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阮玉阙身边待了这一天,有什么发现吗?”崔莹又问。
“阮玉阙因为腿脚不便,待在屋中鲜少外出,凡事都由身边侍女传话,我们轻易见不到他,因此暂无发现。”单丹规矩地答道。
崔莹点了点头。
“单丹。”
他忽然听见崔莹唤他,再次回神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竟置身在永夜之地。
“看我。”
崔莹走至他身前,目光中燃起悠悠重火……
一阵青莲的柔波从崔莹发梢上荡开。
在火光的照映之中,崔莹通过他的眼睛,看到了分别以来他所有的回忆。
单丹是筑基上层的人,单靠重火她没法搜他的魂,因此他根本没有防备,被她同时使用七品青莲和重火,一次得手。
……
幻境结束后,他的目光失神,这段记忆已然被抽离。
崔莹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唇角冷冷地勾起。
留在鬼婴身上的印痕出现在了阮玉阙身边的侍女,阿苑身上。
她想起了第一次搜她魂时瞧见的那个清贫男人,这个阿苑看上去也有些不同寻常……
崔莹目送单丹走后,这才拨通了传音石。“你那边看天象如何?”
本应该躺在床上虚弱昏迷的卫昊毕恭毕敬地道:“拜见大人,一切都在按照大人的安排顺利进行。只是大人也要保重身体,您所施的夜云……”
“我心中有数,不必多言。”
另一边。
“麒麟神君怎么在吹笛?”白袍老者缓步走来,“引风瑶笛这样的神器吹奏起来极耗灵力,明日大战在即,何必如此浪费。”
“国师来此一趟,有什么事吗?”连淮收起了笛子说道。
白衣老者定定地看了他许久,长叹了一口气。
“神君还是执迷不悟吗?”
“理所应当的事,谈何执迷不悟?”连淮道。
“可你非要保她,死的就是你。从今天的星象来看,明日午时,就是你的亡时。”白袍老者目光深沉地看着他,“从前,我告诉东宫帝星转移,要刺杀崔莹的事,不是为了稳住他的太子之位,而是为了你。”
“为了你的命格不受紫金阁天女的影响,不至于就此陨命。”
连淮默然,半晌叹了一口气道:“国师不当如此,她没有做错任何事,不能只因为她命格带来的影响就这样伤害她。”
“好。”白袍老者用苍老而悲哀的声音说道,却在不住的摇头,“我早该料到的,如果不这么想,也就不是神君了。”
“可你也该为天下人想一想,东宫肆虐无道,没有你之后,天下百姓该怎么办?”
“还有国师您。”连淮轻叹道。
“看破天机这种事折寿命,我老了,活不了多久。”白袍老者摇了摇头,声音低沉下来。
连淮没有说话。
这些问题他不是没想过。他为了很多人而活,所以不能轻易死去。
白袍老者接着说道:“如果你不在了,阮家也势必不会安于现状,届时挑动战争致使九州四分五裂,各自为战,从内部厮杀开来,又有多少煎熬和灾难啊。”
“你再想想你的妹妹,如此年轻不经事,怎么离得开你?她天真烂漫,失去庇护之后,怎么能在乱世中活得下去呢?”
“还请神君以天下人为重,以神君所爱之人为重。”
白袍老者见连淮没有说话,从怀中拿出一枚圆珠:“我知道神君狠心不下,今晚我会一直守在你们身边。只要你捏碎这颗珠子,我就立刻出现,杀了她。”
“重火虽然厉害,但我们都已结丹,悄无声息杀她应当不在话下。”
连淮在他的注视下,缓缓伸手将珠子接了过来,没有任何神色波动。
“失小义得大义,九州百姓不能没有神君。还请神君三思啊。”
连淮其实比谁都明白这个道理,从修炼无情道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自己的命运该是什么样子。
所谓无情道,便是大爱无情,断绝私情小义,置身天地法则,为众生谋利,为天地谋安。
“我就在外面静候神君消息。”白袍老者说着走开几步,消失在了夜色里。
连淮感受着掌心珠子的圆润和冰凉,望着这萧索的冬夜。
他确实有放不下的事。
他的目光放得悠远,却无比沉重。
倘若他死之后,那件事真的失控,到时候也许不仅仅是战火四起,生灵涂炭了。
——九州就有可能就此覆灭,连一个生灵也无法安然存活。
该侧的河流,枯竭的矿脉,百姓困苦的哀嚎……这一幕幕似乎都展现在了他的脑海中。
