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蛇族正统血脉果然厉害,全身的骨头都被藤条绞杀成这样了,居然还能自己恢复。”那个穿着斗篷的女人慢慢朝着丁文嘉逼近,她拖至足踝的斗篷在地上摩擦出淅淅索索的声音,像是野兽捕杀猎物时的小心翼翼。
她朝着丁文嘉蹲下身,又细又小的鞋尖像是锥子一样,在丁文嘉的手背上轻轻踩了一下,迷迷糊糊的,丁文嘉似乎看到了一双红色的绣花鞋,绣面的款式很老,她只在老家过年的时候看到村里九十多岁的老奶奶穿过。
她们绑着小脚,带着上世纪所流行的“三寸金莲”颤巍巍地搬着小板凳从里屋走到家门口,坐在家门口的台阶上,慢腾腾地用变了形的指甲掐着嫩嫩的菜梗,她们的小脚和这女人的小脚很像,鞋头尖尖的,脚趾扭曲,被缠足的绷带捆扎到了脚底板,整个脚像是湘西的三角粽子,总归不是正常的形状。
这女人,缠过足?那她的年纪该多大?没有一百也有九十了吧,可小山喊她姐姐,若是论这缠足的年纪,小山当喊她奶奶才是。
丁文嘉额上全是汗,老钟提着她的脖颈,像是拽着一只小狗崽子似的,让丁文嘉被迫抬起头看着眼前的人。
“其实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当年海家为何如此痴迷找神兽换骨头,可如今我瞧见你,一下就明白了,任凭谁,都想要你这副不死的身子吧。”
丁文嘉没吭声。
这女人只继续说:“其实小山带你来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是金瑶的人,你和她一样,身上有股味道,很臭,很恶心,我闻得很清楚,纵然她害死了你那个叫肖金枝的闺蜜,可你一点儿都不恨她,对吧,你甚至感激她,让你摆脱了肖金枝的束缚。”
丁文嘉昂着头,黏糊糊的头发像是沾了浆糊一样,垂在她的眼睑旁,她嗤笑了一声:“随便你怎么想,你们既然能牺牲我去开铜皮古树,那咱们也就不是一波的人了,想杀了我?尽管来。”
“我杀不了你。”这女人很有自知之明,“连铜皮古树都杀不了你,我如何杀得了你,我只是在想,金瑶知道你这副心思吗?她知道……其实你也早就想要肖金枝死了吗?她知道……你的孱弱你的义气,都是装出来的吗?她又可曾知道……自打你见她的第一眼,你就晓得……她绝非常人。”
“这就是为何,我明知你怀揣其他心思,也愿意带着你来,因为你我本就一样,你我都带着秘密活在这世上,只是你比我会装罢了。”
“哐当”一声,丁文嘉被这巨响吓得浑身一颤,下一瞬,一棵巨杉直接倒在了她旁边,锋利的枝丫和棱角直接划破了她的脸,杂乱的叶子将她裹挟得动弹不得,她的脚踝被一枝斜长的碗口粗的枝桠狠狠压住,她抬头,却看到刚才还在自己跟前与自己说话的人已经被小山抱着跳上了树梢。
老钟也在树上,只留了她一个人在下面。
丁文嘉抬头,只觉得眼前笼罩着一片白雾,雾中似站着一个巨人,足足三丈高,颀长的脖子和脊骨微微弯曲,稍微一抖,便抖散了一片白雾。
丁文嘉心里害怕极了,宋戈告诉过她,在野外,如果真遇到猛禽野兽,千万别急着转头就跑,大部分的野生动物对人类都不具有主动的攻击性,越是双方对峙的时候,越需要冷静。
可丁文嘉冷静不下来,这里是万灵洞,是丁旺福在日记里都十分惧怕和崇敬的地方,丁旺福找了一辈子都没找到进来的路,可丁文嘉进来了。
她屏息,就连顺着鼻尖滑落至嘴角的一滴鲜血她都不敢轻易去舔舐,只任由着那滴鲜血缓缓渗进唇瓣、牙缝、咽喉,她整个人都是僵的,她不知道万灵洞里有什么,也从未问过金瑶,她不傻,她既然决定在金瑶面前装作自己不知道灵兽那些辛秘,自然也不能主动问起万灵洞三个字。
她眼看着白雾里那颀长的犹如长颈鹿脖颈一样的影子动了一下,有人从白雾里走了出来,那人的步子很轻,像是没有脚似的,雾气渐渐散去,一声刻意压低的女声缓缓响起:“还以为是有通天的本事,随便一招扫尾,都吓得往树上窜了,开门的方式也太下作了些,以为挟持一个灵兽支系闯门,我这外围的守卫就发现不了了?”
灵兽支系?
