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样做,无疑是主动将他的脖子,往她手里的匕首上送。
“你……”
糜月太过震惊,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在谢无恙这里吃过太多的亏,她下意识就觉得是个圈套。
可是有人会傻到用自己的灵府识海下套的吗?
糜月当然觉得谢无恙不会这么傻。
所以他是真的愿意把花瓣还给她,冒着自己会被她毁坏灵府的风险?
“为什么?”糜月蹙眉不解,打量他在昏暗里也依旧清俊无俦的面容,“你就不怕我毁了你的灵府,让你变成一个傻子?”
莫不是这人是真的喝醉了,但自己却不知道自己醉了,一直在说胡话?
“……你不会。”
谢无恙低眸看着面前的少女,她刚才有机会动手杀了他,她却只是划破他的手掌,所以他相信她也不会毁坏他的灵府。
“我可太会了,谢无恙,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我是不想你轻易地死,那样太便宜你了,但我可不介意把你弄成傻子。”
糜月朝他轻笑了下,唇角勾起的笑意妩媚甜美,吐出来的却是带刺的恶毒之语。
谢无恙叹了一声气。
“那你就弄吧。”
“?”
什么意思?
“当初我的神相吞你烬花花瓣,损了你的神识,是我亏欠你,你如今毁我灵府,也是应当的。”谢无恙看着她的眼睛,毫不躲闪,一句一顿道。
他心里明白,她对他早就没了信任可言。
除非让她进自己的灵府,亲自取出那片花瓣,俩人才方能有缓和的余地。但她那朵花瓣被他的白蛇神相如同守护宝贝般,常年寸步不离地看守着,她又很惧怕他的神相,那花瓣未必那么好取。
总归尝试一下,若是真能取出,他心里也能好过一点。
糜月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问:“那……我要怎么做?”
她此时也冷静下来,虽然不知道谢无恙脑子忽然发什么抽,但她不能放过这个机会,能拿回花瓣对她的诱惑太大了,比烬虚诀心法的诱惑还大。
她从未进过别人的灵府,不知该如何操作。
“坐下。”
谢无恙侧身让她坐在自己方才坐过的椅子上,糜月依言照做,昏暗的光线里,谢无恙站在她身前,他掌心的血痕纵穿了整个手掌,不住地滴血,在地上聚成一小滩,他像感觉不到疼似的,还用那只手拿过一旁桌案上的烛灯。
“你那伤口……不处理一下吗?”
糜月指了指他的手。
“无事,”谢无恙低眸看了一眼,换了只手托着灯盏,将那只鲜血淋漓的手背到身后,“不疼。”
谁关心他疼不疼了?
糜月无语,她只是怕他失血过多,影响她进灵府取花瓣。
面前的人微微俯身道:“闭眼。”
糜月的眼眸犹疑地眨了眨,腹诽要不是为了花瓣,她绝不会如此配合他。
她依言闭上了眼,但她心里仍不放心谢无恙,没有把眼睛完全闭住,而是偷偷眯起了一条缝。
然后,她便瞧见谢无恙倾身靠近她,气息越来越近,好像下一刻就要亲上来似的。
糜月瞳孔惊颤,下意识就要弹坐起来,而面前的人似是早有预感,另一只手撑在她肩后的椅背上,让她第一下没弹起来。
“别动……”
清沉的嗓音在黑夜里声线更加清晰悦耳,如穿透松间的风,拂过她耳畔,带了细微的痒意。
糜月不禁咽了下口水。
下一刻,她额头传来微凉的触感,谢无恙将额头抵了上来。
温和而强大的神魂灵丝从他的灵府中探出来,像细长灵动的触手,铺天盖地地把她的神识笼住。
她的神魂触及到那些灵丝时,糜月的神色出现一瞬间的失神,她感知到了一些不属于她的陌生情绪。那种体验很奇妙,并不让她反感,而是感觉新奇。
意识仿佛正在和身体渐渐脱离,有些飘飘欲仙的轻盈感,眼前的画面也随之模糊淡化。
谢无恙的声音仿佛响在她耳侧,又有些远在天边的缥缈:“糜月,你取到花瓣想出来时,便唤我的名字……”
……
糜月感觉自己被一道看不见摸不着的灵丝牵引着,神魂似乎离开了躯壳,身子就像一片被风吹起的蒲公英,很轻很飘地荡在一片虚无里,缓缓地下落着。
不知过了多久,像是落到了底,双腿有了踩在地上的实质感,她眼前豁然开朗地出现了宛若梦境般的场景。
天空湛蓝如镜,团团白云柔和纯净,脚下绿草成茵,绵延不绝。微风拂过,草浪轻摇,花香四溢,周遭弥漫着一种淡淡的、令人心旷神怡的芬芳,自然而纯粹,仿佛能洗净尘世的一切烦恼与尘埃。
这就是谢无恙的灵府世界?
