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兄,我敬你一杯!”
这次来敬酒的人换成了姬芸,她豪爽地将碗中酒液仰脖喝光,但来者不拒的姬珩只端起酒碗,沾湿了一下唇,做做样子。
“你怎么不喝完?”姬芸很不满。
姬珩放下几乎没动的酒碗:“你还没有这么大的面子。”
姬芸撇撇嘴,也不怎么在意,上前拉着婉瑛起身:“好罢,不喝就不喝,把小九借我一下,待会儿还你。”
“要带她去哪儿?”
“这是秘密。”
见他皱起眉,姬芸立刻道:“干什么?我们女人要找个地方说悄悄话,这你也要管?我又不会把人给你弄丢!”
姬珩的目光便投去婉瑛身上,见她虽然不说话,但明显眼底暗含期待的样子,心底最后一丝不悦也没了。
这次带她出来,本就是让她散散心的,但自己忙着喝酒应酬,她坐在他身旁,想必也是无聊,不如让她跟着姬芸出去走动走动。
“去罢。”
他还是松了口,但不忘记叮嘱:“多带几个人,若是嫌烦,便让他们远远跟着,早些回来,不要在野外逗留得太晚。”
“知道了!”
见他答应,姬芸哪里还有心思听他啰嗦,拉着婉瑛忙不迭地溜了。
她牵了自己的坐骑,那是一匹除了四蹄浑身雪白,没有一丝杂色的银色母马,据说是新婚当夜丈夫送她的礼物,姬芸为其取名“流星”,取自“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这一句诗。
“你如今还是不会骑马么?”
姬芸绑好马鞍,一边回头问婉瑛。
婉瑛摇摇头。
姬芸突然扑哧一笑,眉眼间流露出怀念:“我还记得,那年我带你去马场骑马,一下没看好你,马受惊了,把你给吓晕了,还是皇兄救的你。他当时把我给臭骂了一顿,还命我给你煎药。”
当年既委屈又想不通,只觉得皇兄小题大做,现在看来,一切早已有迹可循。
姬芸失笑感慨:“原来他那时就瞧上了你。”
婉瑛只低头沉默着。
姬芸说:“既然不会骑马,那我们就在这附近走一走罢。”
草原广阔无垠,两人一马在旷野中缓缓溜达着,渐渐地,婉瑛走累了,姬芸就近找了片草坡,将披风铺在上面,两人席地而躺。银马颇通人性,安静地在不远处吃着草,也不过来打扰她们。
“你家里的事,我听皇兄在信中说了。”
姬芸转头看她一眼,继续道:“草原上有种说法,每一个逝去了的亲人,其实都没有真正离去,而是化作了天上的星星。”
她指着夜空:“小九,你看,天上这么多星星,你阿娘一定就是其中一颗,她只是换了种方式陪在你身边。”
听她提起阿娘,婉瑛原本已经麻木的心突然刺痛,仿佛已经结痂的伤口被人血淋淋地撕下来。她不禁顺着姬芸手指的方向往天上看,繁星密布,银河浩瀚,每一颗星星都在闪烁着,究竟哪一颗是阿娘呢?
姬芸看着她怔怔出神的侧脸,心想皇兄信里说的确实没错,生母的逝世还是给她造成了不小的打击,她如今外表看着虽然正常,可比起昔年分别时,总感觉少了一丝灵动,多了几分木讷,就像套在壳子里的人,对外界已经丧失了基本的喜怒哀乐。
姬芸也是经历过生离死别的人,她知道,有些人,可能一辈子都走不出亲人去世带来的阴影。
“你为什么不和皇兄要一个孩子呢?”她突然侧过身问。
见婉瑛一脸不解,姬芸笑着解释:“我见你好像挺喜欢小孩子,怎么不自己生一个?”
婉瑛不自觉抚摸着平坦的腹部。
入宫六年,她所承的雨露比后宫所有妃子加起来还要多,可她的肚子却半点动静都没有,皇帝也从来没有说起过这方面的事,只有唯一一次,他向她随口提起过,当时他是怎么说的来着?
婉瑛尽量去回忆:“他说,他的子嗣足够多了,不需要再生。”
其实他的孩子并不算多,除了贵妃生的公主瑶瑶外,只有三位皇子,玉京任何一户中等人家恐怕都比他孩子多些。况且帝王之家总是希望开枝散叶,子孙绵延,这样才能永保江山,帝位稳固,但他好像完全不在意这些。
作为世上最了解姬珩的人,姬芸了然于心,笑道:“恐怕不是不需要生,是不需要你生罢。”
她看着婉瑛,沉吟片刻,又说:“皇兄应该是怕了。”
婉瑛疑惑:“怕什么?”
