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珍珍面色微变。
术士想要窥测天意定然消耗大量寿元与修为,若非借助天地利气,众人都轻易不肯开坛叩问。而往往叩问所得结果,也仅有卜卦者一人可知——泄露天机,必然是要付出代价的。
眼见对方此刻身形崩溃,连人身都要维持不住的样子,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不,不用告诉我,”她深深吸气,向前半步,伸手想要阻拦对方,“我不信天命,从来都不——”
姚珍珍的话语没有说完。
她并非真的不信天命,只是不忍故友为此折损寿元,哀毁己身……
但葛胥显然心意已决。
“听我说。”
蛇妖美丽的人皮裂开了。
那鲜活的□□内部,血红的大蛇扭动着吐出信子,痛苦地嘶声开口。
“它告诉我……前路皆苦旅,晦极而生明。”
这句吉凶不明的预言一脱口,蛇妖体内顿时爆发出噼噼啪啪的爆裂声响,无声无息的天谴在此刻化作了有形的刑罚,令这胆敢窥伺者受尽了苦楚。
不过片刻,红衣的僧侣便由内而外开始崩解,直至化作了一滩粘稠的血水,洇透了地面高低不平的青石砖面。
而与此同时,远在伽蓝满度的供佛堂中,无人注意的角落里,那具香火寥寥的王虺菩萨的金身佛像上,自额心间,缓缓出现了一道深深的裂痕。
***
姚珍珍没有告诉其他人来自蛇妖的不详预言。
但所有人都察觉到了,大师姐与以往似乎有了些不同。
仙试的前期工作正在有条不紊的推进中,但本应作为核心的姚珍珍却显得格外心不在焉。
她的走神是如此显眼,以至于那些只是与她惊鸿一面的来客都看出来了,更不用说日常与她形影不离的亲朋故友。
“珍珍?”青年伸出手指,轻轻在少女面前摆了摆,将她不知神游到何处的思绪唤了回来,“在想什么?”
姚珍珍缓缓地收回了放空的目光,眼神落在燕鸣臻仰头看向自己的脸颊上。
若从远处看,青年单膝着地,抬头仰视少女的姿态如此虔诚,而女孩垂眸,目光深深回望着对方,宛如一对亲密爱侣。
可姚珍珍垂落的目光只是穿透了青年妖冶无暇的皮囊,空荡荡地落在了不知何处。
……她还在回想着当日的幻境之旅。
“……晦极而生明。”蛇妖的谶语言犹在耳,让姚珍珍的心头一时生出无限犹疑。
她想起当日在伽蓝满度中,身披圆光的神佛们规劝她就此皈依。
“此世杀孽,皆由你而起,若愿释剑,则天下可平。”他们说。
姚珍珍曾对此嗤之以鼻。
“若生杀由我起,那自可由我平,何须皈依?”她质问道。
但前日的大班愿寺中,蛇妖与恶鬼皆皈依,她一剑斩开幻境,真的是正确的抉择么?
虽然口口声声不信天命,但对于这些玄之又玄的预言,姚珍珍从来不敢轻视。
晦极生明……是她的选择,导致了这世道向晦么?
还是说,此次仙试,她与应滕的争斗……
……她会输么?
只是想到这个可能性,姚珍珍的心头便不可抑制地涌起狂怒的焰火。
漆黑的心火从姚珍珍的灵魂深处涌出,永不止歇地燃烧着她所剩不多的理智。
只有握住剑柄时,她才能得到堪称吝啬的一点慰藉。
而只有将剑刃刺进仇敌的身体,将一个个鲜活的生命葬送在她的剑尖,她才能——
“师姐!”
“珍珍!”
“!”
姚珍珍猛然睁眼!
她的剑尖斜斜下压,正险而又险地停在了身前人惊慌未定的眼珠前一寸。
“啪嗒”一声,一点残血从剑尖低落,晕开在少年颤抖的鼻尖上。
“师……师姐。”
陈谦双腿发软地跪坐在地,颤声唤道。
姚珍珍重重眨了一下眼睛。
“唰”一声,长剑归鞘,少女后退半步。
她抬头环顾四周,宽阔的试剑台上方,无数悬停的浮空平台上,人群皆沉默,望着场中二人。
直到姚珍珍放下剑,四周才轰然响起层层的欢呼声。
今日已是仙试的最后一场。
来自剑宗的陈谦胜过了天心阁的赵芮,获得了此次浣金仙试的魁首之名。
而后,在众目睽睽下,这位新任剑首将剑尖指向了同门的大师姐。
“师姐,自入门起,我便是临着你的剑帖,摹着你的剑痕修习的,”这个方才胜过一场的少年面颊上还带着细汗,双眼却十分明亮,满含期待地看向姚珍珍的方向,“借着今日剑试的光,不知我能否有幸,向师姐讨教一二?”
