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崔莹一怔。她对自己找的借口不上心,甚至一下子没意识到他说的是谁。
“云少川此人本心不坏,只是称意时,傲世天下,偏爱别人的迎合和依附,落魄时,软弱偏执,需要有人为他撑起前路。且他重自尊,不可强取。所以……”
崔莹听到这段精彩绝伦的点评,简直拍手称快。不知是哪里来的孽缘,她和连淮虽然敌对,却总能聊到一起。
“所以,姑娘若想与他重续前缘,或许可以改变一下对待他的方式……”
崔莹看着连淮,脑海中顿时有些空白。
他是在教她如何与云少川在一起?只因他信了那句借口,想帮她与她所爱的人在一起?
“那你妹妹呢?”
“若有人管束云公子,他未尝不会是个好夫君,只是芊芊驾驭不住这样的人。”
“何止驾驭不住。”崔莹转过视线,忍不住道。她现在越发怀疑连芊芊的眼睛有问题。
要是她从小有连淮做哥哥,别说是云少川了,天底下几乎没有几个男人能入得了她的眼。
连淮听到她如此带情绪的一句话,以为她为云少川吃醋,心中竟有种莫名的滋味,但随即被压了下去。
“你的心事中,就没有我能听的吗?”崔莹随即问道,她并不是很想在与他最后的时刻说起云少川。
“这我也说不准。”连淮笑道。
“那就说你最大的心事。”
“九州平安,人们饭可饱腹,衣可避寒,病者得医,冤屈得诉,困苦得依,异者不受排挤,善者善有好报,有志者事竟成。”
“真是无聊。”崔莹评价道,“那你此生不会快乐了。仅仅是一句有志者事竟成,就难如上青天。”
虽说修者以强为尊,社会风气已然比远古时期没有武力说话时好了不少,但这世道的黑暗依旧有目共睹。
“所以连家资助了鹿苑书院重建。”连淮道,与她说话时心中竟莫名感到从所未有的轻松,仿佛知道她能理解。
“我听说过。”鹿苑书院是九州最公平的地方。崔莹想起在儿时她曾以进入鹿苑书院为目标,只是后来紫金阁的袭击让一切都翻天覆地了。
“这书院里有教人下棋的吗?”她忽然想起问道。
连淮微微一怔。
“没有专门的课教这个。”他见到她显得有些失望,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姑娘若想下棋,我倒可以陪你。”
“那就下之前没下完的那盘吧。”崔莹一拂衣袖,在地上烫出棋盘格的痕迹,同时将之前已走的棋子也顺带画了上去。
“我走这里。”她想也不想的就又在棋盘上落下一子。
连淮一看便知,她早就深思熟虑想好了这步棋,否则做不到如此精妙,让人拍案叫绝。看来收到信之后,她不是不加理会,而是一直在想下一步。
崔莹见他眼眸中含笑,在炉火温暖的映照下更显得璀璨动人,脸上莫名有些热。
“怎么不看棋盘?”
连淮顺从地垂眸看向棋盘,却道:“棋盘已在我心里了。”
昏黄的暖光之下,两人相对无言,就这样下起了棋。
此局已然走到了白刃相接的后半场,每走一步都需思虑半天,少则一漏沙的功夫,多则一两个时辰。
因此,这一下就从二更到三更,三更到五更,从最深暗最寒寂的夜到天泛青白,到东方既亮,到满目朝霞。
太阳在山崖外逐渐露出身形,帐内的空气变得越发温暖。
连淮腰间的传音石亮了起来,他索性也不遮掩,当着崔莹的面将那传音石拿起放到一旁。
不过一会儿,崔莹身上的传音石也亮起,她索性将之也扔到了旁边,与连淮传音石并排搁置在一起。
二人继续相对下棋,任由那些传音石在旁边闪烁不停,亮个没完,却全然不做理会。
他们都是极聪明的人,从前本就多少明白,现在心里则越发敞亮,那传音石里的谋划直至此刻已彻底成为了他们之间公开的秘密。
日头渐高,朔风刮起。
这风忽然以膨胀般的速度变得狂暴,将树叶吹得呜呼哀嚎,三人合抱的粗大的树干竟当空折断。仅是片刻之间,山谷里回荡的风声就疯狂恐怖到让人几乎听不见别的声音。