这个世间,竟然还有他怕的东西么?
姬芸:“你不知道罢?皇兄的生母便是难产去世的。”
婉瑛一怔,她的确不知道。
姬芸叹了口气:“他生来便没有母亲,算命的说他孤星入命,克父克母,又招了父王忌讳。皇祖父见他可怜,便将他抱进宫里,放在身边亲自教养。后来父王宠信佞人,不堪大用,触怒皇祖父,废去他的太子之位,将他幽禁在东宫。皇兄被立为皇太孙,一举一动都有太傅教导,人变得越发老成了。皇祖父又生怕他重走了父王的老路,对他格外严厉。后来他八岁那年,皇祖父身体越来越不行,预感将不久于人世,便将皇兄唤来床边,叫他去给父王送一碗汤。”
“那汤……”
姬芸点点头:“汤里有毒。”
婉瑛心头咯噔一跳,恍惚想起那年皇帝说即便是亲生爹娘,只要欺侮了她,他也不会放过。
那时只觉得他这人行事狂悖,不遵礼法,倒没有想过背后还有这样的遭际。
姬芸望着浩瀚星空,双手枕在脑下,幽幽叹息一声:“可皇兄不知道,他那年才八岁,纵然天资聪慧,也仍然是个小孩子。他怎么想得到,皇祖父竟然要借用孙儿的手,亲自杀了自己的儿子呢。”
他终于成了皇权的傀儡,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父王喝下他亲手送来的汤后,在极度的痛苦中挣扎着断了气。
当然,这一幕姬芸并没有亲眼见到,那一年她还在母亲肚子里,她是遗腹子。
为了掩盖真相,当年东宫中的所有人都被皇祖父下令殉葬,唯独她母亲这个不起眼的太子侍妾因为怀着她,就此逃过一劫。
生下她后,母亲本来要被赐死,但是那时皇祖父已经驾崩,龙椅上坐着的人换成了皇兄。他作主保下了母亲一条性命,将她送去寺院清修,又将姬芸养在身边,像养女儿一般养大,从小到大,无论姬芸想要什么,他都有求必应。
后来姬芸去寺院拜访母亲时,听她偶然谈起过去那些事情,才恍然大悟,皇兄之所以那么纵容她,任她上天入地,应当不只是哥哥对妹妹的疼爱,更多的是出于一种歉疚之下的弥补心理,因为他间接害死父亲,所以才导致她生出来就没见过父亲的面。
不过这也只是姬芸的猜测,皇兄从来不是会跟别人交心的人,姬芸也只能从他的只言片语中偶尔窥探他的一丝心绪。
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先皇后逝世的那一年,皇兄意外地喝醉了,对着她多说了几句话,说当年那个方士批他的命格,算得果然不错,他的确是先害死了母亲,又克死了父亲,如今连皇后也没能逃过。
姬芸那时才知道,原来当年那些沉重的往事,对他来说也并不是不值一提,只是他习惯了一切事都藏在心里,所以导致在外人看来,他冷血寡情。
“皇兄亲缘福薄,但凡是被他放在心上的人,他都格外珍惜。当年我远嫁,他又少了一个亲人,身边只剩下你,所以我临行前才向你嘱托,好好陪着他。”
“高处不胜寒,他这个人,看着冷心冷情,其实孤单得很。”
“他生母因难产去世,没有人比他更知道,生产于女子而言,是多么难跨越的一道鬼门关,所以他宁肯不生孩子,也不愿承担失去你的风险。小九啊,皇兄他是真的很爱你。告诉你这些,不是让你爱他,而是哪怕是怜悯,都希望你施舍他一点。你就当这是我做妹妹的一些私心罢,我希望三哥此生能过得快活一些。”
星空下的草原安宁静谧,依稀可以听见远处营地传来的羌笛声,夜风轻轻吹拂着婉瑛额前的碎发,她长久地沉默着。
姬芸正打算说句什么,一个人影远远地跑来,冲着她们挥手喊:“公主,小姐,原来你们在这里,教我好找。”
待她跑到跟前,姬芸忍不住打趣:“你主子都封妃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叫她小姐?”