四周想起一片低低的议论声,而剑宗的几个随行长辈脸上都露出了果然如此的表情。
——陈谦这孩子是他们看着长大的,天赋、脾性与品格都是上乘,只是少年意气,总是争强好胜的。
让他去碰一碰壁,也是好的,他们心想。
所以姚珍珍拖着剑下场时,没有人阻拦。
只有站在姚珍珍身后的燕鸣臻徒劳地拽了一下少女的衣袖——朝夕相处,他实在是担心姚珍珍近日来的状态,不免要多忧虑几分。
而少女只是回头,给了他一个淡淡的微笑。
燕鸣臻被她难得如此温和的笑意安抚了。
他以为姚珍珍此刻是清醒的。
……他们都以为她是清醒的。
……谁也没想到只是同门之间的一次切磋,竟能如此惨烈。
姚珍珍在神志恍惚中连续出了四剑,而陈谦只能安全接下前两剑。
剩下一剑刺穿了他的右臂,连皮带肉地削下了一连串的血肉,狂喷而出的鲜血甚至溅湿了姚珍珍的衣袖。
而她竟然能眼睛也不眨地再出一剑!
即使对方依然弃了灵剑,跪坐在地。
……即使对方是她同宗同门的师弟。
第四剑刺出时,满场围观的人潮已然发觉了不妥,有不少人在观赛平台上发出低声的惊呼。
台下,林羽觞的腰间恨骨几乎与姚珍珍同时出剑。
但林羽觞本就是姚珍珍一手带大的师弟,武功路数与她几乎如出一辙。
……而这世上,除去极少数特例外,鲜少有弟子贤于师的情况出现。
他的剑没能赶上姚珍珍的剑光。
……
但好在,在真正酿成血案的前一秒,姚珍珍醒了过来。
围观的人群只当这是当世剑首点到为止的指教,在最初的心悸过后,便是轰然而起的欢呼声。
他们在呼喊着姚珍珍的名字。
而欢闹中心的姚珍珍的脸色却格外苍白。
她手中的苦禅此刻简直如同沸腾般滚烫,震颤着,烙铁一样要让她握不住。
——苦禅乃是佛前清供的灵剑,若遇邪灵恶鬼、魔头凶煞,则会发热来为持剑者预警。
……但此刻,这柄灵剑所预警的人,正是姚珍珍自己。
“当啷”一声,是少女手中灵剑脱了手。
姚珍珍向着跪坐在地的少年伸手。
她的面色苍白,脸颊上还溅着血迹,神色恍惚,宛如恶鬼。
“来,”她说,“我扶你起来。”
陈谦的瞳孔收紧,右臂空落落的疼痛还在叫嚣着恐惧,本能里对师姐的孺慕又让他忍不住抬起了未受伤的那只手。
可他一抬头,动作却再次僵住了。
少女垂眸看他,瞳孔中红光熠熠,宛若鲜血。
——那是即将入魔的征兆。
第93章 祭礼
举凡修士,持正守心、清明己身,方可修行。
若心生贪嗔,则灵压失守,风邪入体,就此逐渐入魔。
修士入魔,轻则性情大变、行为癫狂,重则形貌俱损,自此万劫不复。
由正道堕魔的修士与寻常魔修不同,他们的道统依然是正派的,只是心防失守,不能抵抗外力侵害,随便什么野神邪鬼都能肆意操纵,因此往往心行无度,宛若疯癫。
各仙门对门内子弟入魔之事一向所查甚严,外出修行弟子返回山门,皆要反复查问,并用试心石自叩心门,以证道心无暇。
……可是姚珍珍乃是剑宗首座,当今天下的武道魁首,剑宗上下都恨不能将她的一言一行奉作圭臬,只有顺从,但无违逆。
这位大师姐长年在外游历,甚至久居洛萍,常年不回山门复命,让剑宗上下颇为不安。
如今好容易借着仙试的由头将她请来,有谁会那么不长眼,提出要让她去试心石面前走一遭?
……所以,师姐有多久没有做过道心叩问了?
