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珍珍想起自己曾在连杀山见过的那些魔修对他各色癫狂的膜拜姿态,不由得感到一阵恶寒。又瞧见对方坦荡得近乎无耻的神色,顿觉厌恶至极。
“你既已不将自己视做此世中人,那我与你,便已无可再辩,”少女侧过脸,不再去注视对方令人生厌的面孔,而是看向站在两人之间的红衣僧侣的背影,“非人之物,不值得多费口舌。”
姚珍珍骂人一贯是没留什么口德的,这话一出口,应滕还未有何反应,在场站着唯一真正的“非人之物”眉头却先微微一挑。
但蛇妖的眉头也只是短暂的皱起了一瞬,很快又被他强行拉平。在姚珍珍与应滕互相争辩的这几分钟里,作为幻境之主的葛胥并未插手,只静静抬头仰望着供台上描金绘彩的塑像,叫人揣摩不出他究竟态度如何。
他不说话,场面便顿时陷入一阵难言的沉默。供桌边立着的金属灯座上,橙黄的火焰轻轻颤抖一下,随着噼啪一声脆响,烛台上爆出几朵细碎的灯花,星子般熄灭在半空中。
葛胥顺势拿起供桌边长长的铜漏,弯腰去给莲花状的灯盏里添上新的灯油。
他的动作似乎代表着一种默认的态度
姚珍珍不愿再多费口舌,应滕却不肯就此罢休。
见居中主持的僧侣没有出手干预的意思,青年苍白的面孔微不可察的放松了些许,褐色的瞳孔再次转向了侧过头去的姚珍珍。
“你辩无可辩,我却还想问一问……”青年的声线清润,一字一句道,“施主,又是以何种身份,来审判我的对错呢?”
像是冬日里覆雪的沼泽,若从外表看去,青年此刻神色无暇又纯洁,如此真挚。
任谁也不会想到,揭开表面浮光掠影的一层飞雪,底下是怎样污浊肮脏的一滩毒沼。
“能走到此处,我们都是超脱凡俗之人。”他十分笃定的开口,语气中不乏自傲。
“我们都生而不同,你难道认为自己与他们,有任何相似之处吗?”
青年褐色的瞳孔缓缓从中裂开一道缝隙,露出纯黑的底色。
“你与我,我们才是同类啊。”恶鬼裂开笑容,说道。
应腾此话说的其实并无道理,不过是他一贯而为的狡辩,抑或是蛊惑人心的乱语……
但姚珍珍心中却微微一动——她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此刻正被对方一语而中。
那或许只是巧合,又或许……
姚珍珍的目光微微偏转,再次不着痕迹地瞥向正双手合十,闭目不语的红衣僧人。
此刻对于这位故友,姚珍珍心头的信任已不剩多少。
她知晓应滕本该是无从得知自己的秘密的。
但这个不知活了多少年的老妖精……若有一些超出常理的手段,也未可知。
是他吗?
是了,他是如何说服应腾进入这处幻境的?
这个丧心病狂的大魔头,可不是什么让人乖乖摆弄的小绵羊。
葛胥能够说服自己进入幻境,那是因为他们毕竟曾经有过那么虚无缥缈的一段友谊——但是应滕,他是个没有情感的怪物。
姚珍珍是见过应滕如何漠视甚至折磨他那些“血亲”的,知道跟这个人打感情牌是根本行不通的——他都不把自己当人了,当然不会保留那些人类才有的柔软心绪了。
因此,葛胥要让他如此乖顺的进入幻境,必然付出了某种代价……
应滕此来昭华城定然是为了找自己复仇,那么这个用来交换的筹码,与自己有关么?