他必须杀了崔莹。至少现在,他不能死。
他知道应该这样做,可是内心却升起从未有过的彷徨和哀伤。他明白自己真心不想伤害她。
可是大义无情便是如此。天地间的每一事都会使一部分人受益,又同时会使一部分人受损。
连淮觉得也不错。这世上总有人要做出这样绝望的抉择,他把做抉择的痛苦承担了,也许世间就会另有一个人躲开了这样的痛苦。
月光之下,连淮站起身,将珠子妥善地放好。
他是不会把珠子捏碎的。
他既然已经决定要杀死崔莹,就会亲自动手。他不能让别人替他行不义之事,背负这个因果。
只是,在动手之前,连淮想吹完这最后一曲笛子。
她的记忆被清除,不记得他的承诺了。
可是他还记得。
这一曲过后,生死相见。
——
安静的夜里,笛声再度响起。
婉转的笛声渺茫传来,恬静而温暖,令人心安。
崔莹刚回来没多久,就又听到了笛声,心中没由来的想起了自己在幻境里问那面目模糊的夫君能不能每天晚上给她吹笛。
难道连淮也能看见她的幻境不成?不然,他怎会恰好在她需要的时候夜半吹笛子呢。
平心而论,这婉转的曲声清新安眠,悦耳异常,简直是只得天上有,人间几回闻,她是极喜欢的。
可现在,当她想起吹笛的人是连淮,而他不久之后就要陨落时,心中就异常烦闷,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这曲子的声音更像是在时刻提醒,她以后再也听不见他吹笛了。
他前几天晚上也不吹笛,怎么今天却偏偏要吹呢?
过了片刻,崔莹实在忍不住,穿上外衣绕过大石。
笛声渐近,听着似乎接近尾声,她走向连淮的帐篷,衣裙在夜风中微微飘荡。
“连淮。”
她唤了他一声,伸手去挑他帐篷的帘子——
第23章
走进帐篷的那一刹,崔莹忽然感到胸口一窒,前所未有的凌厉杀意扑面而来。
崔莹掌心下意识地燃起了重火,却感到那抹危机骤然消失——重火处在柔和的空气中,空荡荡的,没有着落。
也许,刚才是她半夜进来,才让连淮产生了防御。
崔莹于是将火收起,抬眸去看帐中那人。
笛声骤停。
“崔姑娘。”
连淮睁开眼睛,定定地看着她。昏黑的夜晚,夜明珠泛出朦胧的光芒,照进他清冷澄澈的眼眸中。
崔莹觉得他此刻和往日相比不太一样,但具体如何,却又说不上来。也许是夜晚本就会让人变化,那种寂静和寒凉,能映射出一个人平日里看不到的一面。
“这么晚了,姑娘过来做什么?”他的声音依旧温雅礼貌,令人心安。
“我倒想问,这么晚了,怎么你还在吹笛?”崔莹已有些困倦了,加上心中烦闷,说话的语气就不自觉地带了几分嗔怪,“你分明知道,以我的修为是没法设结界隔绝引风瑶笛的声音的。”
连淮没有立刻说话。他的目光在夜色中显得更加幽深,让她片刻之间竟有些看不懂。
“姑娘深夜来找我,就是为了这一件事吗?”
崔莹总觉得他此刻对她的态度有点微妙。连淮向来是云淡风轻的,很少有如此情绪外显的时刻,目光中的情绪复杂浓郁得让她几乎移不开视线,她像是要被他的眼眸吸进去一样……而这些情绪都是为她而生,为她而来的吗?
“你该不会以为……”崔莹眼见到他对自己如此反应,又联想到江湖上的种种传言,脑海中荒唐的念头让她又惊又怒,“我是来自荐枕席的吧?”
她气的一串火烧了过去。
连淮闻言一怔,手中的玉笛一时间没拿稳,竟滑落下来。
他眼见着重火烧近,没有反击,更没有防护,在危急关头的反应,也许是他无法控制的——他散开了在掌心聚起的灵力,只是伸手一挡。
重火烧破了他的衣袖,在他手臂上留下了一道伤痕。
“你干什么?”崔莹收了火,有些错愕地望着他。无论如何,她也没有想到连淮竟躲不开。
“有点心事,没反应过来。”连淮道,“姑娘误会了,我绝没有那样想。”
“什么心事这么严重?”崔莹走到他身边,半弯下腰,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对视一瞬后,随即去拾掉落在地上的玉笛——
然而拿到一半,玉笛却悬空停住了。
连淮握住了玉笛的另一端。
“做什么?”他凝视着她,目光温雅清朗却带着说不出的凌厉。
他分明也没说什么,但她已然习惯了他平时的温柔宠爱,眼下这话听在她耳中便显得有些凶,不由地气恼又有点委屈。
“你扰人清梦,我没收罪魁祸首还不行吗?”