陈谦望着少女素白的面孔,顿时感觉浑身发冷,全身的温度好似都从右臂的伤口处流失了,少年的牙关忍不住上下咬紧,发出咯咯的颤抖声。
“师姐、师姐你的眼睛……”他一时心头巨震,声音低低地开口说道。
姚珍珍低下了头,被她弃置在地的苦禅已自动将剑身上的残血涤净,雪亮剑锋闪烁寒光,映照出她血红的双目。
她后退了一步,重重闭了闭眼睛。
此刻,一切被刻意忽视的嘈杂声响才终于重新进入她的耳中。
姗姗来迟的医修步履匆匆地从她身边掠过,将因为失血而晕厥的陈谦团团围坐了起来。
凌乱的脚步声与四面八方传来的欢呼一股脑地塞进了姚珍珍空荡荡的脑海里,她抬头环顾四周,忽然感到一阵眩晕。
……我做了什么?
炫目的日光从头顶苍穹中洒下,姚珍珍心头翻涌的黑潮随着阳光逐渐消融,作为人的理智部分终于重新开始占据高地。
但懊悔与后怕如影随形,阴翳般笼罩了她的内心。
姚珍珍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围观的人群还在欢呼着她的名字,层层人流将受伤的陈谦带离了试剑台,只留下她一人孤独地站在瞩目中。
有细碎的叮铃声响从她身后传来。
那声音掩盖在层层人流喧闹的响动下,本该是十分难以听清的,可叮铃叮铃的响声由远及近,十分规律地地落进了姚珍珍的耳中。
少女循着铃声回过头,看见了缓步走来的燕鸣臻。
浣金仙试结束后,姚珍珍将要借用此次的试剑台举办飨月宴,更是点了燕鸣臻为她做此次的祭宴月神,因此对方早早便换上了繁重华丽的祭祀礼服。
层叠交错的银绣礼服勾勒出月神欣长的身影,宽大的衣摆松垮垮地垂落在身后,最外层的淡青衣料上用银线绣着丝缕云纹的法阵图案,宛如杳霭流玉,幽幽不绝,让人只是盯着瞧上一会儿,便要心神动荡,魂思摇曳。
姚珍珍只看了一眼,便将视线挪开,落在了来人的脸颊上。
青年后脑束着样式繁复的桂枝头冠,前披发被银色的蝶形夹拢在耳后,露出一张白瓷烧制的贴肤假面来。
假面轻薄,釉质莹润,唇线上晕起一线殷红,宛若含笑。
“珍珍,”燕鸣臻的声音从瓷质的面具背后传来,隔着面具,姚珍珍看不见他的表情,但炯炯目光满含关切,落在了姚珍珍的脸上,“……还好吗?”
她的失神与异常是如此明显,以至于燕鸣臻忍不住要从候场处直接走上来询问一二。
“我……”姚珍珍望着对方脸上覆盖的面具,一时失语。
我感觉很不对。
我有点控制不住我自己。
我需要……我需要什么呢?
佛前久久清供的灵剑都止不住她的杀心与煞气,还有什么能帮到她?
道心腐溃……她其实早有预警的,只是一直心存侥幸罢了。
她的身体是绷紧的一张硬弓,弓弦抻得到了极限,一旦松懈,顷刻就要断裂。
可箭已在弦上,应滕没有选在方才出手,那么仅剩的机会就是之后的飨月祭典……她没有后退的余裕了。
“……是我失手了。”最后,她只是这么说道。
***
浣金仙试的武试就此落下帷幕,即使最后出现了一些出乎预料的情况,但对于昭华城的父母官来说,总算是了却了心事一桩。
汤旻总算能稍微喘出一口气来。
他安排了医官将新出炉的剑首送去修养,转身满脸堆笑地迎上了走出来的姚珍珍与燕鸣臻。
“恭喜今日剑宗再添一位剑首!”他先是惯例地恭维了一句,随即搓了搓手,低声道,“师姐,现在开始清场么?”
飨月宴的时间是在夜间新月升起时,而此刻天色还未完全昏沉。
姚珍珍冲着他点了点头,随即便被剑宗的一干人等迎了回去。
姚淼淼亲自为她更换祭典的礼服。
与月神极尽华美的神袍不同,作为祭典的主持者,那位代表先民之主的祭司所穿的服饰倒是十分简单,并没有华丽的配饰或者繁杂的形制。
真要形容的话,这套礼服倒是更像是一件猎装。
无论是利落的窄袖束腕,还是深红纹绣着缠枝云纹的贴里,都是为了穿着者能够更方便的行动而设计出的。
唯一稍显累赘的是下半身类似曳撒的外裙,前襟与后身也是裁断的,两侧开叉,扣着深褐色的牛皮带子,腰间缀着蜜色的玛瑙挂坠,压住了层层深红裙摆。姚珍珍试着动了动腿,发觉这裙摆虽然宽大,但因着使用了特殊的灵布,穿上时格外轻飘,完全不影响她运起步法,左右腾挪的灵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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