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顾不得脸面了,从在御书房听吕坚向他禀告她去了柔仪殿时,他的心就被满腔喜悦给充斥着,这代表她多少也有些在乎他,不是么?
婉瑛偏头问:“那陛下为什么要选秀呢?”
“选秀不过是应付那些前朝的大臣,小九,朕虽然是皇帝,但亦有不得已之时,况且朕不能不顾及你的名声。但朕能向你保证,不管从前如何,今后朕只会有你。”
他的承诺情真意切,但婉瑛毫无触动,只是默默出了一会子神,忽然说:“既然如此,那些选进宫的秀女,都挺可怜的。”
她今日见到了那些女子,都是青春活泼,正当妙龄的少女,如若不入宫,她们本可以嫁给自己喜欢的郎君,在父母膝下承欢,而不是被关进这深宫,一日日地盼着永远不可能来的君王。
听见她的话,姬珩愕然半晌,像是一盆热油突然被淋上冰水,心里那些激动欢喜瞬间寂灭了,眼底逐渐涌上受伤情绪。
“原来你不是在乎那些,朕还以为……”
他深吸一口气,失望地闭上眼。
“算了。”
第53章 崔氏
婉瑛后来见到了那位崔美人。
也是机缘巧合,她在御苑里闲逛时,恰好与她撞个满怀。两个人都撞倒在地上,崔美人却不顾狼狈的自己,急忙来扶婉瑛。
“这位姐姐,你没事罢?”
她满心愧疚地道歉:“对不住,都怪我跑起来不看路……”
“不打紧。”
当婉瑛抬起头来时,不断道歉的声音止住了。
婉瑛瞧见她怀里抱着的东西都掉在了地上,之前用外衣包裹着,此刻散开,里面的东西滚了出来,竟是沾着淤泥的一节莲藕,泥巴还未干,好像才从池子里拔出来。
婉瑛将藕捡起来还给她:“这是你的么?”
她却没接,目光呆滞地盯着婉瑛的脸看:“姐姐,你长得好好看啊。”
“……”
头一回有人如此直白地夸她,婉瑛一时竟有些无言以对。
过了良久,方才问她:“这藕是……”
对方冲她比了个“嘘”的手势,小心翼翼地观察了一下四周,这才压低声音道:“是我从池子里挖的,生怕被人抓到。”
难怪方才要跑呢。
“为什么要挖藕呢?”婉瑛问。
小姑娘便不好意思地笑了下,揉了揉鼻头。她的手心本就沾着湿泥,这一揉,鼻子就多了几个泥点儿,看上去娇憨可爱。
“我说了,姐姐可别笑话我。这宫里的饭菜我吃不习惯,所以想自己做点儿家乡菜,恰巧我路过荷花池,看见池子里有一节藕都生长出来了,心想这不就是现成的食材么,便拔了出来,回去做份莲藕丸子汤。”
婉瑛听见莲藕丸子汤,忽然抬起眼:“你是江陵人?”
“不,我家在岳阳,但离江陵也不远,坐船的话,顺流直下,快得很呢。”
“姐姐是江陵人么?”她欢天喜地地拉着婉瑛的手,“太好了,我在这宫中,难得遇见南边人。那咱们口味相近,也算半个老乡了!等我把汤做好,也给姐姐送一份!”
婉瑛沉吟片刻,最后笑着点头。
“好。”
后来,她果真送来一份莲藕丸子汤。
江陵背靠云梦大泽,地处长江中游,这一带水网密布,三江五湖,碧波万顷,自古以来便是鱼米之乡。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当地人做菜最喜欢用莲藕、菱角、鱼虾做食材,光是藕便能做出数种吃法,清炒藕尖、桂花蜜藕、酸辣藕丁……而其中最负盛名的一道菜便是莲藕丸子汤,虽是家常菜,却很讲究,莲藕一定要粉糯入味,猪肉要选精瘦肉剁碎,汤底要鲜而不腻。
婉瑛已经许久未曾吃过家乡菜,即使宫内御厨已经尽量贴合她的口味去做,可北方厨子做出来的南方菜,总觉得不是那么正宗。这碗莲藕丸子汤,久违地让她尝到了家乡的味道,以至于吃完之后,她出神了许久。
“多谢你,很好吃。”她放下汤勺,微微笑道。
“姐姐唤我阿容罢,在家中时,爹娘都这么叫我。”
婉瑛早已从春晓口中得知她便是那位崔美人,也知道她闺名唤作崔毓容。闻言点点头,从善如流地称呼她:“阿容。”
崔毓容笑道:“我平生最喜欢研究吃,阿爹阿娘常说我没什么大的志向。姐姐,往后我做了好吃的,还能送来给你么?我做的莲蓉糕最好吃了,姐姐肯定会喜欢的。”
“可以。”
兴许是觉得这两个字太简短,婉瑛又补充了一句:“我这里没什么客人,你常来。”
待崔毓容欢欢喜喜地拎着食盒走了,春晓才一脸不赞同地道:“小姐,你为什么叫她常来?”