一个人的灵府世界,往往会是他内心深处的显化,或是他潜意识里向往的地方。
糜月还以为谢无恙那样寡淡又孤独的人,灵府里会是一片荒凉的不毛之地,或是万里冰封的冰河雪山。
没想到竟然还挺美好怡人的?
她往前走了两步,却仿佛往前迈了百丈,眼前场景随着她前进而往后飞掠,瞬间发生了些许细微的变化。
在她的正前方,一条巨大粗壮的白蛇悠闲地盘卧在一棵桃花树下,正在闭眼假寐。随着微风吹拂,桃枝上落下片片粉嫩的桃花瓣,仿若画中场景,美不胜收。
一朵包裹着艳红色火焰的烬花花瓣,正在白蛇脑袋的上方缓缓自转着。
第43章 闷葫芦从小就憋着坏。……
看到那朵徐徐自转的火焰花瓣,糜月心头一颤,她的烬花花瓣!
谢无恙没骗她,她的花瓣真的在他的灵府里!
糜月激动之下,又往前走了两步。此时突然卷起了一阵风,漫天的桃花瓣在她眼前飘过,几乎遮挡住了她的视野。
这些花瓣数不胜数,漫天飞舞着,不仅挡住了她的视野,还挡住了她通往桃花树下的去路。
糜月下意识便想要伸手拨去一片挡在她眼前的花瓣,在她的手指触碰到花瓣的瞬间,一段陌生的画面和记忆猝不及防地撞进她的脑海。
……
绝望的哭声,滔天的海浪声,凄厉的呼救声嘈杂地交织在一起。
海浪如同沸腾的水猛烈拍打着船只,浪声震耳,发出愤怒的咆哮,船身剧烈地摇晃,有人跌进了海里去,有人紧抱着桅杆,哭求着神灵显灵。
一个年轻的妇人泪流满面,托举着一个年仅三四岁的孩子,把他塞进狭小的木桶里。
“无恙,记住不要自己打开盖子。”
“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记着,爹娘永远爱你。”
妇人的眼泪滴在他的脸颊上,将他头顶的木桶盖子死死地盖住,唯一光源消失,周遭瞬间便陷入了黑暗。
男孩幼小的身影抱着双腿蜷缩在桶中,周遭阴暗逼仄,混着淡淡的腥咸味。浪潮不断的拍打和撞击,将他的额头磕出斑斑血迹,绝望的情绪在密闭的空间里蔓延。
起伏不定的浪潮让人仿佛置身于悬崖危石之上,左摇右晃,横冲直撞,让糜月都感觉到晕眩。
无尽的黑暗和永不停歇的浪声,让人无法分辨时间,男孩昏迷了又醒来,似乎过了很久,木桶的盖子被人用剑尖挑开,入眼的是一个身穿隐剑宗道服、样貌端正的男修。
糜月认出来,是年轻时的秦不眠。
他眼中流露出惊讶,仿佛在惊讶这小孩还活着,他伸手把男孩从木桶里抱出来。
明亮的日光让习惯黑暗的男孩双眼刺痛,他勉力睁开模糊的双眼,伸手朝下方无尽海面抓去。
“爹,娘……”
回应他的只有浮沉在海浪之间的船只残骸和碎木。
……
糜月从那段记忆中抽离,手里的花瓣随之脱离她的手,随风飘远。
原来这里的每一片桃花瓣里,都包含着一段谢无恙的记忆。
她没想到无意间会看到谢无恙这么私密的事。
原来他当年也曾经历过海啸,他的爹娘在船只被海浪吞没之前,把幼小的他装进了木桶里,后来被秦不眠所救,得以活了下来。
糜月心绪有些复杂,难怪先前下山赈灾时,他会如此尽心竭力地救下那些在海啸中遇险的村民,还格外照顾那个不会说话的小男孩。
原来,他救得不是别人,也是当初的自己。
数不清的桃花瓣从她眼前飘过,糜月缓步地往前走,身上不可避免地触碰到花瓣,一段段有关谢无恙的记忆,如同走马灯一般,闪过她的脑海。
谢无恙拜入隐剑宗,成了掌门弟子,住进了悬海阁,结识了比他年长的师兄,开始为成为一名剑修而努力。
“看,他就是掌门新收的弟子,叫谢无恙。”
“他就是那个在木桶里活下来的孩子?真是命大。”
“无恙无恙,这个名字救了他三分吧。”
无恙……
糜月心想,他的爹娘会给他取这个名字,想必最大的愿望,就是他能够一生安然无恙,平安长大吧。
但她感觉到他并不喜欢这个名字。
他是得以安然无恙,可他所有的亲人全都葬身在了那片海里,何尝不是一种讽刺。
