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氏不知其中缘由,清秋却深知是为何。
原因只一点,那就是王恒敬重她。
从前在青山寺时,王恒便问过她将来要嫁什么样的人,清秋脱口而出要嫁一个敬重她的人。
韦氏轻叹,淡声道:“确实是不可多得好人家,只是还没个定数,想当初清秋在青山寺承蒙王家郎君照拂,如今是个什么心思,我也拿不准。再者说,王夫人悲秋伤春,将来清秋嫁了过去也未必受得住。”
吕氏道:“母亲此言差矣,王夫人瞧着面善呢,决计不会为难儿媳。何况那王家郎君对清秋情深意重,又怎会让清秋受苦,母亲当真是关心则乱。”
“也罢也罢,儿女自有儿女的造化,我能做的也都做了。”韦氏恹恹道。
清秋乍一听这话,不解其意,只宽慰韦氏,道:“母亲,王夫人好与不好,与我无甚关系,况如今事都还未定下来,母亲也别担心了。”
王夫人是怎样的一个人清秋不甚了解,可她的母亲她还不了解吗,唯恐她在别处受了委屈。
韦氏摆摆手,一时头痛,“你一个姑娘家家哪里懂这些门道,就是再好的人家,再体面的门户,里头还不是有些污糟事。清秋,你想的未免太简单了,我心里也是为着你好,你如今倒不急起来了。”
国公府正室所处且就王恒一子,可底下还有好几个庶子,那些个妾室谁不盯着王夫人,王夫人自来体弱多病,心思郁结,将来只怕是活不长久。
现如今是看着风光,那日后呢?
韦氏越想越头疼,李妈妈见势不对,忙上前去扶着韦氏。
“我身子不舒服,都回去吧。”韦氏轻揉鬓角,“过些日子再来罢。”
清秋担忧韦氏,这两年里她未在母亲跟前尽孝,如今母亲病了她更不愿离开。
李妈妈见清秋留下,便打帘子出去,让她们母女独处,吕氏识趣先行。
夏日深长,窗棂外绿荫郁郁青青,清秋伏在韦氏床前,仿佛还是当年那个在撒娇的小女儿。
韦氏倚在床沿,帷幔拂起,玉钩轻荡。
“母亲,其实我不嫁人,留在母亲身边侍奉一辈子也不是不可以。”清秋轻声道。
房内冰鉴里的冰散着白雾,一阵又一阵的凉意袭来,韦氏心中一凛,只觉眼前的乖乖女儿变了副模样。
这世上只有嫁不出去的女子,哪有女子是不想嫁人的。
“这样的话,你从那儿学来的?怎么这么不知好歹?”韦氏柳眉倒竖,缓声问,“你这两年到山上都学了些什么?”
清秋不急不恼,娓娓道来:“母亲,何故这么说,嫁与不嫁在我自愿,我若不肯,就是圣旨来了,我也不嫁。”
韦氏听罢,眉头紧锁,指尖摁向她的额头,心内生气,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你啊你啊,一不顺你心,你就是要上跳下窜,我舍不得怪你,埋怨你,我只恨我自己,恨你爹。”韦氏长舒口气,“你不在的这两年,我日思夜想,你父亲也跟着白了头,这几年他又忙,无暇顾及后院,清秋得了空去见见你爹,他很想你。”
“你爹同我不一样,他平日纵着你,顺你的意,可这件事上,你爹气得好几夜不眠,我说你要回来,你爹是又气又难过。”
韦氏语重心长,一字一句落在清秋心上,清秋鼻尖一酸,眼中含泪。
“母亲,对不起。”清秋小声抽噎,别过头不肯让韦氏看见。
清秋深知当年是她太过冲动,一别两年,父母虽在,却年岁渐长,兄弟姊妹也各奔东西,有了各自的前程。
“清秋,不妨事的,日后多听母亲的话可好?”韦氏深深道,“王家郎君我见是个不错的人,我是放心的,只是国公府我却放不下心。”
韦氏抬手擦去她眼角的泪,心疼地抚摸她的额头,眼前的女儿乖巧水灵,出落得亭亭玉立,标致的江南美人。
“清秋,我累了,你回罢。”
韦氏稍显疲倦,她着实累了,清秋服侍韦氏睡下,末时一刻,清秋才回杏院。
时辰尚早,清秋闲来无趣便又去寻吕氏,吕氏正在坐在窗边绣鞋,这间院子冬暖夏凉,院前清溪淌过,颇有几分山野趣味。
“嫂嫂。”
清秋扬声唤道,吕氏抬眼见她来,命人取来一碟点心。
吕氏将绣鞋放到小几上,笑道:“清秋,来坐。母亲心疼我,送了好些东西来,你尝尝这梅子,很是不错。”
小几上白瓷碟里盛着几颗梅子,青梅的涩香在唇齿间打颤,清秋口齿生津,摇头道:“我不爱吃酸食。”
“倒也罢了。”吕氏眸光和静,柔声问,“你和王家郎君好事将近,怎得愁眉苦脸?可是有心事?”
