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娘的!”向来沉稳持重的阮遵严说了当上家主之后,四十余年来的第一句脏话。
马车里。男人的眼神阴沉的,几乎要滴出墨来,他的嘴唇微微一动:“现在出手。”
雷霆嗡鸣,当空落下。然而在天雷触地之前,十几个筑基后期的高手忽然同时爆起,以最快的速度自马车前袭向崔莹。
他们来得实在太快了,又个个是足以睥睨天下的顶尖高手,出其不意之下,崔莹眼看着来不及招架——
莹润的光华亮起,保护结界自上而下凭空出现,使崔莹和马车中间竖起了一道无限的屏风,两边再难流通,而那十几个人所有的攻击也就顺其自然的被隔绝开了。
结界随即环绕成半球,逐渐包围马车。
正在此时,山谷中的喧哗忽然停歇,在你推我,我拉你的提示下,所有人都仰头看向了天际。
只见一人从上空御剑而落,身姿清逸,白衣飘飘,与黑暗的夜幕相映衬,更显得光华动人,宛如谪仙。
“微臣救驾来迟。”
连淮微微躬身道,结界在他清朗的声音里封闭上最后的缺口,把马车保护在其中。
而那十几道攻击也就撞在结界上,消失不见了。
马车里,男人阴沉的声音响起。
“无妨,你能回来,孤就心安了。”
男人的手青筋暴起,下一刻,手中的茶杯无声碎裂。
好啊。也不知道他麒麟神君是在救谁的驾。
第26章
“是麒麟神君!”“神君回来了!”
混乱之中爆发出一片欢呼声,激动得仿佛这周围黑暗浑浊的空气也随之变得明朗。
雷霆落下,激起一地尘土。
马车里,男人踏着地上的碎茶杯,冷冷地道:“走。”
话音落下时,车厢里已然空无一人,他已然消失不见。
皇家侍卫首领听到太子的命令,向连淮微微欠身说道,“神君保重,我们先行一步。”
连淮将保护结界撤下,任那十几人离开。“保重。”
崔莹受过刚才的第一道天雷,这才睁开眼睛,看到眼前的一幕。
连淮若有所感地回过头,正与她目光相对。
“多谢姑娘救命之恩,”他感应到了天雷的强度,“这是一步筑基了?”
“也许吧。”崔莹淡淡道,“总之我晋升锻体、练气、筑基的丹药都吃了。”
连淮走到她身边,语气中带着自己也没有发现的焦急和关切道:“吃这么多丹药跳阶渡劫太危险了,万一我没来得及回来……”
崔莹怔怔地看着他,忽然问道:“你回来想做什么?”
她凝视着他稍显苍白的脸庞。他从生死里走过一遭,经历过临死前的种种回望和遗憾后,竟还愿意见她吗?难道她不是他生命中不愿再遇的人吗?她给他带来的恐怕没有半点快乐,只有麻烦与伤害。
“你若不想我帮你护法……”连淮以为她不愿信任,转念想到渡劫护法只有最亲近的人才能做,他能算是她的什么人呢,于是轻声道,“那我先离开此处,带人守在山谷外。”
“好。”
崔莹察觉到他目光中仿佛有一瞬的失落,心中竟也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她想,她平日里不会这样多愁善感。可她却知道今日未时之后,她就再也见不到这双温柔澄澈的眼睛了。他再也不会这样满怀关切地看着她,不会记得她爱吃什么菜,不会在寒夜里给她递暖炉,不会每到一家客栈就先为她找一间朝南多窗的安静房间。
她毫无来由地想到,他对一个仇人尚且如此好,若对妹妹呢……连芊芊该有多幸福啊。
若对恋人,甚至是妻子呢……也不知道这世上有没有如此幸运的人,恐怕她三生的运气加起来都没有那样好。
想到这里,她忽然觉得他就此死去也不错。至少死了的人,永远也不会再属于别的人。虽然也不属于她。
她从没奢望过任何人会属于她,更何况那人是连淮。
雷光越聚越浓,山谷里的人都争先恐后地涌向无字峰,争取早日离开渡劫范围,到达青云剑出世的地方。
此时这里除了紫金阁以外,几乎再无其他人了。连家人则在连淮的示意下,最后离开,守住了山谷口。
“姑娘不需要让紫金阁护法吗?”连淮临走前终于停下脚步,回望她道。
“让他们都走远点。”经历过两道雷劫之后,崔莹的脸色已然苍白如纸,声音却依旧坚定。
她使用傀儡人缠心线等多种禁术,把阳寿都折完了,眼下要么成功筑基,踏入半步金丹,保住性命,要么被青云神剑绑定,用神力护住魂魄和生命,否则不到几十日便会死。
这劫早晚要渡,逃不脱也挣不开,能够渡在此刻,用以击溃众敌已是她所能做到最好的安排。
渡劫本就是鬼门关,她唯有尽力一搏。
“好。”连淮垂眸。
第三道雷劫当空落下,比之前两道已然强劲了一倍。
乌云密布,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耳畔只有轰隆雷声。
忽然之间,连淮的目光中映出明亮的紫雷在地面上的光影,他心中蓦地一痛,再也迈不出脚步。
天雷在他身后不远处平地炸开。
他站在这里怔了一秒,忽然再也顾不得什么,回过头望向崔莹,目光中顿时再看不见别的什么。
“崔姑娘!”
