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时想写的,是这个字。”
粗壮的树干后传来顾景淮的声音,她抬头,见他一身靛蓝长袍,腰间锦带上挂束着她亲手绣的香囊,从树后移步而出。
姜初妤傻呆呆的,愣怔在树前,不解其意。
“不是’美’。”
他这句提示,立刻拽着她重入了那个山林里的夜,他们瑟缩在阴湿昏暗的洞穴中,冻得昏昏欲睡,他提出要教她习字。
点、撇、横、横、竖、横。
姜初妤极缓慢地眨了一下眼。
明明也过了不算太久,却好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夫君怎么这么快就现身了,我才刚起了兴味。”
“怕你不耐烦,在中途就不找我了。”
顾景淮向她伸出手,袖口处镶绣着的银线云纹滚边像一层薄雪盖在上面。
“我本来想在纸鸢上夹一张字谜,谜底是冰,引你去找一处水面结冰的地方。”
“那为什么作罢了?”
他笑:“怕你猜不出。”
“是没有吧?温泉冬日里怎么可能变成冰。”姜初妤翘着下巴回击他,余光轻扫,才发现他们此时就站在湖边不远处,而湖水已结成了厚厚的冰。
“……”
顾景淮没再说话,抓住她的手腕就向那边跑去,就像他还没恢复记忆时,抱着她回东厢房一样。
“等等,踩上去会碎裂的!”
“不会,我踩过了,冻得很结实。”
顾景淮率先跳下去,湖面比围栏低了不少,他的视线正好与她平齐,仍不放手,执着地要让她也下来。
“我扶着你。”
姜初妤右手扶着他的肩,左手紧紧攥住他的手不放,半蹲着小心翼翼伸出左脚去碰冰面,不知不觉离他越来越近,等到双脚完全踩上冰面,整个人已然挂在了他身上。
她欲松开,腰上一紧,如蟒缠了上来,加深了这个拥。
“昨夜是我不对,勉强你了。”
出来片刻,姜初妤的耳廓被寒风吹得发红,他说话时暖烘烘的气流喷在耳边,弄得她泛起细小的颤栗。
她抬眼瞪了他一眼:“不许再提了!”
顾景淮轻笑,拖她沿着湖边走。
四周没有东西,姜初妤唯一的依靠便只有他的手臂,牢牢牵着,不敢松开。
冰面易滑,她打了好几个趔趄,但每次都化险为夷。
顾景淮就像在地面上行走那样自如,拉着她滑行也不在话下,渐渐的,姜初妤也尝到了趣味,放开他的手自己走走滑滑了段距离。
可她得意忘形,眼看就要撞上湖边石墙却不会转弯,若磕绊摔倒了,最轻也得鼻青脸肿。
她双手胡乱晃着,大喊夫君,最后一刻紧闭双眼准备迎接擦碰时,腹部一紧,他的手臂圈住了她。
姜初妤有些后怕,大喘着气,不安地双手揉搓着,才缓过来:“不玩了,我要上去。”
顾景淮遵命,把她拖上去,坐在凉亭中压惊,不发一言。
“夫君绕这么大一圈,有何深意?”
“皎皎。”他叫了一声她,忽然又顿住了,像在酝酿着难以启齿的请求。
几息后,顾景淮覆上她手背,细细摩挲着:“你往后,直呼我名吧。”
她颇为诧异,试探叫了声:“茂行?”
有些别扭。
可这两个字,却像撬开他嘴的钥匙,顾景淮微微向她靠过来,眸中暖意似乎能融化湖面上的冰,灼人又蛊惑。
“我或许,喜欢上你的时候,比你、甚至比我自己想的要更早。”
姜初妤掀眼。
“细细回忆起来,在洞穴的那晚,我就已经……”
他进入忘我之境,一桩桩细数,“再早,还可追溯到你来天牢寻我,当时我吃了一惊,你怎么这么不怕死,竟敢以身犯险?”