要知道,婉瑛可一向是跟后宫这些人井水不犯河水,很少往来的,更何况这崔毓容还长着跟她相似的眉眼,光是看一眼都膈应,她外表看着天真无邪的,谁知道心里打什么主意呢,春晓不是要以恶意去揣度其他人,只是觉得这姑娘应该没有看上去那么简单。
婉瑛却只说:“她是岳阳人呢,春晓,岳阳离江陵是不是很近?听阿娘说,她从前就在岳阳渡口住过。”
春晓便不说话了。
她知道,小姐是思乡了,同时也想她去世的娘亲了。
此后崔毓容果然经常来承恩宫送吃食,有时她也会与婉瑛说些家乡的风俗人情,即便两人老家不是一个地方的,但南方风物,大同小异,能说到一块儿去。
婉瑛大多时候都只是沉默地听,好在崔毓容是个话痨性子,不用人接话也能滔滔不绝地说下去,不至于冷场。
来的次数多了,不免会有碰上皇帝的时候,她来送莲蓉糕的那一天,恰好在门口碰见皇帝。
崔毓容立刻跪了下去。
姬珩坐在辇上,垂眸盯了她半晌,问:“来干什么的?”
崔毓容不是第一回见天颜,但还是紧张得手脚发抖,天子与生俱来的威严如泰山压顶,迫得她不敢抬头,声音发颤地答:“回陛下的话,臣妾做了些家乡的糕点,带来给娘娘品尝。”
姬珩的目光于是移向了她手边的食盒,半天都不发一言。
崔毓容越来越忐忑,终于忍不住抬起头,大着胆子问:“陛下……要不要尝尝?”
“不必了,朕不爱吃甜的。”
姬珩淡淡地移开眼,下了轿辇,经过她时,扔来一句话。
“回去罢,她今日没空见你。”
寝殿里,婉瑛午睡才醒,坐在铜镜前,春晓正替她梳头。
见皇帝进来,所有伺候的宫女们安静地退了出去。皇上和娘娘在一起时,总是不喜有旁人在场,这是承恩宫里不用明说的规矩。
姬珩执起镜台上一根眉笔,替婉瑛描起眉。
她的眉形本生就很完美,眉若远山青黛,不过随意描补几笔,就能很好看。
姬珩握着她的下巴,仔细端详片刻,随即满意地点点头,将眉笔放下,说:“方才碰见有人来给你送糕点,是宫里的饭菜不合你的口味?朕是不是该换个厨子了?请个江陵来的厨子怎么样?”
他的口吻漫不经心,仿若随口一提。
婉瑛微怔,茫然地抬起眼。她刚睡醒时,脑子总是有些迟钝,过了半天,方才觉察出他应该是不高兴了。
犹豫片刻,她垂下眼睫,闷闷地道:“我以后不吃了。”
姬珩没有说话,不一会儿后,揉了揉她的脸,笑了。
“不,还是吃罢,小九喜欢便吃。”
*
六月,天气越来越炎热,御苑池子里头的荷花都开了。
崔毓容兴致冲冲地跑来承恩宫,要拉着婉瑛去摘莲蓬,莲子可败火,莲心能入药,不管是拿来熬汤,还是做点心,都很合适。
婉瑛一到热天便犯懒,不爱动弹,但不好扫她的兴,还是出门了。
管池子的太监听说贵人要采莲,连忙殷勤地送了船只过来,又点了个小太监摇桨。长篙一撑,小舟便晃悠悠地离了岸,往藕花深处去了。
满池芙蕖灼灼,天上日头虽然毒辣,但坐在舟中却不觉得热,微风吹拂水面,带来凉丝丝的风,吹在身上格外怡人,一扫夏日之燥热。
莲叶遮天蔽日,有些甚至比坐着的人还高,崔毓容贪玩儿,摘了莲叶顶在脑袋上挡太阳,还给婉瑛和春晓一人做了顶帽子。她摘了满船的莲蓬,忽然瞧见田田莲叶之间,一朵荷花亭亭玉立,随风轻摆,引来蜻蜓飞舞。她伸手想要去摘,胳膊却短了点儿,便大着胆子站起来,探出身去摘花。
这船本来就小,包括摇桨的小太监,一共坐了四个人,分两边对坐,她这么一站,船只失去平衡,晃动起来,似马上就要翻船。
春晓吓得扶住船舷叫了一声,婉瑛柔声提醒:“阿容,小心不要落水了。”
“放心罢,慕姐姐,我摘来这朵荷花送你。”
崔毓容回头一笑,然而就在她这句话刚说完没多久,她就因为没站稳,身子一下往前扑腾,掉入水中,溅起的水花泼了众人满头满脸。
船已经划到池心,这儿的水特别深,她落水后,连声救命都没能喊出来,就跟个秤砣似的沉了进去。
涟漪一圈一圈地扩散开来,春晓都看傻眼了,立刻扭头冲划船的小太监道:“你还愣着干什么?下去救人啊!”