崔莹忍不住喷出一口鲜血,只觉得天旋地转,脑海中兀自回荡着庞然的雷声,头疼欲裂。她勉强伏在地上,目光所及只有红裙似血,搭在焦黑的土地上,在雷光闪动时鲜艳得触目惊心。
不用想她也知道自己此时该是怎样的狼狈,神色因为痛苦而狰狞扭曲,尘土沾身,头发凌乱。
“别过来!”崔莹下意识地喊道。
她感到那温暖的灵气离她越来越近,低垂的视线里甚至能撇到一角不染纤尘的白色衣袍,如此干净高洁,宛如天上的星辰明月,高不可攀。
崔莹心中忽然像被什么东西堵住,恨不得她此刻是隐身的。
“离我远一点,”她的声音已然因为虚弱而有些发颤,然而看到那白袍在她视线里占据的位置越来越多,忍不住急怒道,“滚开。”
——下一刻,那无瑕的白绸却毫不犹豫地落到焦黑的土地上,瞬间被碎石、尘土和血污侵染,与她的红衣落在一处,再无区别。
连淮在她面前跪了下来,伏身搭她的脉。
崔莹攥紧了手,不让他碰。
“崔姑娘。”连淮的声音有些急切,“后面还有六道雷。”
“不要你管。”她死死低着头不让他看见。
周围细碎的雷霆不断落下,在地面上砸出深坑,乱石纷飞。
雷光闪烁,天地为之亮堂一瞬,他似乎从她的话中明白了些什么,声音温柔似水:“我不看你。”
崔莹不答。
“你瞧,”连淮随即从怀中掏出素绸长带,覆在双眼前束好,“我什么都看不见。”
崔莹这才抬头,在天地的昏暗间,看到了那抹白色的束带,心跳顿时漏了一拍,好似在这一刹,眼前除他以外,再也看不到别的什么。
连淮朝她的方向伸出手,停在了虚空里,像目盲之人那样。
“姑娘留我在这里,好吗?”他用请求的声音说道。
崔莹凝视着他,此刻她心里有种从所未有的感觉,仿佛被眼前之人填满,既茫然又安稳,竟有一瞬仿佛连身上的疼痛都暂时忘记。
她甚至恍惚了一下,鬼迷心窍般的想到,他不蒙上眼睛,其实也可以的。
她把手交到他的手上。
连淮搭完脉后,单手抵在她的背心处,将灵力输入她体内。
崔莹闭上双眼,默默在他的引导下调理内息。
为了让渡劫的威力足够大,她几乎吃尽所有能收集到的灵丹,体内的灵丹迸发出巨大的能量,四处流窜,堆积一处,直到此刻才随着连淮的引导疏散,稍稍舒适些。
……
雷声轰鸣,一阵接一阵砸落。
崔莹是受过紫金鼎重火灼烧的人,雷劫的痛苦对旁人而言恐怖到生不如死,对她却还在可以承受的范围内。
只是随着天雷一道狠过一道,其中的重火不断煎熬她的灵魂,让她神魂碎乱,道心崩塌,她终于逐渐支撑不住。闭上双眼却依旧能看到周围熊熊燃烧的明亮火焰,脑海中一片混乱,心中至痛的回忆纷至沓来,愤恨和怨念几乎不受控制地吞没了她。
温柔如水的灵力在她周身不住地流转着,为她治愈经脉的伤痕,宛如春风过处,生生不息。倘若没有这道力量,她也许会不止一次死在雷下。
她的神识虽然已完全超出筑基期修士,但是毕竟没正统的修炼过几年,修为底子浅薄,身体非常脆弱,根本受不住强悍的天雷。
一步筑基还是太勉强了。
……
四面火光。
画面忽然切到了紫金阁白月当空的那个夜晚。
他在哪里……他怎么不来救我?
