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思绪一路放飞,越想越觉得有可能。回头就想揪住那带路的小蛇,问问对方你的师父在哪呢,让我看看他是不是老糊涂了被邪教忽悠了。
但一回头,她才发现身后再一次变得空荡荡,蛇妖已然消失不见。
正当她愣神的刹那,一道声音忽然从她头顶上来。
“好久不见,”那个声音说道,“能再次看见活着的你,我很高兴。”
姚真真循声抬头,看见神像的面孔依然被云雾缭绕。但顺着神像身上描金的花纹,一条深黑的长蛇垂挂在神像伸出的右手上,蛇身细长,仿佛是给神像挂上了一条墨玉的丝带。
黑蛇口吐人言,语气中带着纯然的笑意,蛇头垂下,低头注视着姚珍珍。
姚真真认出了这蛇是葛胥的本体,心中不免一松。
“确实好久不见,”她后退半步,语调轻松道,目光却还紧紧盯着那黑蛇,想从对方的外表上看出些异常,“我倒是没想到,现在见你一面需要如此麻烦。”
那墨玉长蛇顺着神像身上凿刻出的衣饰纹路一路下滑,直到游到地下。淡青色烟雾袅袅升起,黑蛇随即化作一个身量高大的男子——正是那寺庙门前为他们引路的红衣僧人。
“你是在和我抱怨么?”葛胥笑了起来,伸手在供桌上堆满的供盘上随手拿起一只苹果,咔嚓一声咬了一口,“往年只要你有需要,哪次我不是随叫随到的?你这个没良心的。”
他的语调轻佻,鲜红的蛇信随着话语在唇边嘶嘶游动。
姚珍珍心头一松。
这个恣意放诞的状态,才是她最熟悉的葛胥的样子——看起来至少这老妖怪不像是被邪教蛊惑了,没有出现精神失常、疯疯癫癫的状况。
“好吧,”她舒出一口气,开口道,“那你邀请我来此地,是为了什么?”
她想起来时那引路的小蛇的话语,不免发笑。
“讲什么论道,你这理由瞎编得也算离谱,我可不懂你们那些禅语佛言……”
“咔嚓”一声,葛胥再次张嘴,啃了一口苹果。
“可不是瞎编,”红衣的僧人咔嚓咔嚓地啃着苹果,一边含糊开口道,“我确实是邀请你来此地论道的。”
“只是姚施主,你来的早些,”他将啃了一半的苹果随手抛掷,伸手在供盘里再次翻检起来,“还有另一位施主,正在来此地的路上。”
姚珍珍顿时莫名——还有别人?
她心思不由得一动,想起来路时见到的燕鸣臻,忍不住开口问道:
“你可知燕鸣臻在路上幻境中看见的是什么?他在此求神拜佛,所求究竟何物?”
蛇妖却笑了起来。
“何人所求何物?此地只有施主一人而已。”
“姚施主,你在问谁?”
姚珍珍顿时感到一丝些微的愠怒,她想说我与燕鸣臻一同进入此寺庙,你如何说此地只有我一人?
可她想起最开始被放进她手心的山玉兰花,到嘴边的话语又咽了下去。
鸣臻真的进入了这间庙宇吗?还是从最开始,一切便只是幻境的虚构?
她一时糊涂,只好将目光投向那还在偷吃贡品的蛇妖,指望着对方能给自己一个明确的解答。
“姚施主,何必要如此刨根究底呢?”葛胥叹息一声,“我已经十分偏爱于你了。”
他摇了摇头,后退半步。
“我不能再告诉你了,这不公平。”
“嗯?”姚珍珍一愣,什么公平?谁和谁公平?
她刚想再追问,那蛇妖却噗的一声,化成了一缕青烟,再次消失于佛堂中,只留下她一人,与那处理的神像大眼瞪小眼,一时静默。
佛堂外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姚珍蓦然回头,看见是一个年轻的僧侣在前,带领着一个头戴黑色帷幔的青年男子正走向此地。
难道那就是葛旭所说的另一位施主?
她不由得心中有些好奇,究竟是何人,竟让葛旭如此大费周章,安排他们在此处幻境相见?
但未等到那青年走进殿内,姚珍珍忽然感觉自己的左眼眼皮轻轻一跳,一种非常莫名的感觉涌上了她的心头。
青年也看见了正站在殿内的姚珍珍,脚下步伐却并未停下,而是微微一顿,随即径直朝着少女走去,同时伸手,抓住头顶帽檐,就要掀开——
姚珍珍忽然瞳孔猛缩,右手几乎本能地朝着腰间伸去,直到按住冰凉的剑柄。
深黑帷幕下,年轻人带着微微笑意的面孔出现在她面前,黑发褐瞳,苍白脸颊上带着两个不起眼的笑涡,显得十分讨喜可亲。
——那竟然是喻勉之的面容!