夜明珠朦胧的光芒抚过她的脸庞,映着她迷离又清澈的睡眼,显出几分赌气的水泽。
连淮凝视着她,眼眸中倒映出她的身影。
她拢着白日里那件红色外衣,将领口松散地竖起,藏住了半张脸,在夜幕中更显得朦胧、慵懒而娇美。她睡眼惺忪,似乎很无害,就像一个被扰了清梦的十七岁少女那样,天真又怒气冲冲地来指责他。
这是她极为少见的,展露出寻常人家少女般鲜活神态的时刻。
他想,他该多么残忍才会对崔莹动手。
她分明是这个世界上最不被命运公正对待的人……而他分明连爱护她都来不及。
“你这不是欺负人吗?”崔莹瞪他一眼,那由于夜半的情绪浮动而与白日不同的自然娇态显得更加动情勾人,却又天真不自知。
连淮的睫毛轻轻颤抖了一下,心跳没由来得加快,不再敢看她。
他想他此刻应该动手了,可是……
二人就这样共执玉笛,静静听着夜晚的风声,就像在雪地里被发带将手腕缠在一处时那样。
——可是他却再没有办法顾及那些,哪怕明白所有的道理。
因为在他面前的不是一颗扰动天下的辰星,不是一颗用来安定天下的棋子,不是后世史书上记载的为解救苍生而被处死的一个简单名字。
她是一个鲜活的生命,原本可以活得如春花般灿烂的少女,在秋日漫步叶落的湖畔,在夏日的阵雨中感到生命的多变与欢欣。
在这相持短短的瞬间,连淮脑海中闪过很多的片段。以往那些在他看来最重要的事情变成回忆时忽然闪现得如此短暂,让他都诧异原来它们竟也可以在某个时刻变得没那么重要。
九州,苍生,皇室,家族,妹妹……每一样都是如此重要的庞然大物,然而在他的一生已然划定尽头的时候,却戛然而止,变成了有限回忆中的一个部分,哪一样都不会陪伴着他走完生命的最后一程。
回忆中可以分辨的碎片是冬日落雪时屋里响起的壁炉声,是儿时在古书上见到,却没有机会一探究竟的灵蛇岛,是他与她鸳鸯楼上下棋时那种纯粹的沉浸。
这一生属于他的时间很少,他注定只有在临终的时候才有机会想起那些,但这一切都是他自己的选择,他清楚地知道,哪怕再来一次,也会走上同样的结局。
无怨无悔。
只是这一刻,此生中仅有的一次……
连淮修长的手指松开了玉笛,任由她抽走,心中也像被抽空了,只留下空无一物的干净。
那一曲笛子是再也没有机会吹尽了。
既然吹不尽,之后的事情,也就冰散瓦消。
无形的命运就此定格,同时留给他沉重和轻松。
也许在他看到她挑帘进来时就已注定。他劝服自己需要苦苦半天,可这一切的崩塌,只在见到她的这一眼,就足够了。
他现在已分不清楚,他放弃杀她,是终究认为因大义而伤害无辜个体有违原则,还是仅仅因为那个人是崔莹。
崔莹成功抽走了笛子,心中没由来得有些欢喜,随即又千年难见地生了一分怅然。
连淮不在了,这世上就少了一个兼爱天下,顺带也兼爱了她的傻子。
“你有什么心事呢?”于是,她千载难逢地好脾气了一次,重新问道。
今晚是他最后一次有机会说出来了,她就比平时稍宽容些。
“很多。”连淮淡然地笑着,他站起身从旁边拿过来了一个小炉,把炉温调高了些,推到崔莹边上。
崔莹于是蹭近炉温,顺势在他身旁坐了下来。
“但我怕你不爱听。”他声音温柔。
“那还是别说了。”崔莹道。她一点也不想知道连淮是怎么关怀他妹妹的,这会让她气得想杀人。
“你呢?”连淮闻言淡淡一笑,在炉火暖光的照映下,侧过脸看向她,“我吹得是安眠曲,姑娘怎么会反而睡不着?”
“你管我,难道就许你有心事,不许我有心事吗?”
“你有什么心事?”
“我的心上人被你妹妹抢走了,这还不够吗?”崔莹随便找了个借口搪塞,总之她是不可能让他知道自己在想他的。
虽然想的也是到哪里给他造坟。
连淮垂眸,片刻后才道,声音轻了几分,有些低哑:“姑娘还想和他在一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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