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崖上某处暗台。
华贵的马车车帘重重垂着,停在此处一动不动,像是空无一人。
然而这马车的周围,却毕恭毕敬地站了十几个距离结丹只有一步之遥的绝世高手。
“神君的麒麟符还是没有用,这该怎么办?”
杀死连淮之所以难如上青天,其中重要的原因就是他手中的麒麟符。麒麟符带着金麒麟赋予的神力,其强悍让人连仅仅在脑中想起都觉得敬畏。若非如此,只要两个结丹期联手,杀他一个结丹期还不容?
“他不会用了。”马车里响起男人阴沉的声音,“他在最好的使用时机都没有下手,说明他不打算用了。”
不打算用?那不是等死吗?众人不由得愕然。
马车里,瘦削的手指轻轻地叩击着车壁,一下又一下。
……
太阳距离最高点越来越近,汐日谷正中,连阮二人原本僵持不下,可这不知为何忽然多出来的一道身影,让本来相持的局面瞬间倾覆。三人的身影交错在跌宕的灵流中,每招每式都能引起地动山摇。
“是昆仑掌门人!”有人认出了那身着道袍道冠的长者。山谷底下顿时一片哗然。
“少爷好生厉害,竟然真的将昆仑掌门人也请了过来。”阮玉阙面色不变地点了点头,仿佛对别人的奉承很受用,心中却存几分疑惑:他原本对此不抱希望的,可是他竟然来了。昆仑派掌门人当真如此好讲话吗?可他已将一切安排妥当,又能有什么变故呢?他随即安慰自己,昆仑掌门能来是好事,在两个结丹期夹击下,连淮必死无疑。
半空之中,温润的月白色光华越来越稀薄,已然快被打散。
连淮忽然足尖轻点,伸手一握,在他身前最后的光华也散去了,而逐客剑竟被他握在了手里。
山谷里外,所有观战者的目光都在此刻停住,他们知道,最后的时刻到来了。
出道以来,麒麟神君战时从不握剑,而现在——他握剑了。
风暴中心,面前的黑刀破空而来,宛如遮天蔽日的乌云,犹如吞噬万物的旋风,而身后的气波像无边的汪洋,遮住了所有的退路。
连淮已没有任何结界护体,只是淡然一笑,挥剑横扫——
清润的光华闪在剑上,宛如浮冰上的流光,在这生死的绝望之际,他竟持剑轻轻巧巧地从磅礴攻势中劈出了一线。
那是道极细微的银光,在滔天的攻击中微小得不足一提。
然而,风波静止,万籁无声,就连快到极致的黑刀攻击仿佛也停了一拍。
此时此刻,天地间仿佛只闪过了这一线,其余世间万物都为此停留,为此瞩目。
下一瞬,一道巨大的灵波乍起,从剑走过的裂痕中,将那些攻击全部撬开,轰然炸裂。
那圈灵波分明轻薄如蝉翼,却像由这世间最坚固的金刚石所铸,所到之处万物迎刃而散,噼里啪啦的跌落,像天上易碎的彩云。前后的攻击被强硬的劈开,从内部爆炸,向二人反弹过去,势如惊涛骇浪,如泰山倾覆。
阮遵严二人各自抵挡不住,瞬息就被外推了几十丈,衣袍被风吹向相反的方向,竟然显得有些狼狈。
在众人骇得说不出话的呆呆仰望中,连淮在光华中心持剑而立,衣袍迎风微微飘荡。
连淮苍白的脸庞依旧显得云淡风轻,目光也依旧温雅平和,只是一丝血痕从他泛白的唇角沁开,宛如落雪红梅。
他的灵力已然耗到了尽头。
正午的阳光照在他的脸上,温柔又残忍。
正在这众人叹息,万物侧目的一刹,炙热的火焰忽然烧起,铺天盖地,让天空都为之暗沉了许多。
火焰铺撒开一片暗红之海,隔绝了阮遵严和昆仑派掌门,伴随而来的是一道宛如神灵天降的女声。
“我说了,要把他留给我。”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让所有人都怔住,忍不住凝视着火光中的少女。
连淮在见到那妖冶红焰中的身影时,不由得失神,甚至在那个瞬间短暂地感知不到身上伤口的疼痛。