作为燕鸣臻同母异父的亲弟,喻勉之当然不能死而复生……如今这张面孔出现在世间,只能代表着另外一个人……
应滕!
葛胥所邀请的另外一位“施主”,竟然是他!
姚珍珍条件反射的脚步半退,腰间长剑倏忽出鞘,发出一声——
本该是宝剑出鞘的清鸣声,可是……
“啪嗒”一声,姚珍珍顿觉不对,她一低头,看见剑鞘中原本灵剑已然消失不见,她握在手里的,分明是一截柔韧的蛇身。
碧绿的长蛇顺着她的手腕蜿蜒缠绕,细长蛇信柔顺地舔着她的手指。
葛胥的声音再次阴魂不散地出现在两人身后,姚珍珍眸光冷冷,向后一扫,看见那蛇妖再次化出人身,站在佛堂供桌前,朝着二人双手合十,遥遥一礼。
“啊呀,如此,二位施主便已到齐了。”僧人又变回了最开始那个端庄虔诚的模样,仿佛刚才咔嚓咔嚓偷吃贡品的人不是他似的。
“论道便可就此开始了。”他笑盈盈道,做出邀请的手势。
姚珍珍险些忍不住直接破口大骂。
谁要和他论道?她猛一甩手,将那小蛇“啪”一声扔到一边。
“你……”她正要开口骂人,余光却盯紧了对面应滕,牙关紧咬,“他是本人?”
红衣的僧人听见她的问话,脸上笑意更甚。
“姚施主,我们都是一样的。”
姚珍珍脸色更难看了。
他们是一样的,姚珍珍当然是本尊,那么,对面这个满面无辜的应滕,也是本尊?
“你就不怕我把你这幻境撕裂了?”她从牙缝里阴恻恻地挤出一句话。
僧人顿时双手合十,念了一声佛。
“相逢即是缘,施主,何必如此暴躁?”葛胥抬起眼睛,与少女愤怒的目光对视片刻,忍不住叹息。
那边的应滕却好像并未听见姚珍珍这一句威胁的话语似的。
他竟然也双手合十,先朝着那佛像拜了一拜。
姚珍珍余光瞥见此等情景,顿觉一阵荒谬,甚至觉得有些恶心。
佛道多求不杀生……至少不能滥杀无辜,但应滕此人,恶贯满盈一词尚且不足以形容其罪行。仅仅连杀山一地,便不知埋葬了多少无辜生灵,更遑论此人手下豢养多少邪修魔头,那些人手上又沾了多少无辜性命?
他竟然还敢如此无耻的做出这等虚伪行径?姚珍珍心头一阵惊愕,甚至忍不住再次抬了抬头,看了一眼那已然被云雾缭绕遮盖的佛像面孔。
葛胥果然是信了什么邪教鬼神吧?这等亵渎行为,竟然没有降下一道两道的天雷来么?
那边应滕却好像没认出姚珍珍似的,只是从一边捻起三支线香,又要去给神像上香。
姚珍珍看得心头一阵恶心,陪着葛胥再多周旋的心情顿时全无,只一心想赶紧挣脱幻境,一剑将这一人一妖一起送上西天。
僧人却忽然深深叹息。
“你这杀胚,”他说,“遇事就只会动手打杀……你仔细瞧瞧,他如今可是记忆全无。”
“珍珍,我实在是对你过于偏心了。”
“性烈至此,实在顽固!你难道非要去追求一个玉石俱焚么?”
姚珍珍却不接他的话头,毫不客气地开口道:
“我从来便是如此,你难道是第一日与我相识么?”她腰间长剑已被葛胥用幻术变化成了长蛇,她便伸手向脑后,要将发间玉簪拔出。
“我不与你们论什么道,一剑将这寺庙毁了,我再找你逼问他的位置!”
她冷冷目光盯住那边手足无措的应滕,杀气凛然。
“等我找到你,”坚硬的白梅玉簪被女子握在掌中,闪烁着粼粼浮光,“再与你论一论生死。”
那边应滕却听了她此话,却并不畏惧,虽然面上还有些茫然,但也只是短短一愣,随即点了点头,开口道:“施主,你凭何杀我呢?”
