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此处,她又忍不住扭头看了蛇妖的方向一眼。
她从未听过所谓“大般愿禅寺”,但从应滕信誓旦旦的样子来看,想来是这老奸巨猾的蛇妖在进入幻境前给他灌输了什么虚假的记忆。
……总不能,他把他们两人诱骗过来,真是为了一劳永逸的把他们都埋葬在这里吧?
想到此处,姚珍珍目光中不免带上几分怀疑。
葛胥的面上却毫无波澜,似乎对此刻情态早有预料,只感受到背后灼灼目光,忍不住闭目颂念了一声佛号。
“姚施主,应施主,”他终于扭过身来,面对两人合十行礼,“论道可是有结果了么?”
论道?论得哪门子道?姚珍珍险些没一个白眼翻上天,正要开口说话,一边的应滕却抢先张了嘴。
“是,”他抢先开口,甚至双手合十,做了个不伦不类的问候姿态,“我们已有结论。”
“那么,还请应施主为小僧赐教。”蛇妖眉目微松,忽而单手抬起。
随着他的动作,佛堂内左面供桌上猛然窜起两道青色的烛火,火光幽幽,随着线香燃起的袅袅烟雾而摇曳。
姚珍珍神色莫名地看着两人的一唱一和,目光着重盯紧了应滕的嘴,一边攥紧了手指,打算对方一有异常,就出手打断。
“……起诸善法本是幻,造诸恶业亦是幻[1],万法皆幻,若行有常。”应滕开口,说的却还是姚珍珍不能理解的佛偈,她不由得皱了皱眉。
但他的最后一句话,姚珍珍却听懂了。
“此道无解。”
“我愿皈依。”他说。
就在他话音落下刹那,青年的脑后忽然亮起一轮浅淡的圆光,圈内蔓生出层层卷草团花纹样,森冷光芒映照出青年低头拜谒的侧脸。
姚珍珍吃了一惊。
她当然认得出应滕脑后那一轮光圈是什么——在伽蓝满度中受法封禅时,受封者身后便会生出圆光,代表此人道法已然圆满,得天恩赏,应受金身。
……但无论如何,应滕都不改符合这个“道法圆满”的标准。
她响起先前应滕提到的“大般愿禅寺”一词,心中霎时间转过了许多念头。
难道这老蛇费劲心思编织这幻境,就是为了规劝对方从此皈依佛道,放下生杀么?
不,且不论一旦离开幻境,记忆恢复后,应滕是否还能遵守誓言,便是此时此地,即使已经被幻境洗脑得彻底的情况下,他所言词句,也并未有回头止杀之意……
【我是诸恶之首,是你的对立面。】
她想起对方方才信誓旦旦的言论,很快便将自己的猜测推翻了。
虽然应滕发愿说要就此皈依,但葛胥如此大动干戈,定然不会是为了听他这几句没什么用的好话的。
大班愿寺……
姚珍珍心头忽而一凛。
她抬起眼,看向对面两人。
一魔一妖也同时看向她。
应滕此刻脸色被身后圆光照耀,更显苍白,一眼瞧上去,简直与死人无异。
而葛胥身后是光芒大盛的高大莲台灯座,雪亮烛光从后而来,将他的面孔完全的笼罩进了黑暗里。
蛇从黑暗中伸出了信子。
“姚施主,”他抬起了另一只手,轻声问道,“请为小僧赐道。”
姚珍珍浑身肌肉顿时绷紧了。
……她感受到了。
那种如芒在背的被注视感。
这种感觉,她曾体会过。
伽蓝满度供有三十二座金身佛,每一位都曾予她一缕香火。
祂们赐她三十二道功德,说要她皈依,做那第三十三座金身佛。
那时她的感受,与现在几乎是如出一辙的。
彼时的姚珍珍选择了拔剑,成为了唯一一个身获功德的不信者。
姚珍珍曾将剑尖指向垂目的神像们。
她说:“我拒绝。”
而此时此刻,在这虚伪的幻境里,她再一次的感受到了那虚无缥缈的目光。
少女本能地抬头,三座佛像似乎比进来时高大许多,此刻仰望过去,显得压迫感更甚。
烛火潼潼,塑像的面孔依然隐藏在云霭中,叫人看不真切。
可姚珍珍看得分明,那最左侧的佛像脑后,已然变幻出了一轮描画着金粉的卷草圆光!