他顿了一下:“诚然,我当时对你有疑心,但若不在乎,你是不是皇上细作,对我而言也无甚所谓。”
“夫君……”
顾景淮深深看她一眼,姜初妤连忙改口:“茂行。”
他这才莞尔,郑重地点头应声:“嗯。”
“更早,或许在静禅寺,我也说不清了……总而言之,我不是在失去记忆后,误以为你我青梅竹马,才如此心悦你的。”
“你还记得吗?失忆之前,我曾去破庙吻过你,那是记忆完好的顾茂行想做的事,容不得怀疑。”
“说起来也有些遗憾,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是我的愿想,若能如此,或许我们早就心意相通了。”
他握着她的手,不再摩挲,只是握着,坚定而安心地握着。
“我的话说完了。”
姜初妤已泪盈于睫,随着他话音落下,滚落一滴泪,却忽然笑起来,说:“我听到了。”
最让她别扭的心结,他主动挑破了。
原来那些芙蓉鸟和纸鸢不是为了捉弄她大费周章,是想告诉她,他才是步步沉沦的那个人。
“那踩冰又是什么,我们从未做过这事。”
“你不记得了,我们初识那年冬天,你来找了我数次,我才应了你的约,那天你想去踩结冰了的河面,我推开你,在一旁看着,你摔了一跤,费了好久才爬上岸。”
他这么一说,她也想起来了:“这种事,可以忘掉的!”
“我那时候真坏,长大了,不想让你记仇。”
他说,“算是弥补,也是保证——你需要我的时候,我就在你身后。”
姜初妤双唇蠕动着,半个字都吐不出来,不想哭了,可笑也笑不干脆,干脆转过脸去:“别看我,丑。”
顾景淮展开另一只手,里面藏着一朵腊梅,行宫里没有梅树,不知他从哪里弄来的。
他轻插入她鬓发中,想碰她脸,顿了一下,曲了曲发凉的手指,终是没有。
“不丑,很好看。”
姜初妤缓了好久,冷静下来,借着他这番剖白,一并解开横在二人之间的心结。
“我真的不知道孙牧远什么婚约,从未见过,家父也未提起过。不过,当时我父亲与孙将军交好,他也不是读书人,弄出这种事,倒也不奇怪。反正我已经嫁给你了,就别再计较过去了,好么?”
顾景淮颔首。
但他保证的,是两份婚约之事,而非不计较往事。
过去的事怎么能就春风化雨了无踪迹了呢?
午休时,他找来竹楦:“收到言修的消息了?”
“回世子,言修从驿站寄来的信今日收到了。他们跟去了,与姚夫人一行人上了回渝州的船。”
他点点头,颇为满意。渝州路远,他抽不开身,言修能代表他的意思。
“世子,您真的相信那毒不是姚夫人下的?万一姚家人互相包庇,查不出真凶来怎么办?”
“不怎么办,那就把姚家整个收拾了。”
顾景淮随口一说,又慌忙向后看了看,见暖榻上的纱幔未动,才放下心,压低声音嘱咐竹楦,
“此事万不可再当着她面提起。”
姚家毕竟于她有养育之恩,最好永远不要让她知道这些事。
不想再见她伤心了。
第84章
顾景淮置办这些哄人的把戏, 唯有训鸟耗时颇久,不过值得。
那几只芙蓉鸟或许是自知飞走后在这寒冬腊月里活不成,指引女主人的任务完成后, 又乖乖飞了回来,立在金笼里的悬梁上啁啾着。
此次汤泉行宫之行, 顾景淮所为两件事,一是带她散心,二是听说温泉水有疗愈作用, 但所求疗伤的非他红疹, 而是想去去她身上已不重的毒。
可事情不仅偏离了他的设想, 反而拐向了另一种方向。
心意相通后, 不仅是他, 姜初妤也渐渐大胆了些,不再刻意掩饰自己对他的渴求, 便更难收住了。
在第二次把昏倒的夫人捞出泉池后,顾景淮决定不再此多呆了,立刻吩咐备车, 第二次就打道回府。
不过,没过多久,他们就发现,浴房水气氤氲中泡久了, 也容易发晕。
姜初妤贴在他身上, 后背暴露在水上,不知是汗珠还是水气凝成的水珠从背上簌簌滚落,她张口喘息着:“头发晕……”
得到信号后, 顾景淮及时退出来,今日的沐浴便草草结束。
他侧坐在榻沿, 面朝累得失力、猫儿似的慵懒横躺的夫人笑道:“寻常来说,这种事不应是做得越多,越习惯么?”
听这话,是在暗戳戳说她体弱,姜初妤抬了抬昏胀的头,反击道:“那寻常来说,反复做同一件事应是愈感无趣才对,哪有人像夫君这样不知疲倦的。”
她还是习惯叫他夫君,只在特殊时刻被逼着叫“茂行”,好好的名字,染上了求饶的意味。
“我就当皎皎夸我了。”
其实比起刚开荤那几日,顾景淮已不算纵欲了,每每只发泄一次便了,只是行的次数越多,单次时间便越长,而她却愈发敏感,这才显得收不住了。
姜初妤瞪他都没力气,昏昏睡起前,忽然想起当初误会他有外室的缘由。
“夫君还记得么,当初你后脑刚受伤的不久,在你大帐中,你曾说过’那种事何必害羞,又不是没做过’,还记得么?”