姚珍珍一时险些被他气乐了。
“凭什么?”她抬起手中玉簪,就要动手,“凭我比你强……而你是万恶聚首之人,凡有良知者,人人必见你而诛之。”
这话倒真不是大话,当日连杀山,姚珍珍一路杀了上百傀儡,又逼着应滕提前启动了血祭的法阵,仓皇逃窜。
若非场地实在特殊,他本不该从姚珍珍手里活着出去。
应腾却好似没听出她语气中腾腾的杀气,只是再次点了点头,做出若有所思的姿态,思忖了一小会儿,再次开口道。
“你说我恶,可若人天性便恶,我不过顺应天性,如何就人人得诛?”
姚珍珍的额间爆出一根青筋。
“强词夺理!”
她不欲再说,就要动手——
一声长长的叹息声响起在少女耳边。
“姚施主,”葛胥单手按住了姚珍珍的肩膀,纤长手指捻住了她手中玉簪,“我大费周章,请你二人前来,可不是为了让你泄愤的……”
“你这脾气,怎么比先前还要暴躁了这许多?”
一点冰凉的触感点在了少女的额间,姚珍珍身形一顿。
涔涔凉意顺着蛇妖的指尖涌入,姚珍珍躁郁的心火顿时一矮,清明的神智逐渐占据了上风。
“……”姚珍珍捂住了额头。
极端的杀意短暂的控制了她的心智,让她无法仔细地再去思考此刻情景的关窍。
是了,她再次就算将应滕杀千百次,也不过是徒劳泄愤,对方本体此刻还不知藏身何处……
退一步说,她此刻状态,就算知道应滕此刻位置,真的对上了,难道就有必胜的把握么?
若是七年前的姚珍珍,她定然是敢做保证,但如今……
姚珍珍闭了闭眼。
“放开我。”她侧过头,对着红衣的僧侣开口道。
那边应滕却好奇的看着两人此刻动作,忍不住再次开口。
“既然这位施主身体有恙,此次论道可算是我胜了?”
姚珍珍眼神扫过他的脸——那是喻勉之的面孔,带着似曾相识的些微狡黠。
一阵心痛感涌上心头。
“你说人天性本恶……?”少女慢慢站直了身体。
“不,你错了,人生来并不为恶……只是因为你是个天生的坏种罢了。”
第90章 本我
“不,你错了,人生来并不为恶……一切只是因为你是个天生的坏种罢了。”
姚珍珍的语调冰冷,素白面孔上已不复方才的愤怒神情,只一对黝黑眼瞳依然紧紧盯着对方的动作,眸光冰冷。
被她如此一番叱骂贬损,应滕面上却并不见恼怒的神色。
他仿佛是真的忘却了一切现实,仅仅只是作为一个旅者,远道而来,参与论道。
青年白净的面皮微微紧绷,垂眸露出思索的神情,好像在考虑该如何回答。
片刻后,应滕紧绷的面孔放松下来,再次开口说道。
“那么,假使我真的生而为恶,”他的面孔上露出纯然的疑惑,“难道如你所说,我难道生来就应死去么?”
姚珍珍抿起了嘴唇。
她没有开口说话,但脸上的表情已经将答案告诉了对方。
是的,你就应当一出生就去死。姚珍珍很想这么回答对方,但这样泄愤的话语,显然说出来也并无效果——至少对应滕造成不了什么影响。
“没有人应当生来就应当去死,”只是片刻愣神,少女很快回复道,“心怀恶念,但并未付诸于行,自然不必就死。”
“但你不同,你所犯下的罪行,已然无可饶恕。”
被人用这样的语气审判,应滕却没有恼怒的神色,只是轻轻昂起下巴,神色轻蔑。
青年薄薄的唇瓣开合,吐出了带毒的词句。
“你口口声声说我有罪……”他的嘴角勾起一丝笑意,“那么,我问你,狼吃羊是有罪的吗?”
“既然你说我天生恶种,生来与常人不同。那么我与他们,为何能混为一谈?”
他的语气是如此坦荡,说出的话语却恶毒得令人瞠目。
“狼吃羊不是罪孽,那么我杀掉那些与我不同的人,又算是什么罪过呢?”
姚珍珍望着对方含笑的面孔,一时心内愕然。
即使在被洗去了大部分的现世记忆之后,他竟然还能有这样丧心病狂的可怕想法……
应滕此人,显然已经完全不将自己与其他人视作同等的种族,而是自认高贵,可以对他人随意生杀,予取予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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