春晓便不好意思地笑:“殿下,皇上打发人来问呢,天色不早,问您和娘娘什么时候回去?”
姬芸转头冲婉瑛抱怨:“瞧瞧,咱们才出来多久,这就派人出来寻了,真是你一刻不在他眼前,他就不安生。”
她从草坡上爬起来,向婉瑛递PMDUJIA出手。
“走罢,咱们回去。”
*
当夜,婉瑛洗漱过后,坐在榻上发呆。
姬珩连叫了她好几声,她都没听见,不免有些担心,蹲在她面前,抬头仔细观察她的脸色。
“怎么了这是,游魂呢?”
他自言自语,又伸手试了试她的额头。
“也没发烧。”
“是哪里不舒服么?”他抬眼看着婉瑛,神情严肃,“还是水土不服?太累了?要不叫太医来看一看?”
他们这次出巡,是带了太医随行的,领头的太医姓齐,是太医院的医正,内外科都很拿手。这些年婉瑛睡眠不好,总是失眠多梦,心神不属,都是这位齐太医负责开方子调理,他都快成了婉瑛的专属太医。
婉瑛垂眸看着他,那双深邃的眼眸中,担忧一览无遗。
她忽然想起这三年来,自己每一次生病,他都急得团团转,夜里连觉也睡不好的样子。一旦病情迁延,就忧心如焚地让人出去沿街讨百家米,据说这是民间盛传的一种育儿风俗,只要将讨来的米煮成饭食,喂体弱多病的孩子吃下,就可以祛除病灾。
这当然是老百姓的迷信说法,可他却深信不疑,就连吕坚都笑说,陛下这些年越来越迷信了,他本来是个不信鬼神之说的人。
还有三年里次次都不落下的风筝,他始终坚信放风筝就能放走晦气的说法,每年她的生辰,都要带她上奉天门放风筝,第一年是小猫风筝,第二年是螃蟹,第三年是蝙蝠……风筝放走了,还要在她耳边说些“无病无灾,长命百岁”的吉利话。
婉瑛从前不理解他,直至今晚听了姬芸的话,或多或少能明白一些了。他或许是相信了那些方士的话,认为自己八字硬,天煞孤星,担心克死她。
“怎么不说话?”姬珩眉头皱得愈紧,“朕去叫太医。”
他起身要走,却被婉瑛的一句话绊住。
“香囊。”
香囊?
顺着她的视线,姬珩低头看向自己腰际。
这只香囊他日日佩戴,除了洗澡睡觉,几乎从未离过身。几年过去,不论他怎么珍惜,终究抵不过岁月的侵蚀,香囊已经有些许褪色,显得略微陈旧,有些地方甚至脱了线,看不出上头绣的木兰原本形状了。
“要重新绣一个给你么?”
姬珩一愣,险些以为自己听错,难以置信地问:“你说,你要重新绣一个香囊给朕?”
婉瑛点头,想了想,又说:“别的也可以,不一定是香囊。”
“……”
终于确信不是自己耳朵出了问题,姬珩捂着眼睛,突然失笑起来。
婉瑛被他笑得莫名其妙,心想他是不是喝醉了,只是外表看不出来。
就在她摸不清头脑时,灼热酒气扑面而来,嘴唇被瞬间吞了进去,他吻得又凶又急,像沙漠中迷失很久的旅人,终于找寻到那一片绿洲,所以拼了命地汲取她口中津液。
密不透风的吻之下,婉瑛几乎喘不过气来,用力去推他,但压在身上的人纹丝不动。
在她快要窒息时,他终于松开了她,下巴抵在她颈窝里,贴着她的耳朵,急促地喘息:“朕很好奇,小十六究竟与你说了什么?”
婉瑛还在平复着呼吸,眼睛里含着泪水,显得楚楚可怜。
“不说?那继续亲——”
他低头就要亲下来,慌得婉瑛伸手抵住他的胸膛,实话未过脑子,脱口而出:“先太子……说先太子与太子妃的事。”
姬珩神情凝滞,半天都未有动作。
婉瑛忐忑不安,紧张地看着他。
他应该不喜欢别人提起他爹娘罢?毕竟他是个不喜欢把脆弱示于人前的人,何况这件事又是宫里的禁忌,这么多年,应该没人敢在他面前提起。
却没想到,在短暂的愣怔过后,他竟然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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