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比之前有进步。”谢无恙说道。
至少考卷上有字了。
听到他这似夸奖的话,小姑娘的羞耻一扫而光,理直气壮地挺起胸脯:“我娘亲说过,术业有专攻……我念书不行,但在其他方面,我一定行!”
文她不擅长,但武她肯定可以。
谢无恙不置可否。
“这半块酥饼……是谢礼。”
作为他帮她解题的报答,小姑娘很宝贝地从脖子上挂着的香囊里,拿出一块酥饼,对半掰开,递给了他半块。
这次谢无恙没有拒绝,伸手接过来,试着轻咬了一口。
那是他第一次吃核桃酥饼,口感酥软,有着他不习惯的甜味。
但是很好吃。
……
在入学宫修习了一年后,无涯道人开始教授他们凝结神相。
在教授了他们要诀之后,给每人都分发了一张白纸,让他们用神念将纸张对折叠起。
众学子们窘态百出,有人盯白纸盯得眼酸流泪,白纸纹丝不动,有人用神念把白纸卷得到处乱飞,硬是折不起来,有人偷偷用手把白纸对折,结果被无涯道人一眼识破,吃了一顿竹板炖肉。
小姑娘盯了那白纸一炷香的时辰,纸上俨然有了一道明显的折痕。
她咬咬牙,再一使力,那张白纸竟被点燃了起来,灼目耀眼的烬花之火瞬间照亮了半个学宫。
“什么东西着火了!”
“不对,是糜月凝结出神相了?!”
“她怎么这么快就凝结出神相了,先生不是才教了我们第一步吗?”
“天哪,好漂亮的莲花,还带着火焰!”
“那不是莲花,是烬花,”自诩见多识广的江蘅还给看呆了的孩子们解释,“是烬花宫的烬花。”
小姑娘欣喜又激动地望着手心里徐徐转动的烬花虚影。
她就知道,娘亲没有骗她,她在别的方面果然很有天赋!
众人都在围观糜月的烬花之火,没人注意到她旁边的谢无恙眉心紧锁地撑着额头,桌案上的白纸也开始起皱,蜿蜒出一道道折痕。
小姑娘转过身,想给谢无恙看看她凝出来的漂亮烬花,然而一扭头,对上的却是一对碧绿渗人的竖瞳。
一条比手臂还粗的玉色白蟒凭空显现,攀在他的肩头,众人还没来得及惊呼,变故便在一瞬间发生。
谢无恙和小姑娘坐得太近了,无涯道人想出手阻止,已是来不及。
白蛇的瞳仁兴奋地竖直,如同猛兽出笼,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功势,径直咬向旁边的烬花虚影,被啃掉一片花瓣的烬花神相,当场溃散。
小姑娘痛叫一声,捂着脑袋,脸色惨白地昏倒了。
白蛇神相叼着花瓣,意犹未尽,蟒首还在往小姑娘的方向靠近。它脑袋往前探伸,身子却一动不动,蛇尾像是被人死死拽着地往回拖着,几番争夺,白蟒化作雾气,消散成风。
谢无恙额头冒汗,整个人也站立不稳,扑倒在桌案上,撞得书册散落一地。
整个学宫乱作一团。
……
无涯道人当即宣布放课,立马抱起昏迷的糜月,回殿内为她疗养神识。神识被伤不是小事,无涯道人也不敢托大,第一时间用传音纸鹤叫来了两边的长辈。
“秦不眠!这就是你养出来的好弟子,我的月儿若是有什么事,我让你们一起陪葬!”