帐篷在狂风中摇摇欲坠,终于支撑不住被掀翻,眨眼之间就在洪流般的风浪中升至半空,成为远处缩小不见的黑点。
风像刀子一样刮在崔莹与连淮脸上,吹动起他们的乌发。汹涌的旋风顷刻间将账中的一切都扫荡干净,暖炉,草席,夜明珠瞬息间就都不知道被卷到哪里去了。
二人的视野变得开阔而清净,什么都被风吹走了,只剩下对方的身影,和地上火烙的棋盘。
还剩最后几步。
太阳在山崖上越升越高,远处的响动声也越发明显,时间在他们之间静止,却在外界紧锣密鼓地流逝。
……
被风吹走的传音石在山坡的角落里亮得滚烫。
汐日谷的方向出现了一群黑影,慢慢接近,显出人形,甚至面容。
无字峰后的云端也忽有一群修士御剑而来,踏破风浪,在他们身后落下,形成守阵。
然而崔莹与连淮二人依旧端坐在那处大崖石旁,对此恍若未觉。
最后一子落下。
二人不约而同地相对站了起来,衣袍瞬间在狂风中猎猎鼓动,灵逸飘荡,像迎着朝阳而生的流云。
没了他们的灵气守护,地上的棋盘眨眼之间就被风沙淹没,吹平,干净得连一丝痕迹都没有剩下。
在大风之中,他们相视而立,从彼此的目光中看见自己的倒影,恍然间有一瞬的安宁。
但随之而来的则是属于修仙者的凌厉战意。
“连家主。”崔莹笑道,“请吧。”
一道声音隔着很远响起却中气十足,字字清晰,半点也没有受到狂风影响。
“麒麟神君别来无恙,老夫在这里等你多时了。”
连淮抬目望去见到山谷下穿着华袍的须眉老者,淡淡一笑。“原来老先生出关为的是今天。”那人正是阮家家主阮遵严,年逾七旬,天下五位结丹期修士中最为年长者。
话音刚落,连淮忽然抽出腰间长剑,不及回头,反手一挡,堪堪挡住了从他身后如鬼魅般袭来的重火。
“叮”的一声微响。
还没等两者短兵相接,后面的火光便扑面而来,一浪大过一浪,形成火圈,悠悠重叠,远远近近,宛如四面楚歌。
连淮回身时只见到崔莹冷艳的目光,火光占据了她所有的瞳色。
“烦请家主前走几步。”崔莹道。
剑光闪动,狂风之中,两种光影重叠在一起。
她此刻的攻势与风阵相配合,火圈一环扣着一环,紧密得让人无法喘息,一环环火圈越发越快,几乎重叠成了四面八方的扭曲圆柱,气势骇然凌厉,让人除了避其锋芒以外,再无他法。
重火本就厉害,加上她神识强大杀意果决,又有极烈的风阵辅佐,威力倍增,就算是凝元期修士一时之间也应对不下。
重火幻境,一环十丈,眨眼之间,连淮在这快到让人眼花缭乱的速攻之下已然退去了百步之遥。
火浪忽然散开,从中间向外蔓延,膨胀的体积却让人瞬间迷了眼。
只在这片刻之间,喊杀声已然四起。
再次目可见物时,连淮见到崔莹已不知去向,而昔日谷的崖壁上站满了阮家修士,足有数百人,一眼望不到边。
他们五至六人一团,合力经营一个咒术,晦涩难明的各类咒光在他身边交互闪烁。
“放咒!”
刹那之间,这些咒术全都当空落下,覆盖了连淮身侧方圆百丈的距离。
咒术之间彼此重叠,无论站在哪里都会身中至少三个诅咒,就算是神仙也没办法在这样浩大的阵仗下全身而退。
连淮却依旧神色未变,手执玉笛,迎风吹响。
温润的白光以他为中心四散开来,阵阵笛声沁人心脾,将咒术里那些负面情绪逐一化解。
山崖上的修士们皆骇然变色,他们落下的咒就像微小的雪花掉进雪地里那样了无痕迹,激不起半点反应。
这可是阮家最引以为豪的咒术啊!而他们举众人之力,加起来至少抵得上元婴期修士,连淮怎么可能……
“他是在扫他们的气势,撑不了多久。”阮玉阙在高处冷冷地观望着这一切,“继续攻击。”
以今日的场景,只要还没修炼成仙,再厉害的人都难逃一劫。
果然,笛声形成的屏障越发稀薄,马上就要碎裂,然而他却依然安然地闭目吹笛,仿佛平静地接受了自己的命运,不怒不怨,无悲无喜。
忽然之间,连淮睁开了眼睛,逐客剑腾空冲起,光芒大盛,宛如出海腾龙般直破云霄。
耀眼的光芒闪得山崖上的修士都闭上了眼睛,而就在这短短一瞬,连淮已然御剑腾空。
