要闭眼,一直看着朕。”
身体和精神都无比疲惫,可因为他的话,婉瑛不敢闭上眼睛,就这样大大地睁着双眼,直到脱力地昏厥过去。
她晕过去后,姬珩只能草草了事,又翻身下床,打来热水替她擦洗。
做完善后事宜,他坐在旁边,上身打着赤膊,偏头看着睡着的人,宽阔的后背上都是指甲抓出来的红痕。
婉瑛睡得并不安稳,这些年来,她难得睡一个好觉,总是被噩梦纠缠着,今夜也是如此。
“不要……不要抓我……”
“没事的。”姬珩轻轻替她擦去眼角的泪痕。
“阿娘……”
“嗯。”
他盖住她的眼睛,低声说:“睡罢。”
睡着的人终于安静下来,呼吸也逐渐平稳悠长,姬珩低头看着她熟睡的面容,若有所思。
这三年来,无论他怎么穷尽心思,婉瑛也始终开心不起来,这是他第一次认识到,哪怕是贵为天子,也有自己做不到的事。
他顿时心里说不出的烦闷,辗转反侧睡不着,干脆撩帐而出,在月下散步。
一轮弦月倒悬在夜空,群星璀璨,草原万籁俱寂,只有草丛里发出的虫鸣声,有着让人心情平静下来的魔力。
散完步回来,却看见营地里火光冲天,喧嚷声一片。
姬珩快走几步上前,拦住一名侍卫询问:“出什么事了?”
那名侍卫正捧着水瓢赶去救火,一开始不知道拦住他的人是谁,直到借着月色看清皇帝的脸,连瓢带水哗啦泼在地上,慌忙跪下去道:“参加陛下!是……是鲜卑人那边走了水……”
姬珩望向大火烧起来的方位,那里有一大片鲜卑人扎营,草料场也在那个地方。
眼下已是初冬时节,天干物燥,敕勒川已经连续几月没下雨,连绵茂盛的草场就是最天然的点火材料,一点火星子都能引燃,今夜又刮的西北风,狂风助长了火势,卷起滚滚浓烟,营地都在东南角下风向,再这样烧下去,会有火烧连营的风险。
他沉着脸,往王帐的方向大步走去。
那侍卫一时不知是该先去救火还是该寸步不离保护皇上,在原地愣了片刻,最终选择拾起水瓢跟了上去。
半路正好碰见陆承带着一列缁衣卫匆匆往王帐赶去,见到姬珩,急忙迎上来。
“陛下!”
“怎么回事?”姬珩沉声问他。
“有刺客夜袭。”
陆承三言两语将事情解释清楚。
原来方才他带着人在营地巡视,却看见一个胡服打扮的人出现。胡汉两族的营地并不在一处,何况这种三更半夜时分,哪怕是部落酋长,没有允许,也不能擅自出现在天子王帐附近,兼之此人形迹可疑,陆承立刻上前将人拦下盘问,问了半天,那人支支吾吾,答不上来。陆承见他穿的鲜卑族服饰,又用鲜卑语问了几句,那人却突然亮出兵刃扑过来,被陆承一刀杀了。
“恐怕是刺客扮成胡人的样子,混入营地意图刺杀,又放火烧营制造混乱,属下已安排了人……”
他的话还没说完,姬珩就大步流星朝王帐而去。
火势还没有烧到营地附近,但睡在帐篷里的臣子们已经被外面奔走呼号救火的声音吵醒,一个个六神无主地站在帐篷外,见了皇帝,如见到主心骨似的迎上来,哭着喊着护驾。
姬珩边走边推开他们,还没到王帐前,就听见里面传来一声尖叫。
他脸色陡变,快步掀帘走入帐篷。
烛台被打翻了,蜡烛熄灭,帐篷里漆黑一团,但他还是看清了被刺客挟持在身前的婉瑛,她的脖颈处抵着一把匕首。
姬珩蓦地顿住,呼吸粗重了几分,宛如凝固的石像,沉默地站着,刺客也没说话。
帐中形成一种诡异的对峙气氛。
陆承比他慢一步进来,见到这一幕,下意识唰地抽出身侧腰刀,银光一闪,刀还没出鞘几寸,就被姬珩反手推了回去。
“你想要什么?”
他冷冷地看着那名刺客,神态冷静,可身体却异常紧绷,拳头紧紧握着,仿佛正在拼命压抑体内嗜血的欲望。
刺客蒙着脸,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依稀可见右眼下方有一道刀疤。
片刻后,粗哑的声音响起。
“一匹快马。”
“备马。”
“陛下……”
“备马!”
姬珩转头,几乎是冲陆承吼出了这句话。
马匹很快就准备好,甚至还配备了几天的干粮和清水,所有侍卫在姬珩的命令下卸了刀箭,不敢有任何轻举妄动。
刺客在众目睽睽之下挟持婉瑛出了王帐,催促她上马。
婉瑛一手抓着马鞍,一脚勾上马镫,可她害怕得手脚哆嗦,根本没力气爬上马背。
刺客正全力戒备着四周,回头一见她还没上马,以为她故意磨蹭,拖延时间,用力推了她一把。
“上马!”
他一动,抵在婉瑛颈侧的匕首顷刻间划破了一道小口子,血珠冒了出来。
姬珩死死盯着,见那白皙的脖颈上多了一道伤口,眉头皱起来。
“刀拿稳一点,再伤到她,朕要你的命。”
他的口吻宁静而平和,像叙述一件极平常的小事,但说出口的话却充满杀意。
在场众人无不毛发悚然。
接着,他转向婉瑛,语气和神情都变得柔和:“不要怕,上马罢。慢慢来,先抓住马鞍。”
他就像一个温和亲切的老师,一步步教着婉瑛上马,要不是此刻剑拔弩张的紧张氛围,画面竟有种说不出的温馨。
待婉瑛终于爬上马,他脸上的温柔陡然消失,重新恢复冰冷,对刺客说道:“朕不知阁下是谁,也不知阁下是何人所派,但请你记住,你抓的这个女人,从这一刻起就是你的命,她的命在,阁下的命也在,若她出了什么事,不论跑到天涯海角,朕也能找到你,朕会亲手挖出你的眼珠,将你碎尸万段,尸身拿去喂狗。不止是你,阁下也有妻子儿女罢?再不济也有父母。你的妻女会被卖进最下等的窑子,永世为娼,你的父母会被关进诏狱,受尽天下酷刑,就算都死了也不要紧,朕会将你祖上十八代的坟墓都掘出来鞭尸——”
众人听得傻了眼。
不管怎么说,他也是一国之君,受孔孟教化而长大,竟当众说出掘坟鞭尸这种不像样的话……
在众人骇然无比的目光下,他轻轻地笑了,看着婉瑛问道:“小九,相信朕吗?”
婉瑛坐在高高的马背上,心情复杂,说不出话,只觉得这个人最终还是疯了。
他神情温和,眉眼间是十足的把握。
46/63 首页 上一页 44 45 46 47 48 4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