在隐剑宗里这些记忆的边角都是灰蒙蒙的,如同笼罩着一层阴郁消沉的雾霭。
只有秦不眠手把手带着他练剑时,慈爱地摸着夸奖他进步时,那些灰雾才会稍稍散去两分,透出一丝丝的光亮来。
春夏秋冬,花谢花开。
悬海阁院子里的石榴树越长越高大繁茂,练剑的小团子也从还没有剑高的五短身材,逐渐长成了七八岁的模样。
并非糜月想窥探他的记忆,她对他的过去也并无兴趣,而是这些花瓣实在太碍事了,她唯有伸手拂去这些花瓣,才能继续往前走。
那棵桃花树看着离她很近,但穿过去时不知道要碰到多少桃花瓣,糜月一边拨开这些记忆,一边缓步往前走。
忽然间,她前进的脚步忽然一顿,她在几片花瓣上,好似看到了她幼年的自己。
熟悉的记忆场景在她眼前铺开。
一排排摆得整齐矮长的乌木书案,竹条编织的蒲团,桌案上的笔墨纸砚还有高高垒起的书本。
糜月一眼就认出来,是在无涯学宫。
还没有到讲课的时辰,年幼的学子们要么还在外头玩,要么东倒西歪地趴在桌案上。
唯独谢无恙专注地看着桌案上摊开的书本,反倒成了学堂里显眼的异类。
身旁传来一阵吭哧吭哧的声响,仿佛小仓鼠在咀嚼坚硬的食物,虽然声音不大,但格外地抓耳。
小谢无恙循声偏头,皱了皱眉。
察觉到同桌投来注视的眼神,小姑娘停下了啃酥饼的动作,清亮乌黑的杏眼眨巴了两下。
漫长尴尬的沉默之后。
小姑娘明显会错了意,低头看了看被自己啃了两口的酥饼,犹豫了片刻,动手将酥饼掰成了两半。
白嫩的小手捏着半块没被啃过的酥饼,递给他,嗓音稚气软糯。
“……我娘亲就给我带了一块酥饼,只能分你一半。”
谢无恙没有接她递过来的核桃酥饼,转过头,闷声道:“……我不吃。”
小姑娘以为是他性子腼腆,不好意思吃,愈发大方地往他手边推:“没关系,你尝尝,这是我娘亲亲手做的核桃酥饼,可好吃了。”
“……”
谢无恙深吸了一口气,再度拒绝:“你吃吧,我不吃。”
见他当真不为所动,小姑娘哼了一声:“不吃算了,我还舍不得呢。”
她缩回小手,继续低头吭哧吭哧地啃饼。
谢无恙从她吃得鼓鼓的面颊上,默默移开视线。伴着那有节奏的啃饼声,他艰难地集中精神,继续看书。
旁边有人和小姑娘搭话:“糜月,你干嘛要跟这个闷葫芦做同桌啊。”
小姑娘扭过头,十分坦诚地说:“他长得最好看呀。”
那人不太服气:“……我长得不好看吗?”
“差点。”小姑娘摇头晃脑地诚实评价。
……
小姑娘最是安分不下来的性子,又偏偏和学堂里最安静孤僻的人做了同桌。
在无涯道人讲课时,她方能收敛几分,一旦无涯道人不管或不在,她不是在偷偷啃饼发出噪音,就是枕在自己的手臂上睡大觉,实在闲得无聊,她便找谢无恙说话,后者多数时候都在认真看书,压根就不搭理她。
小姑娘就自娱自乐,从书本上撕下纸张,三叠两下折成了纸青蛙。
她摁着纸青蛙的屁股,手一松,纸青蛙便跳飞了出去,精准蹦在了谢无恙刚写好的字帖上,弄脏了还未干的墨迹。
“呀……”
小姑娘也没想到会弄脏他的字,挠了挠发包,“对不起啊。”
小谢无恙什么都没说,也没生气,只是把纸青蛙拿起还给她,复又从书箱里拿出了新的纸,低头握笔从头重写。
……
糜月有些稀奇,原来从旁人的视角里,自己小时候是这个样子的?
这些在无涯学宫里发生的事,她早就记不清了。糜月敢打赌,在她的灵府里绝对找不到这样的记忆画面,早被她忘到了九霄云外。
但在谢无恙的灵府记忆中,这些好似昨日才发生似的。
她看着这些画面,心下感叹,那厮倒是从小就情绪稳定,在她这样的骚扰下,竟然还能一本正经地念下去书。
要知道,他那时也只是七八岁的孩子,换成别人,只怕早就被她给折磨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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