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尚身上的药性还没有过去。少女只是反应迟钝地靠在姚珍珍的身边,听见几人交谈的声音也只是眼皮轻轻颤抖几下,并不回话或者插嘴,看上去仿佛一个乖巧的人偶娃娃。
燕鸣臻坐在三人对面,将此刻情态尽收眼底,不由得心头冷笑。
但当着姚珍珍的面,他也并没有如何发作,只是冷笑一声,微微昂起下颌,勾勒出雪白一条脖颈曲线,姿态优美而矜贵。
“他怕你,”青年言简意赅道,“应滕惜命……他不敢赌。”
姚珍珍挠了挠脸颊。
“可是此刻若真与他对上,只我一人,也并无必胜把握……”姚珍珍对现状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应滕与先前所遇见的其他敌手完全不是一个同一层级,她也不会托大。
燕鸣臻终于找到机会伸手,强行把她的双手从姚淼淼手里夺了过来。
“当然不是一个人,”他双掌合拢握住她的手,笃定道,“应滕出现在赛场,说明他已经想要动手了。”
“戏台已搭好,我们只需要推他一把。”他松开了手。
姚珍珍收回手,看见自己掌心躺着的一片深蓝的鳞片,呈钝三角形,中间厚边缘薄,表面反射着一圈圈炫彩的光晕。
“这是什么?”她莫名觉得这东西有点眼熟,但一时没能想起自己究竟在何处见过它。
“是我与水妖交换,他所孕育的一具肉|体,”燕鸣臻低头,目光扫向一边仍然表现得无知无觉的“姚珍珍”,眼睫垂下,微微一笑道,“此行凶险,倒不必让白姑娘去冒这个险。”
“毕竟,她与此事本无关系。”
姚珍珍忽然捂了一下额头。
从她的表情中,燕鸣臻也可以知道定然是白郁湄正在内府中与她交谈些什么。
但是他的姿态十分笃定——他相信姚珍珍会做出怎样的决定。
你不是一直以无辜者来博取同情怜惜么?那么就作为无辜者被排除在外吧。燕鸣臻心中不无嘲讽地想道,脸上却向着姚珍珍露出一个笑容。
姚珍珍合拢手指,握紧了手中鳞片。
“你说的对,”她点点头,“我已经亏欠她许多,不应该再用她的身体去冒险。”
燕鸣臻脸上笑容更甚,一时车厢内都因他的容光而明亮许多。
“好,你放心,白姑娘之后的行程我会安排,确保让她平安返回楠九岛。”
姚淼淼坐在一边,听着两人对话,一时沉默不语。
姚珍珍没有注意到这个师妹此刻神情——燕鸣臻是如此的熟悉姚珍珍,只要三言两语,就能将她的全部注意力拉走,以前如此,现在亦如此。
从来如此。
***
尽管白郁湄对姚珍珍使用水妖孵化的身|体一事颇有异议,但姚珍珍做出的决定,很少会被他人所影响。
——她已经下定决心,要将白郁湄从这次凶险的行动中排除出去了。
更换灵魂寄宿的肉|体当然不像更换衣裳那样简单。
除去需要准备的阵法与材料外,还需要一位擅长此术的魂修作为协助。
但此事需要绝对隐秘,因此在这位协助者的人选上,姚珍珍一开始是有点犹豫的。
她把自己生前的交际圈回忆了一遍,实在没想到有哪位修者是擅长此道的……
若要说来,前世今生认识的人里面,应滕倒是此道翘楚,她脑中划过这么个无稽的想法,倒是先把自己给逗笑了。
“什么事情这样高兴?”黎金铃从门外走进来,手里拿着一张信笺。
姚珍珍看见他,心里又是一叹。
燕鸣臻昨日还与她谈过有关黎金铃的相关安排——他打算在武试的最后一场比赛开始前,将黎金铃送回东原。
不过显然黎金铃本人是不知道这个决定的,他没等姚珍珍回答,便先抬手举起手中信笺摇了摇。
“你的文试曲目题已由悬笔司寄到,要看看么?”
