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云漪双眸轻阖,深深吸一口气,她闻到了这一生不曾闻过的、最清冽的梅香。
第68章 灯碎
潞王谋反一案业已告结,潞王投江自尽,废为庶人,首级传送京师,以告宗庙,世子、妃嫔皆以同谋罪论斩,其同党以槛车囚送京师论罪。
虽然还有善后事宜,但这段时日以来的忙碌终于可以告一段落。
刚结束与廷臣们的会议,姬珩就迫不及待地翻身上马。玉京距离西岭六十余里,他每日要骑马跑上一个来回,虽然疲惫,但一想到婉瑛待在山上等着他,就满身疲累为之一消。
抵达行宫时已过了三更时分,他将鞭子扔给奴才,单手解着披风,习惯性地先去含凉殿看望婉瑛。
她孕后嗜睡,这个时辰,一般都已歇下了,可当他走到殿门外时,脚步却蓦地一滞。
婉瑛怕黑,入夜之后,房中总会燃着灯烛,直至天明,这是所有伺候的人都知道的规矩,可今夜房门后并不像往常那样亮着光。
他心中一空,急忙推门而进,只见寝殿内黑漆漆一片,黑暗中,床边坐着一个静止不动的身影。
高高吊起的心这才回落下去一半,他松了口气,骂道:“这帮惫懒奴才,怎么不点灯?小九吓坏了罢?”
他走过来,想要将灯点上,却被一句话绊住脚。
“是我不让他们点的。”
她已不怕黑了,因为她发现,在这世上,还有比黑暗更可怕的东西。
“我有话想问陛下。”
姬珩皱起眉头,心头生出些不妙的预感:“黑灯瞎火的问么?朕先过去……”
“不——”
坐在床上的人急急出声:“你不要过来!”
那反应就像他是什么洪水猛兽。
姬珩提起的脚步硬生生地顿住了,半晌后,他站在原地,声音低沉,毫无起伏:“你问罢。”
“陆大人去了哪里?”
非常让人出乎意料的一个问题。
姬珩不知自己该气还是该笑:“问他做什么,小九很关心他么?”
他在转移话题,他不敢直面自己的问话。
婉瑛几乎是瞬间判断出这一点。
“告诉我。”
姬珩叹了口气:“朕上回与你说过,朕有别的事派他去做。”
婉瑛不信。如果只是要吩咐他办别的差事,何至于指挥使的位子都换了个人来做?这可是个世袭职位。
陆承是什么时候消失的呢?
婉瑛依稀记得,是在她无意间跟皇帝提起,那日她和春晓、小顺子去溪涧摸鱼,陆大人经过时帮了一把,卷起衣袖时,婉瑛瞥见他的右手小臂靠近手掌的地方有块胎记,她觉得有些眼熟,但不记得在哪里见过。
在她说完这件事的第二天,陆承就不见了,他负责整个西岭行宫的防务,可婉瑛再也没见过他,一个大活人,就好像凭空消失了一样。
“我想起来了,在哪里见过那块胎记。”
她坐在黑暗中,想了好久,想得头都痛了,终于让她给想起来了。
“在靖国公府。”
准确地说,是在靖国公幽禁她的那个黑屋子里。
被关进去的第一日,她因咬伤一名看守的手,被他扇了一巴掌,另一名看守出手阻拦,而在他的小臂上,有和陆承形状位置都一模一样的胎记。
若说是巧合,恐怕无人相信。
“是陛下派去的么?因为怕我死在靖国公府?”
“小九……”
“是么?”
“……是。”
黑暗中的身影摇晃了一下,似承受了千钧之力,姬珩拔脚就要过去。
“你不要过来……”
声音中已含了哭腔。
姬珩管不了那么多,几步抢上前去,忽觉面上一阵劲风袭来,他立刻偏头躲避,一个物件儿擦着他的耳畔飞过去。
“我叫你不要过来!”