思及此处,姚珍珍不由感到一丝被人背叛的愠怒。
她心中转过数个念头,那边应滕却当她是哑口无言,愈发乘胜追击起来。
“你与常人,差距岂止云泥?为这些蝼蚁草芥而愤愤不平,多么可笑!”他的音调高昂,宛如萃满毒汁的蝎尾般扎进听者的心口。
“……蝼蚁?”姚珍珍却忽然转动了一下眼珠,明亮目光直直地锁定了青年因为激动而神情扭曲的苍白面孔。
“谁是蝼蚁?”少女忽然上前半步。
她的身高没有对方那么高,明明是仰视的姿态,但从少女透亮的黑色瞳孔里,青年却感受到了莫大的压力。
他本能的感受到了一些不对,青年颜色浅淡的嘴唇翕动了几下,似乎想说点什么来阻止对方的继续开口。
但显然的,姚珍珍的动作总是要比他快的。
“我想,至少这个,你应当是不会忘记的。”少女猛然抬手,忽然并指点上青年右胸前,手腕微微下压。
姚珍珍的手指下,青年并不单薄的胸膛中,那颗本该勃勃跳动的心脏,此刻却如死般沉寂。
“如此大言不惭,”姚珍珍冷笑出声,手上忽然用力,并指如刀,一下透过层层衣衫,刺进了对方的胸前!
鲜红血液喷涌而出,顺着她的手腕汩汩流下,少女却只是目不斜视地收拢手指。
尖锐的吱吱叫声从她的掌心中传来,仿佛是某种虫豸挣扎的声响。
应滕脸上因为疼痛而露出近乎本能的扭曲神情。
“你才是那个只能寄生他人,苟且偷生的蝼蚁。”
“宵小之辈,怎敢与我论同……”她张开手掌,任由乌黑的蛊血从掌心四散奔逃着窜回青年洞开的胸膛中,“我是当世剑首,是曾受伽蓝满度三十二道功德加身的无信之人,要与我相提并论……”
“应滕,你是个什么东西?”
此番变故只是瞬息之间,青年被她的突然袭击打了个措手不及,脸上露出惊怒的神色,本能地扭头看向供桌前的僧侣,开口质问道:
“佛堂净地,怎可如此行凶?!”
蛇妖的背影却依然如昔,不曾动摇分毫。只身旁莲台上烛火随两人动作轻微摇曳,橙黄火焰忽而明亮许多,映照出三人高低不同的身影。
……他这是默认规则如此,还是有意偏私?
应滕心头掠过一丝阴霾。
他咬着牙,正要还手挣脱,却忽然听见少女开口喊出的那个名字,忽而脑中一空,身体顿时僵在原地。
应滕……
应滕是谁?
她在说谁?
谁是应滕?
我是……我是应滕吗?
我……我是谁?
青年忽然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头。
他胸前还带着一个令人心悸的可怕创口,此刻却好像已经完全感觉不到疼痛了似的,身体蜷曲,扣在脑后的十指绷紧,手背上凸起道道青筋。
我……我是……
“你是个什么东西?”少女的喝问言犹在耳,而他此刻甚至想不起自己的名字。
我是——
青年的脸上露出混合着痛苦与回忆的神色,层层冷汗从他苍白的额间沁出,衬得他肌肤愈发细腻,在灯火中显出一种莹润的水色。
姚珍珍的手指忽然收紧,修剪圆润的指甲狠狠刺进了自己的掌心中。
她当然看见了对方脸上的挣扎动摇,此刻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我是……
我是谁?
终于,青年深深低头,语气喃喃,从迷茫到笃定。
“铛——”远处传来一阵沉闷的钟响,伴随着群鸟振翅而起的风声,跨过层层建筑与人潮,传进这间寂静的小佛堂中。
“我是……众魔之首。”应滕松开了手,低声说。
他的声音很轻,但佛堂寂静,几人都听见了那个回答。
姚珍珍扣进手掌的指节蓦然一松,心中有种果然如此般的解脱感。
时至今日,她竟然还有这样无望的奢求……难道喻勉之还能死而复生么?
她转身后退,失去再与此人交谈磋磨的劲力,心里只觉疲惫。
可身后青年低声的话语却并未停止。
“我是黎盏,天山派的君子剑……”他低声喃喃,吐出的却是一个陌生的名字。
姚珍珍霍然转身。
“你说什——”
“不,不!”青年忽然厉声大喝,“我不是!”
“我是符兆,蒋明玉的亲传弟子,‘疫仙’符兆……”
“不对!符兆早死了!我是白旻羽……”
“也不对,我是金缕山佛母……”
仿佛是精神错乱,他一连说了好几个名字,但都很快又自我否决了。
……那些人名里有不少都是姚珍珍曾听闻过的。
她心中一时愕然至极。
这是什么意思?
