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时辰差不多了,清秋起身挽上鹅黄披帛,与她身上所穿的碧色衣裳相配,如同春日的鹅黄柳绿,实在亮眼灵动。
云露顺手将方才摘的茉莉花簪在清秋发间,云露笑道:“姑娘戴这花真好看。”
清秋抬手抚花,唇畔含笑,眼波流转,一举一动倒让云露晃了神。
“大哥可是回来了?”清秋边走边问。
转过回廊时,清秋猝然抬眸,只见廊下一道宝蓝色身影倏尔直立,时隔两年,眼前人与当年一般无二。
“大哥!”
清秋一时激动,扬声大喊,登时如离弦之箭飞了出去。
“清秋!这回是真瘦了,慢着点。”付远衡护着清秋的腰,因她扑过来,他险些没站稳。
这阵子他和付彰在官署抽不开身,本想着去接她,却又因政务繁忙实在为难,以至于拖到现如今休沐才回来。
付远衡早听说清秋回来,差人让孙四娘送些糕点过来,又想着一家人要坐在一起吃饭,只好将东西都放到正房,单独又备了一份送给吕氏。
“大哥,许久未见,倒是壮实了些?”清秋上下打量着,“越来越像父亲了,老成稳重,不愧是大哥啊。”
清秋打趣着,眉眼舒展开来,付远衡凝神看她,也笑道:“是了,你说的自然是对的,两年不见倒是懂事了些,不枉你修行一遭。”
付远衡不比韦氏那般热切,这两年他虽未见清秋,但却晓得这是个人的造化。
付远衡笑道:“你修行两年,那必然学了不少的佛家禅语,不妨讲两句我听听。”
“一回来就要考我?难不成大哥是学堂的夫子?我成了你的学生,两年不见,嫂嫂都晓得给我备礼呢,偏生大哥要考我什么佛家禅语,我倒不明白了,大哥心里竟是一点都没有我。”清秋故作气恼,唬得付远衡一时无措。
付远衡眉头紧锁,这付宅里人人都要听他一句话,如今倒好回来了个祖宗。
“你这话说得,好像我这个做大哥的不疼你。”付远衡急道。
清秋见他如此肃穆,反生出些许歉疚,一众兄弟姊妹之中,付远衡年长,最是严谨,故而她心里对这个哥哥敬而远之。
回想往日,付远衡虽时常与她玩笑,可总觉着说不上什么话。
“大哥,我并非此意,这不是许久未见,我想同大哥说些别的,就别考我诗文了。”清秋自然而然地挽上付远衡,面上盈盈笑着。
付远衡听她这番话,心下松懈,眸光逐渐温和。
他入仕两年有余,随付彰在朝中左右逢源,早已不同于当年,而今他见着眼前的小妹,心内腾起一阵恍然怅惘之意。
“清秋,同大哥说一说当初你为何要去修行吧。”付远衡视线落在清秋身上,声音忽然沉了下来。
清秋微怔,仰头看他。
如今正值季夏,廊下日光斜照,付远衡以一支木簪挽发,眉眼清俊,他被清秋看得发愣,疑道。
“你这般看着我作甚?”
第27章 那人当真是师无涯
清秋松手, 掩唇轻笑:“没什么,只是觉得大哥这样古板无趣的人,怎么娶到这么好的一个嫂嫂的。”
此言一出, 付远衡连连蹙眉, 低声道:“别胡说。”
这一番话下来, 付远衡倒不再追问她当初去修行的缘由。
二人在廊下穿行,暑气渐浓,清秋薄汗涔涔, 付远衡倒不觉得热,眼中竟还有些欣喜。
“大哥, 不觉得热?”清秋疑道, “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付远衡朗然笑道:“你不知倒也不奇怪,前两年边关夷族来犯,渭州城险些失守, 据传是位少年小将挺身而出守住了渭州城,广威将军见他是个好苗子, 留他在渭州历练,谁知此人骁勇善战,屡建奇功, 官家对他颇有赞赏, 不久便要启程回京。”
清秋暗道名不见经传的士卒,要想在军中有一番成就想来是不容易的。
“大哥是为此事高兴?”清秋问道。
“自然,能有此悍将是家国之幸, 保家卫国者,值得钦佩。”付远衡大加赞赏,满目钦佩之意。
这样的目光,清秋是第一次在付远衡眼中所见。
清秋思索片刻, 问道:“二哥哥也要回来了,那这位少年将军与二哥哥岂不是认识?”