丁文嘉有些不确定,不知道是不是在说自己,她只觉得自己手腕被人轻轻拽了一下,猛抬头,只发现一个头上戴着九根金钗的老妪轻轻拖拽着自己的手,她年纪当是很大了,手背如起皱的鹤皮,指尖倒是凉冰得很,她轻声对丁文嘉说:“来,起来。”
起来?
可丁文嘉起不来,她的脚腕被压着了,她动不了。
这老妪微微低头,像是知道丁文嘉的难处,只附身,单手提起这沉如千斤的枝丫,另一只手还不忘提拽着丁文嘉的手腕,又喊她:“现在可以起来了。”
丁文嘉不敢出声,人家说什么她便只敢做什么,她强忍着脚踝扭伤的痛楚站起身,也不喊痛,甚至眉头都不敢皱,她懂规矩,纵然在丁家被父母当独生女宠了十数年,纵然出了社会没吃过太多苦,可她也懂规矩,晓得形势比人强。
“你吓坏了吧。”这老妪声音和善,“你且放心,娘娘在,便没有人能伤咱们神兽一分一毫。”
“娘娘?”丁文嘉不自觉地轻呼了一声,又下意识地捂住唇,生怕自己声音太大。
“是啊,咱们的胡娘娘,可厉害了。”这老妪说完,朝着那一团白雾一指,丁文嘉顺着看过去,自白雾里忽而冲出一个身影,速度极快,几乎有金瑶那般快,这人影后面还拖着九条白绒绒的长尾,原来丁文嘉自那迷雾里看到的巨人身形并不是人,而是这位胡娘娘的尾巴。
胡春蔓长尾一扫,顺势挂在树梢,两脚踩在树干上如履平地,蹭蹭两下就追上了骑在树上的三人,小山抱着怀里穿斗篷的女人忽而一闪,幽灵一样又躲到了另一棵树上,老钟速度略逊一些,没来得及,直接被胡春蔓长尾一卷,胡春蔓回头看了一眼,似嘲讽:“看,她们丢下你了,不救你了。”
“嗖”地一声,胡春蔓头也没回,直接伸手一揽,这是一块速度极快的石子,是小山扔过来的,胡春蔓站在长满青苔的树干上看着远处身上还背着一个女子的小山,眉目渐渐凝重。
“有本事便来追我,抓着一个算什么,抓到我才是厉害的。”
胡春蔓下颌微微松弛,手心里的石子被她团得火热,她瞬间松手,轻轻吹了一下手心里被这石子炙烫出来的浅浅痕迹,收紧下巴,直接追了过去。
丁文嘉抬头看着俩人在头顶树杈之间不断追逐,犹如鬼魅幽灵,常人的眼睛根本跟不上这俩人的速度。
身边老妪神色也跟着紧张起来,却还是安慰丁文嘉:“你先随我进去,娘娘会解决这一切的。”
“怕是不行。”丁文嘉身子没动,只慢条斯理的说,“胡娘娘可能打不过她,怕是……得另一位娘娘来才可。”
这老妪面色淡然:“什么另一位娘娘,咱们这儿,就一位娘娘。”
“山神娘娘回来了。”丁文嘉也不藏着掖着了,既然她进来了,还和万灵洞的人打了照面,金瑶早晚会知道,丁文嘉稍微动了动自己的脚腕,还是痛,怕是被砸得不轻,她看了看头顶,似下了很大的决心,“他们三人,虽是扬言来此找山神娘娘的麻烦,可我觉得,他们另有所图。”
丁文嘉咬紧唇瓣:“斗胆问一句,金瑶娘娘的山神铃……还在吗?”
“你是谁?”
她是谁?她该如何解释呢?丁文嘉拼了命地动脑子,只突然说:“山神娘娘回来的时候,是不是还带了个年轻男人?叫宋戈的?我是他姐姐,宋戈的姐姐。”
***
“什么人?还非得我去打?”金瑶坐在莲花洞里的玉石台上,听着洞外包家姥姥恭恭敬敬地请她出去,可金瑶的声音听着并不着急,她是十分清楚胡春蔓的实力的,这世上,除开昆仑那位靠腌臜手段巩固地位的玄女,能打得过胡春蔓的人,怕是一个手就能数过来了。
胡春蔓自己也说过,她之所以有镇守万灵洞的底气就在于,这世上打得过她的人不多,而那些真正能打得过她的,一般都不屑于和她动手。
怕不是这洞内的姥姥们太久没遇到麻烦事儿了,一点儿风吹草动就紧张得不行,还来请金瑶出山。
“这人……很年轻,看着十五、六岁,可身手……怕是数一数二的。”
“胡春蔓对上她胜算几何?”
包姥姥犹豫半晌,才如实说道:“一半一半。”她立刻补上,“可那小姑娘怀里还抱着一个人,而且,两人对战时,她还光着脚。”
怀里抱着人,还露着脚丫子,胡春蔓还只能和人家打个平手?