清秋心下骇然,吕氏怎会发觉她的这重心思,只是她不想再提往事,胡乱搪塞过去。
婚嫁大事,一时之间,清秋只觉那瓷碟的梅子像是含在嘴里,酸涩异常,不能吐出来,亦不能咽。
吕氏身子重,清秋并未多扰,不消半个时辰就离开了。
自打从青山寺回来后清秋常一个人走动,不论绿柳还是云露她都不让跟着。
夏日深长,金乌灼人。
回廊下清秋身着碧绿薄衫,乌黑秀发半绾,白墙青瓦,浮光深沉,松影憧憧。
廊下不时穿过清风,两年前的一些场景忽然涌现。
清秋指尖轻抚白墙,心间泛起阵阵涟漪,回廊的尽头是那片粉青的荷花池,池边小亭翘角飞檐,池中荷花在热浪中摇曳,荡开满池波澜。
清秋往池边亭去,夏日轻纱薄衫,一截藕粉玉臂若隐若现,清秋倚在亭栏边,池边风声拂耳。
此时此刻,清秋心中一片宁静,灼灼夏日,她不着一丝薄汗,实在稀奇。
良久,她缓缓抬起眼睫,微风颤颤吹拂乌黑卷翘的睫羽。
清秋倏尔起身,竟忘了那一桩事,是时候做个了断了。
第26章 仿佛一切都安稳了
暮色飞霞, 流云万里,荷花池边一抹碧色身影倏然闪过。
清秋三步并作两步回了杏院,云露绿柳正在亭下翻花绳, 眼见清秋着急忙慌地奔回来, 绿柳忙扯开绳, 追上前去问。
“姑娘寻什么呢?”绿柳快步跟着她。
云露捡起花绳撇撇嘴,心道只你一人满心满眼的都是姑娘,白白作践了绳子。
绿柳转眼跟着清秋进屋, 云露收好花绳,坐在亭下自顾自地玩。
清秋脚下生风, 直奔楠木书架, 蹲下身子从最里头抽出铺满灰尘的木匣子,霎时间飞尘扑鼻,清秋眉头紧蹙, 挥手扇了扇,重重咳了起来。
日光薄暮, 轻盈细小的灰尘犹如蜉蝣,绿柳掩鼻凝眉,抽出帕子递给清秋。
“姑娘, 这是什么。”绿柳跟着扇灰。
清秋毫不顾忌地用手掸开灰尘, 原先漆红的匣子如今朦胧黯淡,锁扣未上锁,只因藏得深, 无人发觉。
“绿柳,你先出去罢。”
绿柳见清秋眼中盈盈有泪,可又觉得她是心有欢欣,绿柳实在看不懂她, 又问:“姑娘,可要我做些什么?”