谈及付高越,付远衡剑眉倒竖,气道:“你和高越二人品性最像,当初也是一声不响地跑了出去,叫母亲彻夜难眠,没一个省心的。”
话落,付远衡觉得这话有失偏颇,又道:“只清岁还好些,你二人迟早要将家里搅得天翻地覆。”
清秋眉眼耷拉,一时理亏不敢再问。
付远衡与清秋一道入正房,付彰正吃着茶,见来人是清秋,一时老泪纵横,茶呛在喉咙里,韦氏命人去摆饭。
“清秋啊?真是清秋?”付彰揉了揉眼,揽着清秋的肩转了好几圈。
“是了,就是清秋。”
付彰涕泪纵横,顾不上仪容,一个劲地说这两年多想多想她,清秋那抵得住老父亲的煽情,不过一两句话跟着哭了起来。
一见这场面,韦氏没忍住也捶胸顿足地哭了起来。一屋子人,哭的哭,喊的喊,看得付远衡直皱眉。
付远衡扶过老父亲,语气深沉道:“行了父亲,清秋不好好的,哭成什么样子了。”
吕氏来得正好,劝住了韦氏,清秋一时也止住了泪,一家子人活像在认亲,用饭时只付远衡和吕氏吃得下。
清秋望见付彰鬓边白发,心中难免自责,咬着箸发愣。
一顿饭吃下来,吕氏连连叹气,付远衡见她身子重,不肯让她久待,便亲自送她回院。
韦氏心知付彰许久未见清秋,便先行离开,留他父女二人说话,临出门前,韦氏眼中还挂着泪。
付彰心里念着小女儿,可当真两人面面相对之时,他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清秋亦是如此,何况她年岁渐长,往日那些小女孩家的心思,她也再难开口。
父女二人在灯烛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都掩不住笑。
“青山寺受苦了,清秋。”付彰一开口,眼眶便跟着红了起来。
清秋抿唇,摇头道:“不苦,父亲都是我自己要去,如今回了家,再不会像从前那般不知事了,父亲你瞧你鬓边白发都多了。”
付彰抬手摸了摸鬓发,笑道:“是啊,两年过去了,想当初你不过是个刚及笄的小姑娘。”
他嗓音沙哑,说起两年前的事,便回想起了那时清秋的模样,鲜亮可爱的小女儿,一点都没变。
清秋与付彰说了小半个时辰,从两年前聊到旧时杭州的事。
——
时至八月,吕氏快要生产之日,清秋日日守在吕氏身边,韦氏知道妇人生产不易,心中担忧,命李妈妈去请汴京城内的妇科圣手候在付宅。
八月十四日,亥时三刻,吕氏有了发动之象,腹中胎动,吕氏惊呼一声,登时手脚乏力。
清秋睡在外间榻上,听到里头声响,忙命人去请大夫,谁知那大夫吃醉了酒,只好随意在街上拉了个稳婆。
“嫂嫂,已经命人去请大夫了。”清秋进里屋安抚吕氏。
吕氏额头冷汗涔涔,一双白嫩纤细的手紧紧攥着清秋,坚难启齿:“清秋,我好怕。”
清秋哪儿见过这种场面,见吕氏眼底含泪,冷汗直冒,心底担忧起来,可她不能显露,吕氏本就害怕,她不能露怯。
早些年韦氏常在清秋面前念叨女子生产如何如何艰难,清秋虽心疼母亲,却不想是这般。
吕氏披头散发,汗水沾湿亵衣,清秋定了定神,轻声道:“嫂嫂别怕,我在这儿守着你。”
话落,吕氏颤颤抬眸,眼中惊惧消散少许。
“快去打热水来。”李妈妈领着稳婆进屋。
稳婆道:“门窗都关上,别叫娘子受了寒。”
外头落了雨,稳婆着褐衣急奔而来,稳婆拍散身上水渍,见屋里有贵人在,忙道:“娘子先出去,待会见了血要不得的。”
吕氏面露难色,腹中胀痛,一时松了手,李妈妈见状忙带着清秋出门。
清秋回首,朝吕氏道:“嫂嫂,我在廊下候着,大哥明日就回来,嫂嫂——”
清秋的话尚未说完便被李妈妈带了出来,韦氏候在亭下,清秋坐立难安,房里传出撕心裂肺地喊声,那声音如钻心的虫子往清秋耳朵里爬,唬得她心口发麻。
“妇人生产总是有这一遭的,清秋坐下罢。”
韦氏一脸从容,仿佛不是什么大事,清秋只好静下来。
“母亲,您当年怀我时也这般?”清秋疑道。
李妈妈奉茶,忧道:“夫人当年生姑娘时更是凶险,因上了年岁使不上力,折腾了许久。”
韦氏垂首静默,缓缓道:“亏你还记得,过去这么久了,倒是忘了。”
此夜风雨连绵,乌云遮住月光,院中石灯烛光灰暗,房内吕氏一声嘶喊划破黑夜,伴随着婴儿地啼哭,清秋被揪着的心登时松了下来。