这里根本不是什么大班愿寺……或许它的确叫这个名字,但或许另一个名字与它更相称。
——伽蓝满度。
陆上佛国……在此圣地,凡有发愿,必受注目。
违誓者,神魂如裂,心化齑粉。
她心中顿时豁然开朗,再次抬眼时,正正与葛胥垂下的目光对上。
蛇妖的竖瞳在阴影中轻轻颤抖着,不知是恐惧,抑或是其他情绪。
但他没有挪开目光,依然直直地与姚珍珍对视。
他的目光无声,却仿佛一切尽在不言中。
应滕已然发愿,但此刻佛寺中,还有一位不信者。
只要一句话,誓愿便达成,来自神佛的瞩目会将你们之间的一切恩怨就此锁住。
正如先前所言,善恶自此一体两面,他做你的影子,自此受你制约,你行善,他便为恶。
权衡的一边已然放上了砝码,只等着不信者将另一枚砝码放进去。
这一次,你愿皈依么?
蛇妖的目光透过层叠的佛光,静静地落进了姚珍珍的眼中。
在他身边,被誓愿所禁锢的应滕神情恍惚地扭过头,同样将目光落在了她的脸上。
姚珍珍再一次仔细打量起这个魔头的面孔。
喻勉之的僵死的面孔从记忆深处浮现,与面前这张苍白的脸颊再次重合。
这个恶贯满盈的魔头、这个不知从何而来的恶鬼……
只要一句誓言,只要一个承诺。
三十二座神佛将为你们的誓愿作证,自此善恶相守,约束恶鬼的锁链就握在你的手中,一切后患迎刃而解。
可姚珍珍想起了喻勉之临死的呼救。
她想起连杀山中哀哀泣血不得解脱的魂灵,他们日夜哀恸,只求一死。
她想起在莲座中救出那个孩子时,他曾握住她的剑尖,求一个解脱。
她想起梵城怨火中那些不肯往生的先辈,他们嘴里含着毒火的种子,至今不肯瞑目。
她想起审讯室里岳婉容流着泪的面孔,想起她说的,想要回家。
她想起天心阁那个叫罗玉龙的小男孩,如此天资……就那么轻飘飘的死在猎场里。
她想起那只叫小蛮的朱鹮鸟,想起朱明月含泪的眼睛与满含仇怨的火焰。
她想起了许多人,死去的,活着的。
他们的仇恨与悲伤是沉重的枷锁,一层层的压住了姚珍珍的步伐。
而这一切一切的罪魁祸首,此刻竟然只要轻飘飘的一句发愿,便能就此逃脱惩罚。
甚至于,她还要亲自去饶恕他。
“……”
姚珍珍伸手,握住了那把本不该存在的剑。
迎着神佛的注目,她再次说出了那个不变的回答。
“我拒绝。”她说。
血色的剑尖抬起,指向了对面身披佛光的青年。
***
燕鸣臻在一阵遥远的歌声中醒来。
睁眼所见是漫天动人的霞光。橙红的天幕中漂浮着鱼鳞状的层云,被残阳染成斑驳的橘色。
天地广阔,而此刻,一切颜色都披在了少女的肩头上。
姚珍珍盘腿坐在他身边,膝头上横放着细长的灵剑。
“醒了吗?”注意到了燕鸣臻打量的目光,她微微垂眸,神情淡淡,“鸣臻,你在寺庙里看见了什么?”