“啪”的一声巨响,那东西应声而碎,借着门外微弱的月色,他看见地上闪着光芒的碎片。
是那盏琉璃灯。
他定定地瞧着,一时难以收回视线。
“所以,陛下都知道?”
婉瑛的语气前所未有的平静。
殿内陷入长久的沉默,久到那矗立的高大身影几乎要化作凝固的石头,他才终于开口,嗓音艰涩嘶哑。
“是,朕知道。”
“几日?”
“……”
没有回答,婉瑛又固执地重复问了一遍:“几日?”
“七日。”
“七日……才七日?”
怎么会呢?她觉得过了七十年都不止。
她在黑暗中,像瞎子一样地摸索,逃出去,又被抓回去,日复一日,周而复始,那时以为自己要被关到死,怕自己真的死了,一切都是死后的幻觉,所以将手指啃得鲜血淋漓。
泪水再也忍耐不住,夺眶而出,婉瑛痛苦得浑身颤抖,声音也发着抖,手指紧紧地抓着裙摆,指关节泛白。
“谣言……也是陛下派人散布的么?”
“你听谁说的?”
冰冷的嗓音流淌出来,他的眼神重新变得锐利,闪过凛冽的寒光。
“白天有谁过来了?”
“回……回答我……呃!”
质问被吓得咽回嗓子里,不知何时,他已经悄然走近,来到她身边,影子沉默而高大,将她笼罩,他单膝跪下,握着她放在膝上的手,将掌心展开,揉按着被掐出来的指甲印,脸上带着亲切的笑容。
“这个问题的答案对于我们小九来说,真的这么重要么?”
“……”
婉瑛满脸呆滞地看着他。
为什么他还能做到如此从容?
“好罢,朕承认,为了得到你,朕确实使了些见不得人的手段。”
随着他话音落地,心中有什么东西好像也跟着碎了。
时隔多年,他亲口承认自己的卑劣,过往那些隐秘的真相终于向她展露丑恶的一角,宛若化身巨兽,要将她一口吞噬。
“但朕也说了,是为了得到你。”
他轻轻抚摸她的脸颊,擦去上面湿漉漉的眼泪。
“有时候人们为了得到珍贵的东西,是会使一些非常手段,但那并不意味着不喜欢。事实上,正因为难得,所以才会格外珍惜。在一起之后,朕不是对你很好吗?喂你好吃的食物,怕黑就给你点灯,做噩梦就安慰你,要什么朕都答应你。不管我们是如何开始的,过程才是最重要的,不是么?”
“假……”
婉瑛动了动嘴唇,发出的声音太微弱,他不得不侧耳过去细听。
“嗯?”
“都是假的。”
完整的话清晰地传入他的耳朵,她的双眼凝满泪水,望向他的眼神带着愤恨。
贵妃的话不停在脑海里回响。
妹妹,你知道训犬师是如何训练恶犬的么?
先以黑布蒙眼,以棍棒击之,再摇以铃铛,以美食和药物抚慰之。
久而久之,恶犬见棍棒则狂吠,听铃音则流津。却不知道,殴打它的和抚慰它的都是同一人。再如何凶狠的恶犬,在这样的手段下,也会被调.教得乖巧听话。
你也是这样的,对罢?
你也成了他脚下一条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狗了罢?
心脏像被什么拉扯着,她痛到窒息,泪流不止。
假的,都是假的,一切不过是他驯服自己的手段,他的温柔与仁慈是伪装出来的面具,是用棍棒殴打她之后,赏赐给她的食物和伤药,她就像那只碎了一地的琉璃灯盏,他亲手将她打碎,又一片片地捡拾起来,拼凑完全,假装看不见遍布她全身的裂痕。
可是为什么呢?世间那么多的女人,为什么偏偏是她?她从来没有招惹过他,为什么要找上她?
“为什么……为什么是我?”
“小九不知道么?”他跪在地上,眉眼尽是深情,“因为朕爱你。”
爱?这怎么能是爱呢?
爱便是让她污名缠身,任她被人虐待也袖手旁观,爱便是让她在黑屋子里整整关上七日,在绝望与恐惧中等待死亡的到来么?