女子愤怒的话音落,门“砰”地一声被人狠狠摔上。
被骂了一通还吃了闭门羹的秦不眠从殿内走出来,他的眉眼有些失神和憔悴。他无奈抬手揉了揉眉心,继而抬头看向跪在雪地里的徒弟。
廊外白雪纷飞,呵气成雾。
谢无恙穿着单薄的道袍,在皑皑的雪地里,不知跪了多久,头顶和肩上都落了一层薄雪。
“师父,她怎么样了?”见秦不眠出来,谢无恙焦灼地抬头问。
他的膝盖因跪的太久,被冻得麻木,但远不及他心里的兵荒马乱,在看到小姑娘昏倒的时候,他浑身的血液仿佛都被冻住了,手脚生寒,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人还未醒……”
秦不眠摇头,心里亦有些不是滋味。
他方才看见小姑娘躺在床上,还在不断地呓语,全身冒着虚汗。这么小孩子便要承受神识损伤之痛,这样的事情谁都不愿发生。
“师父,我不是故意伤她,我无法控制那条白蟒……”
年幼半大的孩子双手紧握成拳,愧疚地低垂着脑袋,一滴滴热泪滚进雪地里,烫出一粒粒的浅坑。
他按照先生说的步骤凝出神相,但那白蟒完全不听他的使唤,一见小姑娘的烬花,便被它散发的气息牢牢吸引,就如同看见了垂涎已久的食物,想要将其一口吞吃入腹。
在察觉到白蟒的念头时,他竭尽全力以神念相阻,却还是叫那白蟒得逞,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凝结出的神相吞吃了她的花瓣。
秦不眠低头看着跪在雪中的徒弟:“为师知道,你尚且年幼,无法全然掌控神相之力,你非故意为之,不必过于自责……”
听着师父安慰的话语,谢无恙心里并未好过一点。
他恨自己,恨他的神相。
为什么偏偏伤得是她……
为什么偏偏伤了在这个学宫里唯一对他释放善意的小姑娘。
难道,他所重所念之人,都注定要受他所累,一个个离开他吗?
尚且年幼的孩子抬手擦了擦眼睛,朝着秦不眠磕了个头,嗓音夹杂着一丝压抑的哭腔:“师父,您毁了我的神相吧。”
这种会伤人害人的神相,不如毁去。
年幼的徒弟跪在雪地里哭着求他毁掉神相,秦不眠心下动容,抬手拂去他肩上的薄雪。
“傻孩子,你不想修道了?神相岂是说毁便毁的。”
“神相并非害人之物,相反,它力量强大,能保护你最珍重之人,就像动用一把锋利的剑,对外伤敌,对内伤己。”
“你要学会掌控它,而不是舍弃它……”
年幼的孩子依旧紧握双拳,跪伏在雪地里,不知听懂还是没听懂。
“但无论如何,那小姑娘到底是因你而神识受伤,我陪你在此处跪到她清醒过来,再给她当面赔罪。”
秦不眠叹气,心下清楚芷音最疼爱她这个女儿,如今弄出这样的事,远不是道歉赔罪便能轻易解决的。
“……是,师父。”
茫茫的飞雪里,年幼的身影岿然不动地长跪殿前。
他跪了三天三夜,那场雪也不间断地下了整整三日。
积雪快要将他幼瘦的身形淹没,谢无恙的面颊已经被冻得没了一丝血色,睫羽上也沾满了碎雪,几乎把他冻成了雪人,秦不眠陪在他身边,身上的道服亦是落满了一层薄雪。
在他意志昏沉,神思恍惚之际。
忽然听到殿里传来女孩微弱的哭声,哭着喊疼,要娘亲抱,伴随着女子心疼的轻哄声,哭声渐轻。
跪立雪中的身形长松了一口气,继而像是失去了支撑,面朝雪地,似要直直地栽倒过去,被身侧的秦不眠一把扶住了肩膀。
与此同时,殿门从内打开,谢无恙勉力地抬起落满碎雪的睫羽,看到一截女子的裙摆从殿内走出,下了台阶,走到在他面前停下。
“你就是伤我女儿之人?”嗓音居高临下,带着明显的怒火和冷意。
尚不等他回应,强盛的灵力包裹女子五指,伸手便要朝着他的后脑袭去。
秦不眠挡在他面前,拦下了那一掌。
“芷音,你要做什么?”
“我女儿的烬花花瓣被他的神相吞了,我自要刨开他的灵府,取回花瓣!”
秦不眠垂眼看着匍匐在雪地中的孩子,嗓音艰涩:“芷音……他刚凝出神相识海,灵府还未形成,若是强行打开他的灵府,他会神识崩溃,变成痴傻不说,连命都未必能保住……”
糜芷音红着眼睛道:“那又如何?难道我女儿就该遭此劫难?少了一片烬花花瓣,她以后修炼之路要难行数倍!”
“……芷音,我是他师父,出了此事,我难辞其咎,月月她眼下温养神识需要什么灵丹药材,无论花多少灵石,无论有多难寻,我会极尽全力寻来,”
看着她失神心痛的样子,秦不眠亦是心如刀绞,“还有那片花瓣……我答应你,等无恙长大一些,灵府稳固时,我会入他的灵府取回花瓣,还给月月。”
糜芷音愤怒:“谁稀罕你那些灵丹灵石,我只要我女儿神识无缺!你给我让开!”