姚珍珍的脸色扭曲了一下。
她几乎要忘了白郁湄还有一场文试要等着参加……
想起自己那可止小儿夜啼的琴技,姚珍珍顿时觉得换一具身体这件事实在迫在眉睫了。
好在燕鸣臻很快为她寻来了合适的魂修。
……竟然还是半个熟人。
看见李尧绷着脸走进来的时候,姚珍珍险些没有笑出声来。
她想起两人曾在猎场前的一场短暂交锋,此事想来倒颇有些幽默。
“我是不是应当感谢李司宪当日手下留情?”她仰面躺在阵法的中央,抬头道。
李尧不理她。
那具备用的身体被放在阵法的另一边,面色安详。
少女脸颊带着些微圆润的弧度,双眼紧闭,浓密眼睫垂下,仿佛只是睡着了——那是一张世人皆知的面孔。
李尧的神色复杂,最终他只是长叹一口气。
“……原来是你,”他说,又叹一口气,仿佛自嘲,“果然是你。”
燕鸣臻端着一个青色的瓷盘,盘中盛满了星光璀璨的液体,他用手指蘸取盘中星光,一点点在地面上绘制着花纹。
他绘制的神情格外专注,即使只是最基础的阵纹,也是反复检查,仔细斟酌。
听见两人交谈的声音,他也只是低头笑了一声。
“李司宪,此事涉及昭华城内数万生灵的安危,还请你克服个人情感,全力相助。”
李尧把盯在姚珍珍脸上的目光挪了回来,定定地看了燕鸣臻许久,眉心蹙起一个深刻的川字纹。
“我知道了。”良久,他点了点头。
除去三人外,在场还有一个活物在一边。
水妖硕大的鱼尾委屈地勉强盘起在一团,上半身健硕的男性身躯好奇地向前探出,那张英俊而邪异的面孔中透露一股可以称得上天真的神情。
他海藻般的长发垂落下来,滴滴答答的水珠顺着发丝落下,有几滴落在了姚珍珍的脸上。
“羽生。”姚珍珍抹了一把脸,忍无可忍地喊出了对方的名字。
水妖更加疑惑了,他歪着头,目光反复地在姚珍珍与另一边空白的肉身上来回扫视,漂亮的墨绿色瞳孔中闪过幽亮的光芒。
李尧注意到了水妖的奇怪举动,但他更介意的是水妖头顶发丝中探出的两支长角。
“这是泗水河的那只水妖?”他问燕鸣臻。
燕鸣臻画完了一处,站了起来。
“是,”他扭头看了那边还在疑惑的探头探脑的水妖,语气淡淡,“他听得懂,有话直接问他。”
李尧眉心的皱纹顿时更加深刻了。
“是你把他养成这样的?”
燕鸣臻将瓷盏放在一边,笑了一声。
“各取所需而已,”他将手指上剩下的液体随意抹在衣袖上,回过身体,“请吧,李司宪。”
两人错身而过,见李尧还皱着眉不动,青年摇了摇头。
“妖族会有人来接他,他不会在留在昭华城中了,不用担心。”
姚珍珍欲言又止的抬头,想说点什么,却看见燕鸣臻看向她的安抚的目光。
她一下就心安了,十分放松地躺了回去,闭上了双眼。
“叮——”一声,是某种金属落地的声音。
紧接着是阵法运转时极其轻微的嗡嗡声响,伴随着一阵明亮的光芒闪烁,即使闭上了眼,那光线依然透过了眼皮,传进了她的脑中。
灵魂离体的感觉并不如何愉快。
她感受到一阵难以言喻的冰冷,就像是在冰天雪地里被脱去了衣物,赤身裸体地行走世间。
那种冷是从身体内部向外扩散的,姚珍珍感觉到自己的牙关在轻轻地打着颤,呼出的气息都仿佛是要结冰。
……气息?
姚珍珍猛然睁开了眼睛。
她最先看见的是青年充满喜悦的眼神。
“你醒了。”燕鸣臻伸手,搭在她的额间,一阵温暖的感觉从额顶向内传输,让姚珍珍感觉自己像是一条被解冻了鱼,正在缓慢地恢复着身体的各项能力。
她努力地、费力地眨了眨眼睛,示意对方自己听见了。
“新的身体适应过来还需要一段时间,”燕鸣臻却忽然低头,将头颅凑到对方的颈窝处,同时伸手环抱住了她的后背,“珍珍。”
“欢迎回来。”他说。
这本该是温馨而美好的场面,姚珍珍逐渐恢复的视觉却透过青年散落的长发间隙,看见了他的背后,屋顶横梁上,悬挂下一条细长的碧绿小蛇,蛇瞳黝黑,正从上往下,俯视着相拥的两人。
第80章 葛胥
屋顶横梁上,悬挂下一条细长的碧绿小蛇,蛇瞳黝黑,正从上往下,俯视着相拥的两人。
姚珍珍的手臂还暂时还动弹不得,但从被燕鸣臻触及的额心开始,头颅与脖颈已经逐步恢复了自由。
她偏了偏头,目光从那条碧绿小蛇上挪开,张了张嘴,试了试,发现自己已经能开口说话了。
于是她很不客气地张嘴,开口就骂。
“葛胥,你个死偷窥狂,看够没有?”姚珍珍感受到自己的声带随意愿而振动,发出的声音宛如水妖吟唱,即使是很不客气的叱骂,听上去也是软绵绵的。
但不论声音是如何动听,被这样指名道姓地唾骂,无论何人,都是要有所反应的。
燕鸣臻伏在她脖颈间的头颅微微一动。
青年抬起了头,他的发丝在耳鬓厮磨间散乱了,几缕漆黑发丝凌乱的簇拥在脸颊边,愈发衬得他肌肤细腻如白瓷,湿红唇角轻抿,眸光幽幽,宛如某种有着华美皮毛的饥渴大型猛禽,亟欲择人而噬。
姚珍珍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口水,强迫自己把目光从对方妖异的面孔上挪开,看向依然倒着悬挂在两人上方的蛇影。
“哎呀……”碧蛇吐信,发出的却并非蛇类嘶鸣,而是一个喑哑的男子声线,“有此美人,颜如舜华[1],我怎么忍心打扰呢……”
碧绿小蛇顺着雕花的廊柱一路蜿蜒游下,直到落在冰冷的地面砖石上,半支起身体,做出人立的姿态。
姚珍珍已经撑着燕鸣臻的手,半坐了起来。
她不理会这条老妖怪的油嘴滑舌,直接开口问道:
“你怎么也来了昭华城?”