不,这不是爱。
婉瑛哭着摇头:“你不爱我,你只是想得到我。”
“也许罢,”姬珩并不在意,“爱你和想得到你,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区别么?既然爱你,自然就想占有你。”
他笑着反问:“难道小九不是这样么?小九不是也说过喜欢朕么?”
“不是的……”
婉瑛泪流满面地否认。
“怎么不是?朕那日都听见了,小九怕朕死,哭哭啼啼的,说喜欢朕。”
他陷入回忆,脸上带着温柔笑意,就像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
婉瑛一怔,这才知道原来那日在大漠里,他昏迷过去后,她说的那些话,他都听见了。
真生气啊,他该有多得意呢?当玩物一样逗弄着的东西,居然说喜欢上了自己。
她多么愚蠢,在深渊里苦苦挣扎,因为只有他伸出援手,因为只有他拉她上去,不让她在淤泥里沉沦,所以对他充满感激,不自觉地依赖上他,甚至傻里傻气地献出真心,却不知道,他才是那个推她入深渊的人,人生的不幸皆因他而起,他是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是摧毁她的首恶元凶。
她一无所有,能守住的只有这颗心,可到如今,她连这颗心也失去了。
“不……不喜欢了……”婉瑛哭得哽咽难言,鼻子抽抽嗒嗒,“我收……收回……”
“怎么能说这样的话?”
他不悦地训斥,像碰到一个不听话的学生:“喜欢一个人,就要至死方休才对。”
“不……”
“再说了,你不是原谅朕了么?”
“什……什么时候?”
“你睡觉的时候。”
“……”
他一本正经的样子令婉瑛惊愕得睁大泪眼,一时连哭都忘了,世上怎会有如此厚脸皮之人?
“做……做梦说的话,不能算数……”
“睡梦中的话语才是真言呢。”
姬珩叹了口气,忽然又扬起笑脸:“小九是生气了对罢?说的气话,不是当真的,对吗?继续喜欢朕,好不好?”
他将脸埋在她的膝上蹭了蹭,婉瑛顿时汗毛直竖,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无比排斥地推开他,发出尖叫。
“不要碰我!”
他被她推开,短暂地愣了一下,随即苦恼地纠起眉头:“看来是真生气了。”
“要如何才能消气呢?是要朕下跪认错?或者把朕也关起来,好不好?关七日应当不够罢?那么一个月?一年?”
他微微笑着,用最端正的态度说着最离谱的话语:“只要小九消气,哪怕是关朕一辈子,也是可以的。”
婉瑛怔怔地看着他:“疯子……”
“还是无法消气?那么扎朕一刀呢?小九最心软了,以前只要看到朕受伤,就会可怜朕,会守着朕一晚上。”
他摊开手掌,正是方才打碎的琉璃灯碎片。
他将碎片小心地塞入婉瑛手中,将衣襟扯开,露出半边精壮胸膛。
“来,割罢。”
“……”
婉瑛呆呆坐着没动。
他了然:“不敢下手?也是,小九胆子最小了,那便由朕来罢。”
话音刚落,他便抬手利落地往胸口划了一下,鲜血瞬间涌出。
“一下应当不够罢?”
他低沉地咕哝着,就像不知道疼一样,又往自己身上划了好几下。锋利的碎刃割破皮肤,他的胸膛鲜血淋漓,刺鼻的血腥味弥漫在整间屋子里。
任谁来看,这都是疯子一般的举止,他终究还是疯了么?
婉瑛痴痴惘惘地坐着,怀疑自己在做一场无法醒来的噩梦,直到看见他抬起手,那尖锐的碎片竟毫不犹豫地朝着脖颈而去。
不……不!
脑子还未想清,她就已经双手抓住他的手腕。
琉璃碎片掉落在脚边,他抱住她的腰,依恋地靠在她凸起的腹部上,低哑地笑了:“太好了,还以为真的要刺下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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