他随即释然一笑,长剑递出,便是连家剑法中开门见山的第一式,“请姑娘赐教。”
他剑上已没有丝毫灵力,只有剑意。
崔莹侧身微闪,倏忽之间已然近了他的身,幽暗的火焰向他的剑柄烧去。她竟空有一身灵力而不用地与他交战。
在千百修士的瞩目之下,云端中的二人已交手数个来回,招式或如霹雳,如卷浪,如春柳抽芽,如雁过江心,于山崖之巅瞰海浪拍岸,于流水之上见落英缤纷。每一来一往都惊心动魄,精妙绝伦,看得人屏息凝神,脑海中的弦紧绷到几乎要拉断。
直到这返璞归真的交锋,山谷中数以百计的修士才真正有机会看清楚他们的出招。连淮出剑干净却隐藏着百转千变的后招,剑意平稳却封死了对方所有的退路,正是剑道魁首对连家剑法最好的诠释,而崔莹的重火诡异得让人不可置信,进退无常,刁钻至极,火光分明怨愤阴毒却又妖冶魅惑,蛊惑人心。
幽暗的火光与剑相互穿插。倘若不是亲眼所见,没人能想到,这电光火石的一瞬间竟能如同千万载的史诗一般,丰富,宏远而精彩。
观战的剑修弟子之中,已有人目露沉思,悟性稍高的,竟隐隐有突破之兆。
而此刻,阮遵严和昆仑派掌门也已站稳脚步,一齐往战火中心飞身而去。
第十二式。
这是连家剑法中的最后一招,连淮侧身而过,剑穿过火焰刺向崔莹,在这倏然拉近的空隙,他再次与她目光相接,在她的眼眸中看见了他的身影,和身后的一片火海,明明灭灭,像成千上万闪着荧光的蝶翼,带着剧烈的痛苦包裹着他们。
这一幕,何其相似。
只是初见时,是他在大火肆虐的礼堂中牵着她的手,而如今,是她在火海中取他的性命。
连淮剑尖回转,身形幻变,擦肩而过时,他感到她的青丝在风中微微飘扬,无意间几缕划过他肩头。
抬眸的刹那,崔莹已飘然踏足在他的剑刃之上,轻盈地沿着剑锋向他走来,居高临下地凝视着他——
与此同时,阮遵严自下而上冲开火雾,黑刀承载着磅礴的灵气向连淮后背劈去,眼看就要砍到他身上,而昆仑气波距离他也仅有一步之遥,波风已然震散了他的发冠,让他的青丝如瀑般泻在身后,又被灵波吹起。
正面,背后,侧方,三个不容置喙的杀招同时袭来,每一个都能将人粉身碎骨,何况三者齐至。
就在此时,青莲的光华荡漾开来,外界时空静止,为他生命的最后拖延出了额外的一瞬。
在幻境的空无中,周遭一切淡化,只剩下连淮依旧持剑,而崔莹踏在他的剑上。
“我自记恨你时,便想到终有一日,要让你在我面前使尽你毕生所有最厉害的招式,却只能徒劳绝望。”
她向他一笑,目光明亮,神色间的傲然显得如此耀目而动人。
“便是此刻。”
——幻境消散。火焰的热浪一下子腾开,焰过处像是阎王伸向人间的手,重火的浓度瞬间增加了百倍,红到发紫,紫到发黑,黑到近乎吸取一切,风、云、电,爱、恨、悲,什么都无法经过,只留下一片焦黑得没有任何反转余地的死气。
遮天蔽日,吞星捣月,天地无光。
在如此碾压一切的重火之中,就连阮遵严与昆仑掌门二人都不得不主动退开,避其锋芒,只留下攻击的余波向前。
连淮的长剑回转,最后一式剑招也已施展完毕。
下一瞬,三种攻击从同时落在了连淮身上,刹那间迸发出了昏天暗地的能量。
随之而来的,是吞噬一切的余火。
……
温润的华光消散。
只此一刻,天地灰垂,万物悲鸣。
随着日近正午,越来越多的门派陆续到达汐日谷,此刻也和战场中的修士们一起,数以千计的,呆呆仰望着这一幕。
倘若史书有记载,这一战定是神话。
连载仪老泪纵横,忍不住悲嚎了一声,头脑眩晕。
他勉强支撑着,哆嗦的手摸向怀中连淮的灵灯,拿出来时却见那灵灯越来越暗,慢慢地熄灭了。
他不死心地凑近了反复去看,也见不到分毫亮光。
二十一年来,这一直亮在他心里,亮在连家昏暗前路上的灯,就此灭了。
“麒麟神君殁了!”