她也不问对方是如何找到自己的——这老妖怪的年纪可能比剑宗所有人加起来都大上好几倍,有些自己的秘法分辨真假,她不奇怪。
葛胥化身的小蛇立起的上半截蛇身摇摇摆摆地扭动了一阵,仿佛是一个人正笑得前仰后合似的。
“新任妖王归位,他们也不需要我这个老家伙啦……”他低哑的声音从蛇嘴中传来,竟然好像真有几分落寞似的,青蛇菱形蛇头上,一对属于人的纯黑瞳孔格外怪异,“如今天下风云万变,一切气运都汇聚于昭华,我当然也要来凑一凑这个热闹。”
“……”姚珍珍一时沉默,不知该从何开口,只一边眼皮忍不住跳了两下。
“你什么时候成了爱凑热闹的人?”最终,她还是选了最反常的地方,开口问道,“古刹一梦三百年,孔雀吞佛时也没见你睁眼多瞧一下,一个小小的仙试而已……你到底来干嘛的?”
“仙试当然是寻常……”青蛇忽而扭动,细长蛇身起伏盘起成环状,吃吃笑声随即传出,“可你与应滕之间,不还有一场生死之争么?既是故友,我当然要来见一见……毕竟,若是你落败,我们便再也见不到了。”
姚珍珍忽然觉得肩头一痛,她目光斜斜扫过,看见自己肩上搭着的手指正不受控制地攥紧了,白皙手背上露出淡青色的筋络。
察觉到她的目光,燕鸣臻很快松开了手,垂下了头,将深沉眸光掩盖在羽扇般的眼睫下。
姚珍珍试了试,发现自己已经可以自由驱使身体四肢,于是抬手搭住青年手背,安抚般的拍了拍。
“你少来诳我,”她并不领情,直接戳穿了对方的谎言,“我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你,你有这样的好心,当初连杀山,也没见你来为我祭拜一二。”
她借力站了起来,缓步走到小蛇跟前,俯身两指捻住了青蛇冰凉细长的蛇身,将它提了起来,强迫对方与自己对视。
被以这样的姿态拎起,青蛇却并未挣扎,细长蛇尾顺势垂下,圈圈缠绕上姚珍珍的手腕。
“连杀山当日,我难道未曾劝阻过你么?”葛胥的语气中带上了几分怨怼,“天命未绝,若你真死了,我定要为你哭坟三日的。”
“少跟我贫,”姚珍珍很嫌弃地松开了手,“你所谓的劝阻,就是寄了一封神神叨叨的信,让我去捞你那几个不成器的徒子徒孙……”
她的话语忽然一顿,唇角抿起,神色莫名。
“……你早知道连杀山有埋伏。”她忽然笃定道。
小蛇滑溜溜地蛇身完全地缠绕上了她的手腕,蛇头爬过手背,趴在少女的无名指上,鲜红蛇信吐出,柔柔地扫过她的指尖。
“嘘——”葛胥的声音低低地响起,宛如叹息,“佛曰,不可说——”
这是他留下地最后一句话。
冰凉的蛇身随着最后一声轻笑落下而陡然僵硬,这条诡异的人眼蛇就此气绝在姚珍珍的手腕上,蛇身僵死,鳞片光芒也随之黯淡,远远望去,倒像是给少女戴上了一只廉价的翡翠手镯。
姚珍珍将这只死透的“蛇镯”捋了下来,碧绿的蛇身已然僵住,只有那长着人眼的蛇头,无论她如何摆弄,都执拗地扭向一个方向。
燕鸣臻从她手中接过了蛇镯,白皙指尖捻住随意摆弄了几下。
“是个指路的小法术。”他说,语气淡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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