清秋用手心擦拭着匣子,一双倩白玉手污满了灰。
“绿柳,我不用你做什么,你只需出去便是。”清秋蹙眉,重复方才的话。
绿柳犹豫片刻,但又只得依言关门退下。
见到这楠木匣子,清秋心中舒坦,打从肺腑里舒出一口气,旋即跌坐在书架前,好在背靠着书案,无须使力。
暮光透过菱花窗落在清秋柳眉杏眼,浮光温和惬意,额间白细的小绒毛沁出些许薄汗,清秋取出一叠又一叠的印花笺,碧色笺纸上的墨痕依旧。
上头无一不写着,再不要喜欢师无涯。
恍惚之间,已经过了很久,二八年华时,她做的那些傻事一一浮现。
如今再看,清秋心下坦然,唇边自然而然地勾出一抹浅笑,将所有的爱恨都泯在其中。
她和师无涯早在两年就已无甚关系,那这些东西也不该再留着,唯独一把火烧了去最为自在。
清秋手中举着一纸印花笺,上头的字迹歪歪扭扭,俗话说相由心生,而笔下字迹亦是如此,透过几笔横斜扭曲的墨痕便知当时的心境。
罢了,总归是过去的事,已无牵挂。
清秋理好层层叠叠的印花笺,不消细数也知有百余张,笺纸轻薄,压在木匣中显得厚重深沉。
木匣当中不止有印花笺,还有当年师无涯送她的生辰礼物。
本就不大的匣子里还放着小小的木盒,细看去,雕花木盒精巧细致,不出所料应当是簪子。
当年师无涯违背她的意愿,送她不喜欢的东西,如今她仍旧喜欢不起来。
清秋眸光忽沉,凝神看了好一会,正欲伸手去看,指尖刚触到那木盒,一股没由来的慌张漫上心头。
当年她没想看,如今再看又有什么意义。
左不过是师无涯随手送的玩意。
清秋不再纠结,将东西悉数收好,过几日付高越回汴京来,她正好将她和王恒的喜事告知,也算是好事成双。
细细数来,付家的好事还挺多。
吕氏怀有身孕,是为家中第一个子嗣,大哥和父亲仕途正好,二哥又在边关凯旋,她的亲事也将要定下。
仿佛一切都安稳了。
是啊,往后的日子就这么安稳了。
清秋抱起木匣放到桌上,霞光犹在,轻推木门,晚风铺面而来,风中裹着盈盈荷香,院中的青梅树今年竟比她往年长得好些了。
“云露,你来。”
清秋在廊下轻唤云露,云露应声,回首望去,见自家姑娘气色红润,心生欢喜。
“姑娘要做什么?”云露探头探脑地望着清秋。
清秋点她眉心,道:“问这些作甚,你晚些时候将桌上那匣子烧了去,和绿柳一道罢,我见她近来心思重,总觉二人离了心,说不清道不明。”
“绿柳姐姐向来心思细,姑娘何须同绿柳姐姐计较,到底是绿柳姐姐年长,顾念的东西多些。”云露拧眉道。
绿柳跟在清秋身边的日子最长,若说有什么绿柳不晓得的,恐怕也就青山寺的那两年了。
云露心中有疑,这两年其实她也不晓得当初清秋为何要带她去。
“行,去罢,我晓得了。”清秋颔首道。
戌时一刻,细雨潇潇抖落青梅叶,杏院后的茉莉、百合、兰花纷纷垂首,花蕊含泪迷蒙清艳。
杏院石灯飘摇,雨打枝叶别有意趣,清秋伏案温书,菱花窗吹进少许凉风。
门前云露叩门,小声探问:“姑娘可睡下了?”
清秋闻声,道:“还没,作甚?”
窗外雨声渐重,云露扬声道:“方才李妈妈打发人来说,今日大朗君和大人回来了。李妈妈说夫人明日想一道用饭,叫姑娘别睡迟了。”
清秋支手扶额,眸光落在一行小字上,那时先前尹惜留下的注解。
书案旁灯花炸开,幡然跃动的烛光映照着一张白皙小脸,眉目间顾盼生怜,清秋收好书卷,轻“嗯”一声。
云露耳力过人,听见这话便匆匆退了下去。
恰此时绿柳款款而来,云露忙拦下,轻笑道:“姑娘快睡下了,绿柳姐姐便不用服侍姑娘了。”
绿柳挑眉远远望去,见灯烛未熄,心道云露偷懒罢了,还叫她一道偷懒。
“胡说,姑娘灯还亮着呢。”绿柳眉心紧拧,嗔道,“你是在寺里偷懒惯了?回了宅还这般,小心我同夫人说去。”
云露心下大骇,韦氏可不是个好说话的主。
“好姐姐,我不是偷懒,早些日子我便说过了,姑娘实在不需要你我服侍,你瞧灯自然就熄了。”云露挑眉往清秋屋里望。
绿柳顺着看去,当真熄了灯,先前云露是同她说过,只是她不愿相信,毕竟往日里娇养长大的姑娘,怎么一时之间就自个儿什么都会了呢。
思及此,绿柳眉间挂上一缕忧愁,云露未曾瞧见,挽着她回屋。
*
是日一早,清秋穿戴整齐,坐在妆镜前描眉,镜中女子肌肤胜雪,香雾云鬓,眉似远山青黛,眼眸莹亮似水。
乍一见,倒不像她了。
清秋正要净面落妆,却见云露绿柳进屋,云露眸光一闪,讶然道:“姑娘怕是天仙下凡来了,平日姑娘不上妆就已胜西子三分,如今看来姑娘当真是仙女来的。”
清秋哑然失笑,心知云露向来爱夸大其词,如今听她这般说,越发觉得好笑。
绿柳道:“姑娘可要去正房了,李妈妈方才差人来问过了,夫人又送了好些衣裳首饰来,姑娘要不再挑一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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