人群中忽然爆发出一阵骚动,阮家修士们在心惊胆颤之余,狂喜不禁,纷纷口称家主万岁。而大部分人则都是茫然不知所从。
太平了数年的天下九州,要彻底变天了。
半空之中,残存的灵波退去,露出一片狼藉。
崔莹收回重火,落到地面,望向茫茫然然一片山谷,和身旁岿然伫立,仰头看不到尽头的无字峰。
她想,收网的时刻到了。
第24章
山谷之中,欢呼声里夹杂着隐隐的哭泣。
崔莹将那些听在耳中,下意识想到,连家人悲伤得未免有些早了,一个时辰之后再哭不迟。
而阮家嘛,若是一个时辰后还笑得出来,那就是她和连淮太没有默契了。
阮遵严听到自家修士口称家主万岁,眼眸中闪过一瞬稍纵即逝的烦躁和警惕,随即摆手说道:“都给我安静。”
这声音用灵波送出去千里,山谷里顿时安静下来。
崔莹心中微动,面上却仿若未觉,只抬眸看向他道:“阮家主,我帮了你们这么大的忙,承诺我的事可一定要做到。”
阮遵严却微微颔首,声音依旧传开百里道:“说帮我们的忙确实不敢受,天女足智多谋,借阮家之手铲除仇敌,恭喜恭喜啊。”
只这一句,他便将这大部分的责任推脱到了崔莹身上。
连家众人原本沉浸在悲伤和打击之中无法自拔,听到阮遵严这一番故意用灵力传递,清晰入耳的话,顿时恨得咬牙切齿。当场就有人冲上来,要和崔莹拼命,却被她的重火挡住。
“阮家主此话何意?”面对阮家态度突如其来的转变,崔莹也不急怒,而是似笑非笑地凝视着他,“莫非是老糊涂了,将之前的谋划忘得一干二净,要重火帮你敲敲脑壳,提个醒。”
她此话一出,全场顿时一片抽气声。
那老者可是阮遵严,麒麟神君一死,他便是天下第一人。这紫金阁天女何等狂妄,才敢在他面前如此说话?看她虽然厉害,修为却还没有突破结丹,紫金阁的声势也远不如阮家,要是阮家真的发难,她连半点胜算都没有。
谁料阮遵严听了这话竟不生气,反而哈哈一笑道:“到底还是年轻。不过说来也是,若非如此,你也就不会火烧连家婚礼,又一路谋划至此,亲手报连家的仇怨,竟连半分后果也不计。”
他不愧是年逾七旬的老狐狸,只这么简简单单几句话,顿时便勾起了连家人心中的愤怒。新仇旧恨交织,他们再也按捺不住,连家队伍顿时失控,越来越多的人齐齐涌过来,向崔莹和紫金阁动手。
然而紫金阁众人却一退再退,有些则在旁垂手不言,仿佛置身事外,竟没有一人主动前来保护崔莹,连一旁围观的阮家弟子看着都觉得愣神。
连家的攻势实在凌厉,紫金阁顷刻之间就退无可退,单丹上前一步,朗声说道:“各位明鉴,紫金阁对天女积恨已久,我们恨不得除之而后快,怎么可能帮她伤害连家。”
此话一出,所有人皆瞪大了眼睛,就连连家弟子手中的攻击也缓了半拍,不知从何落下。
趁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单丹面色严肃,郑重其事地道:“天女阴晴不定,冷酷无情,我们阁中弟子早已受够了苦,从不与她一条心。”
“当日火烧连家,只有天女一人,与我们无关。而今日此行也是被逼无奈,天女的重火实在厉害,我们不得不从,还请连家宽恕。”
紫金阁竟然临阵反叛。这样的意外,让众人一时之间都陷入了沉默。
阮遵严看向崔莹的目光依旧含笑,只是这笑中有什么滋味,却叫人寻味了。
单丹继续道:“正如阮家主刚才所讲,倘若天女心中当真有紫金阁,就不该得罪连家,搭上阁中众人共赴沉沦。天女如今既然一手谋划,最终害死麒麟神君,我们愿与连家同战线,共报此仇,杀了天女。”
这番话讲完,众人表情各自不一,紫金阁弟子沉默默认,却大多都不敢抬头,生怕被崔莹看见,当场就送了命。
阮遵严盯着崔莹,慢条斯理地说道:“你已经孤立无援了,连家和紫金阁都恨你,剩下的只有我阮家的人。现在跪下来求我帮你,说不定还有条活路。”
崔莹却笑道:“我瞧你腿脚很不灵便,是不是早年跪得太多了,等到半截身子入土的年纪,膝盖就不好了?”
“还在嘴硬!”已经几十年没有人敢这样和阮遵严说话了,他气得心中发颤,当即挥手,阮家弟子顿时拥上,和紫金阁弟子一起把她包围在中间,一触即发。
“阮家主,”单丹上前一步说道,“我想最后亲手杀了天女,为紫金阁的弟子报仇。”
崔莹环视一周,见周围已然被练气期以上的高手围得水泄不通,而后面又不知道还有多少咒术和阵法在等着她。而阮遵严是结丹期高手,一人便足以与她对峙。
连淮都走不出这里,何况是她。
在这沉默的片刻里,众人见到她的神色渐渐带上几分凄决,娇美无害的面容却带着本不该有的冷峻。她转过眼眸淡淡道:“阮家过河拆桥,勾结紫金阁反叛,也就是个上不得台面的跳梁小丑,我就算死也不想死在这种癞蛤蟆手上,嫌脏了我的黄泉路。”
她不管阮家那边脸色有多么阴沉难看,转而对单丹说道:“念在紫金阁的情分上,不如这样,倘若你能用剑刺伤我分毫,不用再战,我当场自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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