姜初妤轻掀眼皮,唇边弧度透着玩味,兔子翻身变狐狸,
“当初我以为是……如今倒想替那时的自己问上一句:你是跟谁做的?”
在房事上,一向是他调戏她,乍一被她反扑,顾景淮从容的面具有些许碎裂,不动声色地移开眼,装作在回忆。
“别想装傻,我知你记性很好。”姜初妤来了兴致,坐起身按住松垮的衣襟凑近他,抛却了矜持,反问着逼他回答:
“总不能是与我在梦中吧?”
顾景淮顿了一下,轻轻扬眉,似笑非笑地回望她。
“莫、莫不是…猜对了?”
“对了或错了,皎皎要怎样?”
姜初妤用鼻音吐了一声“哼”,就背过身去抱着锦被不理他,悄悄盖住笑意难掩的下半张脸。
看来他所言非虚,还真于很久之前就觊觎她了,假正经。
不,也不能说是“觊觎”……
姜初妤若身后有条尾巴,定在被中一下下扫着,暗自得意。
这时忽然有股力量卷着她翻了个身,双肩被不轻不重地按在榻上,她迎着他忽然逼近的俊脸,忍笑眨了眨眼。
“说来这事,我也要问,你误会我有外室,是从何时?又是何事造就的?”
姜初妤嘴角慢慢放平,不再刻意收着笑,都不需细细回想张口就答:“谁让待我那般冷漠,春蕊上街听到了外室传言,我怎能不信?况且某日你回来,我还闻到了你身上有股脂粉味,有些呛鼻,我从未用过那种味道的……夫君自诩清白,那这事怎么解释?”
顾景淮眉尖拧起:“什么时候?”
“不记得了,总之是你我成婚没多久的事。”
成婚没多久就有这样的误会,她竟忍了那么久……
顾景淮想骂她傻子,可到嘴边只化作一声叹息,和落在她额间的一个怜惜的吻。
-
翌日,韦大夫如约上门看诊,把了脉,换了药,临走前私下对顾景淮说:
“差不多了,最后这七天的药去去根,就不用再喝了。”
韦大夫的医馆是兴业坊最大、也是最有名望的医馆,每日求医者络绎不绝,故而他足不出户,行医时就能知道街坊里的许多故事。
思及此,顾景淮并未立刻放走他,拦下人想打听,却不好意思直说,模棱两可问道:“您数月前,可否听到什么关于我的传言?”
韦大夫愣在原地想了半天:“未曾。”
在他后面拎着药箱的沛儿忽然插话:“恕民女多嘴,顾将军该查查下人,指不定其中就有在背后乱嚼舌根还往外传的人。”
此言一出,顾景淮直了直身,目光从佝偻的韦大夫移到了这个不太起眼、拄着拐却脊背直挺的姑娘身上:“你知道些什么,说。”
……
沛儿将自己所听到的如实告知,不去探究外室到底是真是假,这世上之事真真假假是是非非,人在其中不过循声问路,着眼于眼下才是最要紧的。
韦大夫并未回避,自然也听见了,生怕顾景淮降罪于他的医馆,可又不能生生去捂住沛儿的嘴,只好躬着背,假笑着赔罪。
沛儿所说的,是阿肆的情信风波时,医馆里有人信誓旦旦从在镇国公府做事的亲戚口中听说,定远侯不回府,是生夫人气,要休妻之事。
时间对不上,但既有此事,是该重视起来。
“多谢。”
顾景淮客气地送他们出门,还没走过街角,韦大夫就拉着沛儿的袖子拍了她一下,恨铁不成钢:“哎呀呀,你个小丫头,说这些做什么?”
“我看定远侯不像是会大肆宣扬,做出损毁医馆声誉又不利已之事来。”
“那你也不能胳膊肘往外拐啊!”
沛儿垂下头,低声道歉:“对不住。可顾夫人数年前有恩于我,我只是想报恩。”
韦大夫也不知说她什么好了,摇头叹气:“我看中你,就是因为你是个诚实孩子,可如今,也该学学怎么适当说谎了。”
二人刚要上马车,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唤,转身瞧,竟是顾景淮追了上来。
“府中仆役众多,一一查起来费时费力,我还是先去贵馆,听听那抓药的人如何说吧。”
韦大夫搓这手,想拒绝也不敢,只好陪笑请他上了车。
这下好了,想回去串供的机会也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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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景淮有事出府后,姜初妤反而松了口气,这些日子简直被他黏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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