小太监哭丧着脸:“我……我也不会水啊……”
就在两人面面相觑之时,只听“扑通”一声,船上的婉瑛不见了,只留下一双精致的绣花鞋。
“……”
春晓这回是真吓着了,扑去船边,冲着池面撕心裂肺地大喊:“小姐——”
姬珩刚散朝就听说了婉瑛落水的消息,连朝服都来不及更换,急匆匆地赶到承恩宫,奴才们见他进来,齐刷刷跪了满地。他顾不得这些,掠过他们就朝寝殿走。
内间,婉瑛坐在床榻上,被春晓拿了床厚被子捂着,正一勺一勺地喝着驱寒的姜汤,头发湿漉漉的,像刚从水中捞起来。
姬珩大步流星地走过来,拉着她左看右看,眉头紧皱。
“我没事。”
看着面沉如水的他,婉瑛不知为何有些胆怯,小声道:“阿容更严重一些,她呛了水,眼下有些高烧,太医说可能会落下肺疾……”
话没说完,姬珩就阴着脸打断:“是她推你下水的?”
“不,”婉瑛立刻否认,不知他怎么想到这上头去,“当然不是,是她落了水,我去救她。”
“你为什么要救她?”
婉瑛有些诧异,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问。当时船上的人除了她都不会水,难道要她见死不救么?
看他急得一脑门儿汗的模样,婉瑛只当他是担心自己,便好脾气地解释了一句:“我自小在船上长大,水性很好的。”
“水性好也不是你跳进池子里的理由!水这样凉,把你冻出病来怎么办?万一你救不上人,自己反而出事了怎么办?知不知道淹死的都是会水的?”
婉瑛被他劈头盖脸一通训斥,人已经懵了,他是哪里来的这么大的火气,难道自己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错事么?
她尝试着想辩解:“我不过是想救人……”
姬珩再一次厉声打断:“救人自有奴才去救!用不着你来操心!”
“等到人来就晚了,她可能会死的。”
“死了就死了!”
他的语气前所未有的冷漠,婉瑛不自觉打了个寒颤,好像头一回认识到,也许他生来就是如此凉薄冷血,人命在他眼中如同草芥,不值一提。
姬珩气得不轻,疑心在眼底缓缓浮现。
他长于深宫,自然知道宫里并不存在毫无心机的人,为了争宠,后宫的女人手段层出不穷,必要的时候,赌上一条性命也在所不惜。崔毓容同样出身南方,同样是小官之女,再加上那张与婉瑛有三分相似的脸,前朝大臣们能搜罗出这样一号人物,也是费了不少心思。先前不过是看她有几分能耐,能逗得婉瑛展露笑颜,所以才容忍她几分,此刻他的耐心已经见底。
“吕坚!”
他扬声唤来人,面色阴沉:“着人将崔氏提去慎刑司,给朕严加拷问,看她背后究竟何人指使!”
婉瑛愕然抬起眼,下意识攥住他的袖口:“不,阿容不是故意的,她只是想摘花……”
“是不是故意的,查了就知道。”
他瞪向一旁的吕坚:“还不快去?”
“是。”
吕坚点头哈腰,就要领命而去。
婉瑛见阻止不了,一时急得头脑空白,突然抓起案几上的瓷碗就往地上一摔,“啪”地一声巨响,碗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吕坚被迫停下脚步,跪了下去。
事起突然,连姬珩都没有预料到,一时之间愣住了。
婉瑛指着门外道:“去!尽管去!干脆也将我拿去慎刑司好了!都是我的错!我不该认识她!不该出门!是我害了她!”
话说完,两眼已经赤红,泪珠滚滚而落。
她说话向来轻声细语,还从未像这样摔碗发过脾气,以至于姬珩都不知道是该惊讶还是生气。美人含怒,更添几分风情,看得他喉咙发痒,干坐了半晌,终于还是没能抵得过内心的渴望,抱着她哄道:“别哭了,是朕的错,朕不让人押她去慎刑司了,好不好?”
婉瑛不乐意让他抱,几次三番地推开他,他却如牛皮糖似的黏上来。
不知不觉间,其他人都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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