俩人彼此僵持着,秦不眠始终挡在谢无恙的身前,不肯退让。
“我徒儿并非有意为之,不至取他性命……”
“若我一定要取呢?你护得了你徒儿一时,还能护得了你徒儿一世?”糜芷音咬牙一字一句,掷地有声,“秦不眠,你胆敢再拦我,我连你一起杀!”
正在争执的二人都没发现,快被淹没在雪地里的幼瘦身影动了动,低垂着头,双手覆上自己的额头。神识的剧痛让他已经被冻到发白的脸,一时青白交加,唇瓣被咬出了血,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滴淌下来。
一段神识被他用手被硬生生地从灵府里撕扯了出来,白蛇的眼里满是惊恐,蛇身被扯得扭曲变形,但蛇嘴仍紧紧地叼着那片烬花花瓣,一副宁死也不肯松口的模样。
“啊!”
白蛇被他撕扯到濒临蛇首分家,幼小的身躯疼得浑身抽搐,似是到了能忍受的极限,低吼痛吟了一声,双手垂落,彻底昏死栽倒在雪地之中,白蛇虚影随之溃散。
“……”
糜芷音和秦不眠见状一时沉默。
从灵府中强行撕扯出自己的神识,这痛楚堪比从体内取骨,糜芷音有些讶异这孩子能做到这地步。
方才秦不眠说他是无意为之,她只当是推诿之词,没想到他的神相当真是不听他使唤,哪怕自己快被撕扯至溃散,也不肯吐还出那片花瓣。
这般强行取出,不仅他会灵府受创,性命难保,还有极有可能使那白蛇玉石俱焚,发疯咬伤花瓣,致使月月的花瓣受损,再不能重补。
或许唯有待他灵府稳固,以神识探入,才能将花瓣完好无损地取出来……
糜芷音冷静下来,思忖半晌,抬头问:“秦不眠,你说的话当真作数?”
“当真,若我食言,你尽可自己动手,我的灵府也随你取刨。”
女子终于松了口,冷冷道:“好,秦不眠,算我过去欠你的,今日饶了他。待日后你徒儿长大成人,你若食言不还花瓣,我照样会杀了他,取回本来属于月月的东西!”
“另外,我的女儿不可能再和此人同窗共学,让他滚出无涯学宫!”
……
第46章 柔软的双唇贴着他的掌心……
谢无恙在无涯学宫只待了一年。
整整一年的记忆汇集于记忆花瓣,消融于糜月的指尖,不过是刹那而已。
糜月立于桃花雨中,消化着这些属于谢无恙的记忆,脸上流露出一丝迷茫之色。
她自神识受伤醒来之后,便再也未见过谢无恙。
她只知他因受罚在雪地里跪了三日,却不知他在殿外哭成那样,甚至自己动手将神相撕扯了出来。
所以……
那时的谢无恙,并非故意纵使神相咬了她的花瓣,而是因为初次凝结神相,无法掌控力量?
糜月轻咬手指,努力回忆。
她在花瓣被啃晕过去之前,看到旁边谢无恙紧闭双眼,满头是汗,他反常的模样令她印象深刻。
她以为当时他是在努力维持神相,结果竟然是和他的神相在抗衡?
……她倒是从未有过这种体会。
不知道是不是烬虚诀心法特殊的缘故,她的烬花完全没有自我的意识,就像一团听话的火球,随她取用。
而谢无恙的那只神相……
糜月抬眸看着懒懒地盘桓在桃花树下,睡得正香的白蟒。
它似乎有自己的意识和喜恶,仿佛一条活生生存在的蟒蛇。
她继而又想起一些被她忽略的细节。
把谢无恙视作仇敌的这些年,无论她如何逼着他交手过招时,他似乎从未动用过他的白蛇神相。
自无涯学宫之后,她只见过两次他召唤神相。
一次是在桐花秘境时,他唤出了白蟒,和她一起斩杀了那头看守定元珠的守境大妖。
第二次是去隐剑宗山下赈灾时,他动用白蟒神相,咬死了那头突然跃出海面袭击她的鱼怪。
他果真如同秦不眠所说,把神相用作保护的武器,而非伤人么……
糜月感觉心脏好似被什么东西轻轻戳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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