各种颜色交融混杂的光在他身下爆炸开来,将之前吸纳的所有负面符咒全部炸开,反弹回去。
“救命!”“啊……”
阮玉阙看着山崖的情景,脸色阴沉,没想到如此万无一失的阵法也能搞得丢人现眼。
眼看着连淮就要脱离诅咒范围,千钧一发之际,一把黑刀带着浑厚如排山倒海的灵力向连淮袭来,周围无形的空气似乎都为之退让。
长剑当空迎上,利刃相对。
刀剑相交,发出地动山摇的巨大灵力波荡。
所有人都感到足下大地在微微颤抖,连带着他们的心也狂跳不止,不约而同地仰头望天。
——连淮和阮遵严交手了。
就在此刻,连家的队伍已然冲进了汐日谷,直奔阮家修士而来。
霎那间,杀声震天,到处都是混战。阮家队伍在连家的攻势之下,自顾不暇,隐隐有溃败之势,再也没精力施咒了。
另一边。
崔莹将连淮逼到阮家提前布置好的埋伏之中后就不再追杀,而是足踏火云,飞至隐秘处紫金阁的队伍里。
“拜见天女大人。”
单丹等一众弟子恭敬行礼,却在此时感到大地的震颤。
他们举目去看,只见连淮在咒术阵中竟然冲出重围,已和阮遵严交手了一个回合,不由得骇然。
崔莹抬目望天,眸中的火焰幽幽燃烧,将湛蓝的天空映得宛如鬼火重叠的永夜之地。
“现在还没到时候,先去会会连家人吧。”
话音刚落,便见连家队伍看似混乱,实则规整地分散为小队,而有一队已然迎向她。
为首那人端正严肃,衣袍飒飒,如刀锋般破空而来,肃杀之气让人胆颤。
“你几次三番辱我连家,对家主恩将仇报,今日老夫就要报了此仇!”
崔莹回身相迎,见那人正是婚礼上见过的连家长伯连载仪,心道正好让她算算旧账。
听他如此说,崔莹一笑,含着流光璀璨的火眸更显得妖冶蛊惑。
“胡说,你应该谢谢我为连家省了这么多人的棺材费。”
火光肆虐,带着呼啸的风声席卷而去。热浪将连家修士的步伐阻隔得一顿,烫得他们目光有瞬间的迷离。
“在重火里灰飞烟灭,可不省心省力吗?”
串串火带交错缠绕,从队伍的间隙里犹如鬼魅般插入,随即立刻焰分两重,一重灼身,一重灼魂……
剑气交错,连家修士面色微沉,努力摆脱重火的纠缠。连家弟子皆久经沙场,法术纯锐,一交手便能感到不凡。
“开阵!”
随着崔莹的话音落地,单丹、叶青等三长老分立三角,下有八堂主,十二星宿,各门下弟子,排列成声势浩大的阵法站至其后。
暗光闪烁,彼此接应,五种不同颜色的火焰同时闪起,快速地在星芒中交错对冲。
连载仪正带领着队伍攻击,忽然感到头顶的空气急剧膨胀。
火焰一道烈过一道当头劈下,宛如奔雷闪电,又像来自远古神灵的怨怒。
高温让空气扭曲折叠,挤压着他的身体,像无形的牢笼,用不可撼动的力量冲开一切阻隔,把他钉死在这里。
连载仪抬头看去,目光却被刺的几乎睁不开,在剧烈的疼痛之中,他见到了崔莹面具旁绝美的半面容颜,在神秘的火光中更显得勾人心魂,千娇百媚,而那一双眼睛却冷酷得让人浑身冰凉,仿佛已然死透。
她像从十八层炼狱里一步步走上来的,那些所谓的心狠手辣,冷血无情,在她面前都不值一提,都太轻易了。
“你该死了。”
剑气回挡,灵力冲荡,分明应该是两相交持的状态。
然而重火强悍的攻势让他一退再退。
火光迫近,她面无表情地将火绳刺向他喉头。
她不过是个十七岁的少女而已,却带着让人呼吸停滞的恐怖气场,像幽幽火焰中走出的神话,与凡人不处一世。
他忽然间想起了连淮,同样的天才惊艳,超凡绝俗。他想起某个午后,阳光照在少年尚带稚气的清俊脸庞上,他说:“大伯,我结丹了。”
可是今天他就要……
一阵撕心裂肺的酸楚和痛意传来,正当连载仪拼死一战的时候,对面的火焰忽然停了。
再抬头看时,只见崔莹毫无征兆的收手,飞身向空中连淮与人交手的中心而去,身影随即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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