稳婆出来报喜,她额头汗珠密布,笑道:“是个男孩,白白胖胖是个福小子。”
李妈妈随之笑道:“子时刚过,生在中秋这天,真是来添福添岁的小郎君。”
韦氏心口吊着一口气,闻言眉头舒展开来,道:“让大息妇先歇着,好生照料,辛苦她了,也是不容易,这是头一遭。”
清秋望着房内扑闪的烛光:“母亲,我陪在嫂嫂身边罢,她一个人害怕,我闲来无事,母亲快回去歇着。”
韦氏颔首,道:“多顾惜着自个儿,明日回去歇歇。”
稳婆接过赏钱,踏着月色要离开,清秋拦下她,“落过雨,路上湿滑,明日再走罢。”
稳婆道:“我们这等人,留在娘子家里脏了眼,得了赏也就走了。”
“当真是说笑了,何来高低贵贱之分,幸而有您在,嫂嫂才得以生产,多谢了。”清秋仍道,“明日再走罢。”
稳婆紧着手中赏钱,心底蓦然一热,点点头:“娘子心善。”
——
八月十五这日,付远衡休沐回宅,他一路狂奔回院,吕氏正倚在床沿,清秋喂她吃药。
昨夜雨疏风骤,今日却天晴气爽,晴空如洗。
付远衡风尘仆仆进屋,虽说相隔不远,但他直奔而来,眼周乌青,似是一夜未眠。
清秋放下汤碗,笑道:“我回来都未见大哥这么急,既然哥哥回来了,我便走了。”
付远衡粗喘着气,道:“这会子了,还说这些,汀英可还好?这些时日苦了你了,我来吧清秋。”
话落,付远衡接过清秋手中的汤碗,吹一勺喂一勺,清秋笑着打趣。
“有大哥在我是不用操心了。”清秋坐到美人榻上斟茶喝。
吕氏抬眼见她行动迟缓,心道这两日辛苦她了。
“清秋,你也多亏了你陪着我,不妨你来取个小名。”吕氏笑望向付远衡,付远衡目光轻柔,默许她的决定。
这个孩子是他和吕氏头生的儿子,本该是他二人来取名,但他仔细想了想,这段时间他政务繁忙,顾不上吕氏,好在有清秋时时陪着。
清秋思忖道:“不了,嫂嫂和大哥的孩子,我来取名不好,再者说我取得不好,尹姐姐晓得了是要罚我的。”
“你啊,天不怕地不怕,还怕上尹惜了。”吕氏笑道,“她敢拿你?我就去说道说道,我家小妹,倒成了她的小妹了。”
清秋掩唇轻笑,神色疲倦,轻声道:“既如此,那容我想想,该取个什么名字才好。”
良久,清秋才出声:“是小名的话,取个吉利的就叫团圆,正巧二哥哥也要回来了,又生在这中秋佳节,叫团圆是再好不过了。”
付远衡蹙眉,吕氏瞅他这副模样,凝眉道:“官人觉得这名字不好?”
“哪有,我寻思着那小将军都回了汴京,但高越却没点消息,也不来信,不知他何时回来。”付远衡道。
“团圆很好,小名就叫团圆。”付远衡朗声笑道,目光怜惜地看着吕氏,“吉利,夫人辛苦了。”
清秋身觉疲惫,眼见付远衡和吕氏情意正浓,匆匆交代几句便回院了。
回院后,清秋睡了小半个时辰,午后瞳瞳在屋内叫唤,清秋穿衣起身,见瞳瞳抓着猫笼,清秋将它抱了出来。
午后日光浮沉,昨夜落过雨,今日天晴凉爽。
清秋支手扶额,轻轻揉着太阳穴,怀中瞳瞳猫在她身上,猫爪不停地踩奶,美人榻上清秋又眠了一阵。
不知为何,她心里有些慌,总觉得漏了些什么。
院中青梅树枝叶横斜,绿影浮动,廊下几道浅影,清秋醒了神,摸着瞳瞳柔软轻细的绒毛,瞳瞳乖顺地迎合她。
清秋猝然睁眼,忽地想起来,吕氏与尹惜是闺中好友,吕氏生产,尹惜尚不知晓,算着时日她也该去贺府拜访了。
省得日后尹惜添她不敬师长一罪,那可是不好担待。
尹惜待她亦师亦友,只是这师父着实太过独立。
思及此,清秋唤来绿柳云露去套车,她换上碧青色扎染素绢褙子,下着天青色素纱百迭裙,装束清丽婉约,敛去少女灵动的姿态。
清秋带着瞳瞳一道去贺府,临行前,云露打听到那位少年将军正时此时入城,若是这会上御街说不定还能遇上。
马车内清秋闭目养神,一只藕白素手环着白玉镯,乌发拢起,耳边自然而然垂下两缕发丝,与白玉珥珰错落交替。
云露掀帘往外往去,今日街上来人行人众多,想来都是为看少年将军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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