面对姚珍珍的问题,燕鸣臻非常难得地沉默了许久。
直到姚珍珍将膝头擦拭得锃亮的灵剑重新收归入鞘,他才终于开了口。
“珍珍,你为什么不答应呢?”他问道。
姚珍珍的动作顿时一停。
“你看到了啊。”她将剑鞘别回腰间,单手撑着地面,站了起来。
夕阳的余光为少女的身形镀上一层血色,她半侧过脸,面孔一半隐没在阴影中。
“葛胥让我妥协……或许他提出的办法是对的……”
她朝着地上的青年伸出手,掌心摊开。
“可是,我并没有替人原谅的资格。”
“所以,我拒绝了。”
他们的手掌交握,姚珍珍手臂用力,将青年从地面上拉了起来。
燕鸣臻直起身,与她并肩而立,看着眼前景象,一时沉默。
两人站在一处装潢古朴的院落内,四面假山楼台虽风格简朴,但景致错落,颇有野趣,看得出院落主人的精心雕琢。
但此刻,一切装饰都已失去了意义。
一道横贯地面的巨大裂口突兀地将这精巧的小院割裂开来,连带着那青瓦红砖的二层小楼、层叠盘绕的流泉假山、甚至两人身前不远处,那本该枝繁叶茂,郁郁葱葱的山玉兰树,都已被这裂痕霸道地分成了两截。
瞧见燕鸣臻的目光落向那剑痕,姚珍珍顿时有点窘迫地挠了挠脸。
“……那个,”她徒劳而苍白地试图解释,“我以为幻境,就撑得住……”
“只是稍微用力了一点点……”
第92章 谶言
因为身处幻境,所以姚珍珍的一剑确实没有刻意留手。
那柄曾与她相伴许久的血剑在虚伪的幻境中撕裂了仇敌的身躯,将“大班愿寺”的一切都化作了云烟。
应滕惊愕的神情消散在她的剑尖。佛寺中震耳欲聋的钟声响起,姚珍珍再次眨眼,看见的是满目疮痍的地面。
她胸中还回荡着不曾平息的愤懑,表情一时显得格外狰狞。但一转眼,姚珍珍旋即注意到了身边还未醒来的燕鸣臻。
青年正侧卧在她的脚边,华贵的衣衫斑斓铺地,露出的半边侧脸光洁如雪,眉心紧蹙着,显然是在梦中也不得安眠。
这个方才还桀骜不驯的女杀神于是一下泄了气。
姚珍珍微微叹气,还是选择了席地而坐,抱着手臂等着对方醒来。
她将下巴搁在手臂上,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眼前院落中衰败古朴的景致,脑海中却还回想着幻境中的一切。
直到身后传来细微的沙沙声,将她的思绪再次惊醒。
姚珍珍回头,看见了手持笤帚的红衣僧人。
葛胥的样子与他们进入幻境之前没有什么不同,只是额边多了一道血淋淋的伤疤,伤口横过鬓间,血流如注,顺着他披散的长发向下淌着,染得那一身袈裟更显深红。
妖族与人族体质毕竟不同,他额间伤口处血肉翻卷蠕动着,显然是正在努力愈合,但残留在伤处的剑意还贯彻着无可反抗的斩切意志,硬生生地阻断了伤口的愈合趋势。
——那是姚珍珍留下的剑伤。
在大般愿寺的幻境中,她的拒绝与剑锋一样冷酷。
以一把此世不应存在的兵刃为媒介,执行着剑主人的意志,切断所有不自量力的阻拦者。
残留在伤口处的剑意贯穿了幻境与现实,依然忠诚地执行着来自剑主的命令,阻碍着僧侣将自己的人皮重新缝补完整。
注意到姚珍珍正盯着自己头上的伤口,葛胥脸上云淡风轻的表情出现微不可察的变动,但很快再次被掩盖了下去。
隔着半个衰朽的庭院,少女与僧侣驻足对视,皆是沉默。
良久,还是姚珍珍先开了口。
“……不管如何,我承你此次的情,”她的目光向下,落在僧人脚边的血泊上,眉心微蹙,“只是我与应滕,有不死不休之仇怨,断无共生的可能。”
葛胥缓慢地眨了眨眼睛。
僧人妖异的竖瞳紧紧收拢,盯住了少女单薄的身形。
“我昨夜去拜访了林郭先生,”蛇妖嘶声开口,却是另一个完全不相干的话题。他额间的剑伤依然在更迭着愈合与撕裂的循环,蒙在头颅上岌岌可危的人皮几乎要承受不住暴烈的剑意而崩溃,“我与他一起,借着当日紫气做了一次推演。”
“林郭先生与我同时叩问天门,他求问的是人间未来。”
“而我问的,是有关你的未来。”
“我们两人得到了相同的答案。”随着他的话语不断,蛇妖碧绿的蛇瞳痛苦地眯起,雪白的面皮上开始出现无数皲裂的伤痕,仿佛一张细密的蛛网,层层将他撕裂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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