应滕精神错乱了?
……还是说,这些人……
这些人……都是应滕?
不,不可能的,天山派早在百多年前便已被灭门,应滕本人的年岁,根本不可能有那么大。
……
姚珍珍的面色沉了下去。
她终于意识到了自己一直以来的错误。
应滕……这个名字,或许只是这个怪物所使用过的名字中的一个罢了。
“我是……我是鸣麓山的……”青年已经跪倒在了地上,小佛堂的青砖地面上,他胸前流出的血液已积起了一滩,而他就跪坐在自己的血泊中,低语不断。
姚珍珍死死地盯住了他的脸。
她忽然感到一阵恐惧。
若是他真的说出了喻勉之的名字……难道要她相信,那个狡黠机敏的少年,她曾关爱有加的、鸣麓山辈分最小的师弟,其实从来都不存在?
一切只是一个不知从何而来的幽灵,一个不死的恶鬼的伪装?
她屏住呼吸,等着对方吐出那个名字,像等着铡刀落下的死囚。
青年的话语却忽然停住了。
一阵低低的笑声从他捂住脸颊的指缝间传了出来。
“不,他们都不是我,”他的话语此刻竟然显得无比笃定,仿佛方才精神分裂一般的人不是他似的,连弓起的脊背也随着话语而舒展挺直,“我是应滕。”
他做出了最后的宣告,松开了捂住脸的双手。
青年白净的面皮上已不复最初讨喜的模样,几道血红的瘢痕裂纹突兀的横亘在他本来的皮肤上,让他看上去像是被人砍碎后又拼接了起来一样。
姚珍珍认出了那些裂纹——那是她曾在连杀山给应滕留下的剑痕。
这个蒙着人皮的怪物此刻像是终于无法再维持住外表的人形……也或许只是不屑于再维持了。
恶鬼抬眼看见姚珍珍严阵以待的神情,忍不住发出一阵低低的笑声。
“你是功德加身的天选……”他乐不可支地伸手,探进了自己胸前的伤处,指尖在滋滋蠕动着的血肉中滑过,“你问我是什么东西?”
“我是众魔之主。”
“我是此世之恶的化身。”
“我是……”
“我是你的对立面。”
“我是你的影子。”
第91章 抉择(新增1200字)
“我是你的影子。”
应滕的话音幽幽落下。
门外忽然划过一道亮白的雷光,伴随着姗姗来迟的一声闷响,阴沉的天幕短暂的睁了一下眼,潸潸泪水便狂啸着奔涌而下。
暴雨如注。
噼里啪啦的雨声短暂地分散了一下姚珍珍的注意力,但无可避免的惊愕依然充斥着她的心间。
姚珍珍从来不自认是什么聪明人,但自觉也称不上愚钝,至少算个正常人。
可面对对方的语出惊人,她还是感到了一丝难以理解的荒谬。
什么叫“我是你的对立面”“我是你的影子”?
说得好像你作恶多端,全是因为我的缘故似的!
姚珍珍当即嫌恶地后退了半步,感觉自己像是个走在路上不慎踩到秽物的路人,恨不得立刻蹦起来骂人。
“少给自己贴金了,你所做一切,不过为了一己私欲,与我何干?”
应滕再次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夹在在门外哗啦啦的雨声里,有种说不出的阴沉感觉,令人闻之悚然。
“这位姑娘,”他似乎是还未完全恢复记忆,对待姚珍珍的态度竟然还算得上温和,倒与她记忆里那个阴冷乖戾的样子有许多不同,“你能走到这大般愿禅寺的论道佛堂,自然不会是等闲之辈,怎么竟还如此糊涂么?”
“万事万物从来讲求平衡,我是诸界恶首,那你自然是与我相对的善……”
“你每做一件善事,我便要相应为恶一次。”
“若善恶失衡,这禅寺即刻便化作炼狱,你我便要就此消亡。”
姚珍珍用看神经病的表情瞪着他。
——她还以为方才应滕那一连串表演,是记忆恢复的表示,没先到结果还是沉浸幻境,被洗脑了个彻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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