这也太丢狐了。
金瑶慢慢走出洞口,她看着这湛蓝的天,天上没有一丝云,很早很早的时候,她听过一个预言,江山更迭,昆仑不敢杀她,只敢囚着她,困着她,是因她是天生的定山者,她若是死了,地动山摇,生灵涂炭。
可这次她重出苍山,鲲眼敢杀她,还有一波人默默跟着她,想要动她,许是……她已经没有那么重要了。
“娘娘不要多想。”包姥姥似察觉到金瑶心中忧虑,只安慰了一句,“许只是一个年轻出色的后辈罢了,况且胡娘娘百年前受过大创,功法自然不如之前随娘娘修炼那般深厚,刚有人形的时候,连小少主都打不过,也是这俩年,才略有起色。”
“该来的总是要来的。”金瑶看着远处的山楼,今日天气大好,金瑶眼神不错,纵是隔着老远,也能看到山楼里有人在进进出出,十分匆忙,瞧着不像是收拾包袱跑路,倒像是……
“她们在找什么?”金瑶忽而问。
包姥姥垂头,不知是为恭敬还是只为躲避金瑶审问般的眼神,只道:“胡娘娘最喜欢的一柄簪子找不见了,说是准备送给金瑶娘娘的,大家都在找呢。”
都这个时候了,谁还操心簪子?
不过金瑶无心去管,她回头招宋戈过来,吩咐他:“我要出去一趟,你不宜一人待在莲花洞,你随我一同下山,待会儿让她们找个空屋子让你待着,你哪也也不必去,就等我回来。”
***
金瑶走前,包姥姥殿后,才是下到山腰,便瞧着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疯了一般朝着包姥姥跑了过来,也来不及顾及还有金瑶在侧,便急急忙忙地报了一句:“姥姥,那灯引又灭了。我们还找不找?搜不搜了?”
第101章 他的心脏、脾胃、肝胆、血脉……
“灭了?”金瑶提了个心眼,反问身边的包姥姥,“灯引?是春蔓为了追索我那铃铛设下的灯引?”
包姥姥没吭声,只示意来报信的小姑娘赶紧走,脸色略显难看,唇角微微一扯,才是如实答:“是,娘娘入洞后,那灯引突然燃了起来,娘娘生怕扑了一场空,才命我们先找,若是找到了或者有了那么丝丝的消息,再来禀了娘娘。”
“罢了。”金瑶无心多管,她的心思早就被外头那几个闯入者牵了过去,她挥手示意,“她自小学习法术就有激进,常常一年就学了人家十年的功夫,怕不是这灯引没做好。”
金瑶转头看向宋戈,宋戈亦是刚好抬头看向她,俩人也没多说话,金瑶刚要开口嘱咐,宋戈便张嘴答道:“我好好待着,不给你添乱。”
他倒是懂事,就是懂事得有些过了。
金瑶没多说,只点点头,一路无言,只走到山下快要分别的岔路口时才对宋戈说:“你等我回来。”
***
外头,战况略显胶着。
胡春蔓虽占尽了主场优势,可一路追着前头背着人的小山,时间长了,腿脚明显慢了下来。
这小姑娘,看着瘦瘦小小,背上还背着一个,可跑起来不会累似的,东窜西窜,像是一只小松鼠,灵活的很。
可胡春蔓不知道的是,小山看似灵巧,可额上也渗出了密密的一层汗,她面色赤红,双颊滚热,大口喘气,却还是不肯认输,她一路安慰着背上的女人,一路不要命地跑。
她和胡春蔓不同,胡春蔓追她,若是追不到,大不了退而求其次,退居山门,大门一闭,再设法毁了这幻术造出的林子,直接取了她俩的性命,无非就是事后麻烦些,要重新造一片林子罢了,最多,就是名声受损,不过万灵洞避世多年,这点儿名声早没之前值钱。
可小山不同,她若是不跑,她和背上的人可都没命了。
“我是有名字的。”小山背上的女人突然奄奄一息地说,“我最开始,只是海家远房的一支,当年逃难时,我家人还改了姓氏,不姓海,改姓汪,我原本也是姓汪的,可我已经忘记我原本的名字了,只记得,我阿爹喊我英子,我或许叫汪英,又或许叫汪英子,也可能,是叫汪什么英,我都不记得了。”
“哦,对了,我记得我还有个妹妹,生得比我好看,秀秀气气的,可我也不记得她的名字了,只记得她很小的时候,喜欢和我玩秋千,她奶呼呼的小手紧紧拽着秋千,一直在喊,姐姐再推高一些,对了,她还喜欢和我玩踩影子的游戏,总是追着我,又追不上我,一旦追不上,就会哭,我就得哄她,蹲在她旁边,让她狠狠地踩我的影子,她才会笑,小山,有时候,我觉得你很像她,可你从来不会踩我的影子,你说我是你的恩人,总是待你很好,可小山,救我的是你,如果没有你,我早就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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