他再也不会来了,他会爱上别人,会娶妻生子,只留下你,带着满身的伤痕在阴暗的世界里徘徊。
你太傻了,居然会相信只要你付出一切就可以换来别人的真心。
没有人会爱你。
没有人……
场景碎片开始交杂,她看到了那个刚出世不久的女婴被抛在冰天雪地里,远处窈窕的背影逐渐消失;她看到寒夜里小女孩在外面冻了一夜,只等天蒙蒙亮时才买到藤条;她看到奢华盛大的婚宴上,那对新人牵着同心结,郎才女貌,生死与共……
没有人在意你的孤独和脆弱,如果你不把它们藏起来,它们就会成为你的弱点,被人利用。
对别人可以轻而易举得到的东西,对你来说,付出性命也得不到。
今后就更加不会了,你在火焰中毁了容,你无父无母,无亲无友,你让所有人都敬畏恐惧,你再也不可能回到普通人的日子,只能在金碧辉煌的大堂里享受无边的寂寞。
她又在场景碎片里看到了与连淮初见的一幕,他穿着麒麟祭服从天而降,那样的光华和气度,让人只敢远远仰望,仿佛瞬间成了地上的花草。
承认吧,你永远都得不到你最想要的,也永远抹不去愚蠢的过去。
你会永远被辜负,你做什么都不能如愿以偿。
……
一丝魔气悄无声息地从崔莹心间蔓延开来,让她只感到身上又冷又热,像置身于冰火两重天。
她胸口巨痛,毫无征兆地喷出大口鲜血,脑海中一片混乱,甚至不知身处何方。
第九道天雷当空落下——
魔气和怨恨纠缠在一起,她目光空洞。
或许就这样也不错。
这生不如死的十七年,也足够了。
她忽然觉得好累,就算复仇了,得到了,又怎么样呢?她要熬过多少个活着的痛苦日子,才能得到那一点点只称得上爽快,甚至都不能让她快乐的东西啊。
她应该永远都不会再快乐了。
她看着那道雷离她越来越近,闭上了眼睛。
耳畔爆发出震天的巨响,强大的气流,让她几乎被撕成碎片。
可是她什么都没有感受到,仿佛坐在了平静的室内,而外面暴雨交加。
天雷激荡起的尘土渐渐平静,崔莹睁开眼睛,看到头顶上逐渐消散的保护结界。
——这最后一道天雷,完全被连淮接过去了。
崔莹心中没由来地颤动了一下,忍不住转头看向他。
他的脸色依旧苍白,看不出是否因为天雷而更严重了。
但这不用看也能料想。
雷鸣声开始变小,回荡在空荡荡的山谷里,此刻,整个山谷只有他们两个人。
最后一道天雷时,连淮撤下了给崔莹疗伤的动作,独自结印承受,因此此刻正端坐在一旁。
崔莹站起身,捏诀将身上打理干净,又捡起地上散落的发簪,重新戴上。
散落在四处的散雷渐渐收了,周围逐渐平静,乌云也慢慢散开。
崔莹绕到连淮身后,跪坐下来,伸手轻轻解开了他在绸带上打的结。
然后伸手一抽——
绸带飘落,崔莹将之收在手里,再抬头时,正对上他回头望她。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
连淮笑了。
“恭喜姑娘。”
他的目光前所未有的明亮,带着毫无保留的喜悦,他这样笑起来的时候,光风霁月,干净明朗,再不是沉稳持重的家主,便是春日里的一个翩翩少年,给人以无限温暖和希望。
雷鸣声彻底停息,阴暗的紫光逐渐消散。
昏暗的乌云在天际破开了一道缺口,天地间慢慢亮起来。
崔莹看到阳光从缺口中照进来,亮在连淮身后,又慢慢地照亮他的脸颊。
他真好看。
他是她见过最好看的人,尤甚世间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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